蒙蒙的雨雾中,曾经的明二、如今的酒中仙仰头靠在廊柱上,目光准确地穿过雨丝,看向了祝凌。
“公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祝凌耳边。
祝凌推着无名走到了长廊前,无名借着扶手的支撑,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地迈过台阶走到了他旁边,她毫不客气地伸手扒拉了他两下:“给我让个位置,我腿疼。”
“下雨天往外跑的人,还知道腿疼?”他语气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嘲讽,反倒冲淡了之前落寞的疏离。
“都改名酒中仙了,怎么讲话还阴阳怪气?”无名占据了另一侧的廊柱,将自己的腿搁到栏杆上,“你这是假仙吧。”
“比不得你取的那个破名儿。”他瞪了无名一眼,将目光转向坐在他们对面的祝凌,语气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祝凌回他。
酒中仙、或者说明二......他已经与记忆碎片里的形象很不一样了。时间抹去了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概,像是被汹涌河水磨平了棱角的岩石,光滑且厚重。
“公主是来找太子殿下的吗?”他问。
祝凌摇了摇头:“我只是过来看看。”
“您别是和太子殿下闹矛盾了吧?”腿上那阵剧烈的疼痛缓和后,无名加入了他们的对话里,“我觉得您和太子殿下之间......有哪里怪怪的。”
虽然已经不再是明光卫,但晴天的时候,她偶尔也会顶了集贤殿宿卫的职责,去活动活动筋骨。
祝凌问她:“你觉得哪里奇怪?”
“公主啊......”无名微微偏了偏脑袋,于是龙须刘海贴在了她的脸颊边,“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要是知道您与太子殿下的心结在哪儿,这问题我早就解决了呀!”
“操心那么多做什么?”酒中仙顺手在身边捞起一瓶没开封的酒,熟练地拔掉木塞,“这世间除了生死,哪还有什么大事?你就是操心太多,公主与殿下自有分寸。”
“是是是。”无名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抢走了他还没来得及喝的那瓶酒,“就你最懂。”
被抢了酒的酒中仙皱着眉,他一手护着怀里那本卷了边的曲谱,一手向前:“还我。”
“这是第三瓶。”无名晃了晃手里的那小瓶酒,“再这样喝下去,酒窖就要空了。”
“酒窖空了我自己会买。”
“真当你是神仙啊!”无名半个身体向前倾,从他身边拿了酒瓶的木塞,恨铁不成钢地拖长了音调,“酒师父———”
在营地里训练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无名犹嫌不满足,再接再厉:“酒鬼师父———”
酒中仙:“......”
他的脸看起来黑了一个度。
在两人之间的斗嘴一触即发时,长廊内稍远处的房间里、开了一条缝的窗棂后,传来了几道小声的嘀咕———
“看吧......果然只有无名师父这么勇。”
“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嘻嘻,酒师父变酒鬼师父~”
“哈哈哈哈哈!”
“嘘——小点声啊!被听见就完蛋了!”
......
酒中仙:“......?”
他的脚尖在地上一碰一勾,喝完的酒瓶便破空而去,径直砸在那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上,“砰”的一声将窗户关紧,然后酒瓶完好无损地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一段。
“一群小兔崽子!偷听都不小点声!”hΤTpS://WWω.sndswx.com/
听着那被关闭的窗户后小小的骚乱,无名幸灾乐祸:“叫你常常喝酒!看吧!师父的威严扫地喽!”
“嘁。”酒中仙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怼,“坐着轮椅溜学生还要公主亲自将你推回来,你比我好到哪儿去?”
无名:“......”
那是公主体贴她!
不过......
一直和酒中仙斗嘴的无名忽然反应过来———
刚刚还在这儿的公主呢?
她那么大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公主呢!
*
在他们俩开始斗起嘴时,祝凌就悄悄开溜了,记忆碎片中的经验告诉她,这两人一吵嘴,不分出个胜负来很难收场,每次吵到最后,都会随机将旁边的无辜看热闹的人卷入“战火”之中。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在他们俩身上可谓是反着来,他们俩属于异性互斥,这么多年下来都没有半点改善。所以在他们开始的时候,周围的人第一反应就是溜———这两人怼起来根本就不会注意周边情况好嘛!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祝凌麻溜地遵循经验,从长廊上开溜了,记忆碎片中有营地的构造,祝凌选了条捷径,正好撞上一群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孩子。
为首的那个看起来最多十一二岁,脸上写满了慌乱,但却憋着笑,所以眼睛弯弯的,脸颊红红的。
———他们和祝凌就隔了一道木制的楼梯。
“公主殿下!”
“公主———”
“殿下好!”
是从楼梯上冲下来的脚步声,轰隆隆的。
这群孩子冲到了祝凌身边。
他们比记忆碎片中看起来要长大了些,长高了些,祝凌问:“你们去做什么坏事了?”
回答她的声音七嘴八舌———
“偷听无名师父和酒师父吵嘴呀!”
“可有意思啦!”
“要不是中途被发现了,我还敢再听!”
“扔酒瓶那招好厉害,我也想学!”
祝凌:“......”
一瞬间幻视一群无法无天的哈士奇幼崽。
“公主———”胆子最大的那个孩子凑到她身边,扬起头来看她,他们身上都穿着冬日方便练武的衣裳,因为营养跟上了,所以能看到脸颊也丰满起来,有了孩子特有的可爱,“您什么时候把我们放到明卫和光卫里呀?”
“是啊是啊!这一任的明一大人超厉害的!她冷着脸,‘唰’地一声拔剑出鞘,再这么一挥———”另一个孩子连声附和,并手舞足蹈地比划,试图复刻他话里的场景,“练武场上的一排桩子就全部倒啦!整整齐齐的!连角度都一样呢!”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做梦都想进明卫呢!”
“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光卫。”祝凌弯下腰,分别揉了揉着两个孩子的头顶,“能说会道的。”
后面那个被揉了头的孩子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要是公主觉得我适合光卫,那我就进光卫!”
“不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祝凌叹了一口气,你还小呢,可以慢慢来。”
看见其他孩子眼里的希冀,祝凌又强调了一遍:“你们都还小,老老实实练武读书!”
能进的明光卫营地里的孩子,都是具有练武天赋的,但不是每一个具有练武天赋的孩子,最后都能成为明卫或光卫。他们要经过层层选拔,一次次考核,还有残酷的淘汰。明光卫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风光和炫酷,他们永远直面着危险、算计与死亡。
“我不小了,我马上就要十一岁了,虚岁十二了!”
“我已经八岁了,过完年九岁了!”
“我我我!我马上就十岁了!”
“哼哼,我最大,我满十一了!”
祝凌哑然失笑。
“没长到十五之前,想都别想。”
不管明卫或光卫如何缺人,都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去直面危险。
“公主殿下———”有孩子拉长了语调撒娇。
“我们真的很厉害的~”有孩子试图亮出自己学到的招式。
“让我们试试,好不好嘛?”有孩子试图和她讨价还价。
祝凌笑起来,挨个揉揉头捏捏脸,然后斩钉截铁:“不可以。”
一张张委屈的小脸,看起来像是试图提前养家结果惨遭失败的边牧幼崽。
祝凌笑出了声,她一把拉过离她最近的、看起来最委屈的孩子,从腰侧的荷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掌心:“伸手。”
那个孩子被她一拉,人还是呆呆的,身体反应却快过大脑,她乖乖地伸出了手。
祝凌在她掌心放了一颗糖:“听话的孩子有糖吃。”
她蹲下身平视着他们:“你们每一个都是乖孩子,对吧?”
———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公主像天上下凡的神仙一样来到他们面前,问他们要不要和她走。
那是他们第一次尝到甜。
“我们乖,我们很乖的。”
每一个人都从祝凌手中领到了糖,做出了承诺,一直到最后一个孩子。
她从祝凌掌心拿过糖后,轻轻地、轻轻地抓住了祝凌的手。
“怎么了?”祝凌温柔地问她。
“公主......”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同伴,脸上露出求助的神色:“可以吗?”
那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点了点头。
于是最后一个拿过糖的孩子笑起来,她抓住祝凌的手指收紧,拉着她向一个方向走去,其他孩子簇拥在她们周围,有的人脸上忐忑不安,有的人脸上期待兴奋,有的人眉头深锁......但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后悔。
祝凌被他们带到了一排屋舍前。
那个拉着她的小姑娘推开门,门里是两长排通铺,有一扇小门分了左右两边,她走到最里面的那件,然后松开了祝凌的手。
她跑去了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有一盏半人高的滚灯。
在她身旁的孩子们轻声解释:“那是无名师父在岁节时给我们做的,我们都很喜欢。”
———对于他们来说,那是贫瘠又短暂的人生里,很珍贵很珍贵的礼物。
那个滚灯做得精细,衔接的边缘都做了细致的连接和打磨,祝凌几乎可以想象出无名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小兔崽子,一边认认真真做滚灯的场景。
那个松开她手的小姑娘已经跑到了滚灯的面前,她像在触碰一件易碎品一样,轻轻地推开它,然后瘦小的身体挤进去,抱出了什么东西。
她抱着东西转过来,祝凌看到她怀里有一只小橘猫,瘦瘦的、小小的。
她抱着橘猫向祝凌跑来。
他们曾经是这世间最低贱的存在,想要吃得半饱,不被人打死都好难好难。可后来,他们被公主救了,有了无名师父和酒师父。他们学了武艺,学了读书写字。
无名师父和酒师父经常会把他们轮流带出去,去做一些他们不理解的事———
去给快要病死的人看病,去帮助头发全白、身形佝偻的人砍柴,去给破了洞的屋子补屋顶,去杀死会威胁到过路行人的野兽......
他们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做的事、帮助的人也越来越多......原来、原来活着这件事,对于除他们以外的人来说,也好难啊。
他们如今读书只是囫囵地背下来,什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什么“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他们只是懵懵懂懂地在背,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没理解。
做着无名师父和酒师父给的任务时,他们似懂非懂,师父给什么任务,他们就做什么任务。只有一次,他们在任务做完后,看到了一只在墙角的小橘猫。
它脏兮兮的,身上毛发打了结,就快要死了。就要像很多流浪的小乞儿一样,无声无息死在角落了。他们在那里围着它、看着它,看着它挣扎着去扒拉墙缝———它想活。
不是只有人,才想拼命活着。
他们给了它食物,给了它水,看它狼吞虎咽地吃着,脏兮兮的皮毛都盖不住瘦弱。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师父的要求下去,主动地去救另一条生命,去施以善意,感觉......有点奇怪。
他们之前,是从来不会去看这些的。
小橘猫没有死,于是他们偷偷将它带回了营地,大家都默认了它的存在。
弱小的生命在能活着后,似乎慢慢地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去感知周围的一切,生出恻隐之心。从“野兽”变成人,而不是从“野兽”变成没有感情的工具。
“我们都是从自己的饭菜里分给它的,不会给营地造成负担!”
“它吃得很少,以后长大了,可以抓老鼠,很有用的......”
他们在祝凌身边,尽力解释着。
小橘猫是他们偷偷藏匿的,他们害怕不能养,害怕因此受到责罚,他们本可以不坦白。但他们在公主面前,不想有秘密。
也许是最开始吃过的那颗糖,实在是太好吃、太甜了,所以一直、一直记得。
那个抱着小橘猫的孩子踮起脚,在解释的声音中,努力地将小橘猫举起来。它格外的瘦,所以眼睛特别大,它眼里倒映着祝凌的身影,声音细细弱弱,颤颤巍巍:
“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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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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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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