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他也确实有过雄心壮志。
想要努力修行,想要进入天悬山内门,想要成为一个仗剑天下的剑客。
但人生总是有很多琐事,会耗去你有限的精力。
跌跌撞撞又浑浑噩噩的十余年后,过了年纪的白青渠大抵也认识到自己没了进入内门的希望。
这是件很让人绝望的事。
但更绝望的事。
这件事,不是突然开始。
而是在经年累月,不露痕迹的慢慢展露于你的眼前。
当你明白时。
你其实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与大多数人一样。
年轻时无论说过再多“曾许人间第一流”。
到最后都得接受自己的平庸。
所以。
白青渠告诉自己,就算这样,他总归是要做个好父亲的。
努力赚钱,保护他与妻子。
二十年的时间就这样如白驹过隙一般从他指缝中溜走。
他们在天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有了一座自己的房子,虽然小,但有可以乘凉的院子,可以给孩子遮风避雨的屋檐。
对此。
白青渠很满意。
至少,这给了自己这并不完美的人生一个还算不错的交代。
他们就这样,在这小院中,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看着他从那个流着鼻涕,哭着说怕黑,要举高高的小屁孩,长成身材挺拔,可以帮他提他已经快要提不动的货物的少年。
看着他如自己当年一般斗志昂扬的说自己要成为天悬山的弟子,要作天下第一的剑客。
白青渠知道那不可能。
但他还是会笑着点头,与他一起憧憬,他成为天下第一后,给自己买多大的院子,吃多好的佳肴。
再后来。
虽然有些坎坷。
他的儿子终于还是考入了内门。
看着自己儿子带着内门的腰牌出现在自家门口,听着周围邻居艳羡的恭维。
那一刻,白青渠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似乎已经值了。
但这样美梦只持续了一年的时间。
那天是年关。
每逢这时,天悬山都会给弟子们一个月的假期,让在宗门修行了一年的弟子们回家团圆。
但却会留下一些人,作为山门的值守。
他的儿子恰好就被选中。
但按理来说是轮不到他的。
毕竟他才入门一年,这种事怎么也得三年以上的弟子来做。
不过因为恰好被安排此事的弟子家中除了急事,于是便让他顶替。
白青渠的妻子维持抱怨了不少,说什么都是看他儿子老实所以故意刁难欺负。
但白青渠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都是同门师兄弟,他们在天悬山本就没有什么根基,自己儿子多做一些,山门的长辈看在眼里,总归是有好处的。
可年关的那天夜里,白子安却忽然回来了。
夫妻二人喜出望外。
迎上门去时,却发现自己的儿子有些不对劲。
他们的孩子的浑身紫青,露出的手臂与脸上,血管凸起,里面已经发紫的血液就像是随时会爆裂一般,左脸的脸上还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脓包,整个人看上去诡异可怖。
夫妻俩慌了神,白青渠第一时间就想要为自己的儿子去找个郎中。
但瘫倒在地的白子安却拉住了自己父亲的手,气若游丝的说道:“不能去…”
“去了就会被他们发现……”
白青渠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是谁?
白子安说得断断续续。
白青渠勉强听懂了事情的始末。
白子安并没有被安排着在山上值守,他是报名成为了伏玄策的试药人。
白驼峰以炼丹著称,伏玄策更是当世神医。
他所炼制的丹药,在外界可谓时千金难求。
而对方许诺的报酬,也几位丰厚。
像白子安这样没有家世支撑的寻常弟子,想要在修行上有所精进,好的丹药是极为重要的资源,但相应的昂贵的价钱,又不是他所能够承担得起的。
加上伏玄策信誓旦旦的说这丹药只是滋养血气之物,就算真的失败了,也最多只是让服用者难受几日,并无别的什么副作用。
白子安与几位同门便决定成为试药人,为了不让家中父母担心,故而言说是在山门中替人值守。
可哪知这丹药服下之后,他与几位同门都开始出现各种异状。
有人口吐鲜血,有人精神失常,更多则是如白子安这样浑身长出脓包……
他们意识到不对,想要求伏玄策施救,却发现自己一行人已经被严密监管了起来,白驼峰对他们不闻不问,只是把他们关在一处阁楼中,每日有人上门抽取他们的血液带走,不知道作为何用……
很快有人开始死亡。
白子安的心头害怕到了极点。
同时也想尽办法逃跑,但一直没有机会。
知道今天晚上,一位同样服用过丹药的同门忽然发生了变异,他的身背后长出一只腐烂的翅膀,嘴里伸出触手,身形拔高数倍,在阁楼中胡乱破坏,巨大的响动引发了骚乱,负责看守他们的弟子疲于应付那变异的弟子,白子安这才寻到机会逃出来……
在白青渠夫妻的心中。
天悬山一直是名门正派。
他们觉得进入了内门,就等于后半生高枕无忧,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在这他们心中的圣地遭遇这样的不幸。
夫妇二人顿时慌了手脚。
他们不敢去找大夫,因为一旦走漏风声,白驼峰的人就会寻过来,届时他们的儿子也没有半点活路。
可白子安的状况越来越差,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们又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面前。
思来想去,白青渠只能依照着白子安的症状去药铺捡了些药回来,但刚刚到家门口,就听见了自家妻子的哭声。
他走了进去,却见自己的儿子躺在床榻上,嘴里、鼻里甚至耳朵眼中都不断渗血,气若游丝。
他赶忙上前,还未发问,就听见白子安颤抖着声音说道。
“爹……我冷……”
白青渠就抱着他,带着哭腔说道:“没事的,爹在……”
就像他小时候,每逢打雷时那样。
他抱着他安慰着他,告诉他有爹在,这天下就没有任何东西都够伤害到你。
但这一次不一样。
他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儿子,他只能就这样用力的抱着他,看着他在自己的怀里痛苦的死去。
那天夜里。
与白子安一起死去的还有白青渠的人生。
他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守住。
第二天一大早,他抬着的儿子的尸体,与妻子一道去到了执剑堂,将伏玄策拿自己儿子试药,致使自己而是暴毙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儿子死相惨烈,执剑堂外围满了看客。
在听闻伏玄策三个字后,众人的脸上大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显然他们并不愿意相信白青渠夫妻二人嘴里的故事。
白驼峰也很快给了回应。
他们说,是白子安潜入了伏玄策的药方,偷了伏玄策炼制失败的丹药,这才有了这般下场。
按理来说,白驼峰是应该严惩此事。
可念在白子安已经身死,就既往不咎,甚至还给了白青渠夫妻二人百两银子作为安抚。
所有人都对伏玄策交口陈赞,说他是仁心大义,以德报怨。
毕竟那是伏玄策啊!
他善名远播,救人都来不及,岂会害人?
他的医术高明,炼制的丹药外界千金难求,又怎会致使人暴毙?
这不过是一对夫妻想借着暴毙的儿子,恐吓白驼峰,讨要钱财罢了。
夫妻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不仅没有给儿子讨回公道,反倒让他背上了骂名。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变卖了家产,想要寻找证据。
可他们根本不明白,伏玄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有人敢为了他们这样两个平头百姓,去得罪对方吗?
到最后不过是被人骗光了钱财,变得一贫如洗。
失去了儿子,又没办法为他讨回公道。
夫妻俩都宛如丢了魂一般。
从那天起,他的妻子变得沉默寡言,并且性格也暴躁孤僻。
白青渠还试图振作起来,试图重新拿起一个丈夫的责任,他努力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自己儿子死前抓着的手,说着他好害怕,好冷的场景。
同时,他的妻子,也总会在他想要重新开始时,目光死死的盯着他,质问他是不是忘了他们的儿子。
从自己儿子走后。
似乎自己哪怕只是开心那么一小会,都是背叛了自己的儿子一样。
这样的日子,对于白青渠而言其实很煎熬。
过往的一切犹如一场噩梦纠缠着他,让他彻夜难眠。
而他的妻子则会一刻不停的提醒着他,他得记得他们儿子的死。
可记得又能怎样?
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如何能撼动伏玄策这样的存在。
那不过是自己折磨自己罢了。
改变不了过去,又没有勇气面对未来。
这就是白青渠夫妇在儿子走后的六七年时间中最真实的写照。
所以当孟先生找上门来,谈及此事时,他的妻子双眼放光,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答应了下来。
孟先生是个很不错的人。
这一点,白青渠可以很笃定给出答案。
他从不诓骗他们,对于这个计划也是如此。
他很直白的告诉了白青渠夫妇,这个计划是如何开始,如何结束,这个过程他们会死,以及其他人也可能会被波及。
这是让白青渠唯一犹豫的一点。
他不太愿意伤害旁人。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恪守的准则。
毕竟他这一辈子,许多事都事与愿违。
没有成为一个仗剑天涯的剑客,也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但至少,他想做一个好人。
而此时此刻。
看着周围那些对着他与自己妻子肆意指责的看客们。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如何的可笑。
这世上根本没人会在乎他到底是好是坏。
就像多年前,没有人在乎他的儿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到底会不会做出偷盗之事。
他们只是站在高高在上的立场,肆意用自己的喜恶,去简单的辨别一件事情的真伪。
既如此。
那你们,也该为我的儿子陪葬!
……
许沉。
也就是白青渠的结发妻子,听见了白青渠的话。
她抬起了头,那张脸上布满了紫色的血管,看上去狰狞可怖。
但,那时她似乎感受到了自己丈夫的心意。
她那张已经很多年没有笑容的脸上,竟然在这时,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她望着他,艰难却幸福的点了点头。
“好……”
“我可以的……”
她这样说着,嘴角有鲜血溢出——神性在这时已经开始在她的体内肆虐,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此时此刻理应承受着巨大的痛楚,但她的双眸之中充斥着的却是慢慢的期待与向往……
相比于这数年来,精神上遭受的痛苦,对于许沉而言,这点肉体上的痛楚不值一提。
只要能让那些害死自己儿子的人付出代价,这样的痛楚,就算在浓郁百倍、万倍,她亦可以甘之如饴。
白青渠看着眼前的妻子。
她已经老迈不堪,脸上的皱纹纵横,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可当她一笑,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他们相遇的那个午后。
那时的他,曾今信誓旦旦的与她说过,他要保护她一辈子……
显然,在这一点上他做得不是太好。
而现在,他或许无法保护她,但他却可以依照着她的想法,去完成那件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再有任何顾虑。
念及此处,他也朝着女人笑了笑,然后转头看向身前站着的众多大人物们。
众人的目光古怪,而伏正良则继续气急败坏的怒骂着:“想要败坏伏长老的名声,你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
“你当真以为我和在场的诸位大人都是傻子吗?会因为你几句信口雌黄之言,就相信你的的这番话?”
白青渠听着他的怒骂,心底并无波澜。
直到此刻一切依然按照这孟先生的推测在发声,现在他只需要完成那最后一步。
这样想着,他朝前迈出一步,正要说些什么。
可他的身子却在这时猛地一颤,脸色陡然苍白,身形也僵硬在了原地,一道道凸起的血管从他的景象处浮现,然后如毒蛇一般朝着他的脸颊蔓延。
他知道,是他体内的丹药也在开始发作了。
一股钻心的痛楚不断涌向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身子在这样的痛苦下,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可他不能在这时倒下,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需要去完成。
他忍着剧痛朝前迈出一步,一只手伸进怀中,想要将某些东西从中掏出。
这本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此刻他的身子僵硬,无论是迈出的步子,还是伸入怀中的手,想要挪到毫分对于他而言都极为困难。
他的嘴角开始抽搐,他能明显感觉到喉咙间有甘甜之物在涌出。
从他所处之地,到眼前那些官员们的距离不过两三步之远,可此刻这短短的距离,于他而言,却如同一道天堑。
当他的第一步迈出,脚步落地,他嘴里包裹的事物再也难以被阻拦,顺着他的嘴角溢出。
这幅场景让周围的众人一愣,同时一道道紫褐色的血管不断从他的脖子处蔓延,渐渐侵占了他的下半脸颊。
他的模样变得可怖且诡异,周身也有一道道阴冷的气息蔓延。
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看客,此刻也察觉到了他的古怪,纷纷闭上了嘴,目光骇然的看着他。
而身前那些官员们也是纷纷皱起了眉头,面对白青渠身上诡异的变化,几乎都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这让白青渠为了靠近众人而做出的努力,尽数作废。
他咬着牙,再次抬步,他还得再靠近一些,他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可体内汹涌的药力却开始愈发剧烈的翻腾,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压制不住那股可怕的力量。
他抬起的脚悬在半空,迟迟未有落下。
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的意识与灵魂就要被那股可怕的力量吞噬……
而也就在这时,一直手却忽然深处,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入他的体内,帮他压制住了体内暴动的气息,让他浑噩的心神在这一瞬间,有了短暂的清明。
虽然这股清明并无法维持多久,但却足以让白青渠完成那最后一件事情。
白青渠错愕的抬起头,看向对自己施以援手之人。
这很奇怪。
对方似乎很了解他的处境,出手的时机,注入他体内的力量,都恰到好处的缓解了他体内的暂时的窘迫。
他就像是在等候着他,在何时的时间出手,帮助他去完成这一切一般。
白青渠看清了对方模样,是个生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
也是那群王都来的官员中的一员。
他并不认得他。
但对方却在这时微笑着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抹只有他能读懂的鼓励,在那时用关切的语调问道:“老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尽管说出来……”
“我钟元,以武王之名起誓……”
“我一定不会辜负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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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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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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