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文学>其它小说>岂有此妖>第 126 章 第 126 章
  北旗城的天灰蒙蒙的,城也是一片灰败,由里到外透着股死气。

  入冬后的风冷冽得像刀子,无休止地撕扯着城楼上的黑幡,破碎的尸骸凌乱散落在野地,浸着血肉长出来的草不多时就被刮得倒伏不起,隔天就枯竭成团,将无人认领的尸骨深埋,这一带所有生灵沉寂在萧条与肃杀之中。

  昨夜北旗城落了层薄薄的霜,灰色的城新添了一点雪色,城外散不尽的血腥味也因此越发冷厉。

  雪妖一族天性是喜爱这雪天的。

  天色阴沉,茫茫雾气将整座城笼罩起来,大雪降落未落,雪君已经翻窗而出,身影伶仃地站在窗外屋檐上,抬头看天,任由楼下院子里剑门弟子练着早课的声音顺着窗爬进来。

  霍信披衣坐在床头上扫了一眼,也不知自家妖侍整天脑子里想些什么,干脆放他去了。

  他握起拳,试着活动了一下缠满绷带的手臂,正好迎面吹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腥风,霍信一皱眉,抬手关上了窗户。

  屋里放轻了脚步走动的男人听见声响,便轻声慢语唤了一声:“醒了?药给你放床头了,趁热快喝了。”

  “看见了。”霍信瞥见床头那碗黑乎乎的药汤,正悠悠地飘起一股古怪气味,霍信看一眼就一脸苦大仇深。

  于是他默默把窗推开,将药碗搁在上面,敲了两下窗台,外头孤独看着雪的男人转身拿过那只碗,热汤登时冻成了一块形状奇特的黑冰,然后他轻车熟路地往楼下角落的方向一倒,顺利毁尸灭迹。

  霍信手脚麻利完成这一通,屋里人才走到了房前,他眼也不抬,压着有点儿冲的语气就说:“喝完了,身上还要换药吗?一点小伤真够麻烦,我看不如我们回剑门得了,剑门的医师比北旗城好百倍,听说北旗连个正经八儿的医师都没有,开店卖药的都是骗子。”

  来人不以为意地笑了:“长这么大还撒娇,在师弟面前要点面子吧。”

  “师父——”霍信一听他这种哄小孩的语气就忍不住哀求。

  早些年霍信所在师门还不至于七零八落,还有个靠谱的师父,师父江之遥是只鲤妖,出身不大不小的妖族,后来拜入剑门,成了掌门韩章麾下弟子。

  江之遥身量颀长,眉目如画,在剑门中积威甚重,待人处事却丁点脾气也没有,总而言之在徐晋跟霍信师兄弟看来这师父样样都特别好,但严厉起来就让人消受不了。

  霍信一低头,提前认命似的说道:“我真的知错了,师父。”

  卖完可怜他就悄悄抬个眼,结果一眼撞见江之遥手中也端着一个碗。

  霍信立马生出种不祥的预感,倒吸一口冷气:“这又是个什么?”

  江之遥:“刚拿错了,拿了你师伯做的汤,这碗才是药。”

  等江之遥提笔在围着屋子画完一圈符咒,霍信也终于结束了内心一番天人交战,捏着鼻子将那药汤咽下,屋里在符咒下开始变得暖融融。

  江之遥将笔搁下,问他:“知道错哪了?”

  霍信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开始自我检讨:“那蛮荒冲过来的时候,我不该用剑,那一剑太冒险,蛮荒数量庞大,冒这点险不妥,我应先暂时撤两步,等雪过来,再……”

  话还没说完,浑身上下就剩个手背完好的霍信就挨了师父一敲,硕果仅存的手背立马红了一圈。

  江之遥温和一笑:“我没跟你上武课,这是文课,重来一次?”

  被蛮力制服的霍信只想重活一遍,当个哑巴。

  幸好有个小师弟及时解救了他。

  屋里传来小孩儿稚气未脱的嗓音,黏糊糊地叫着:“师父!我写好啦!”

  霍信小心地觑着他师父动静,满眼恨不得写满:“师父有课你先给师弟讲,我这里一点儿也不急。”

  江之遥无奈地叹了一声气:“检讨写好为什么偷跑跟来,不合格重写。”

  霍信面如死灰:“……”

  来生志愿是个哑巴也拯救不了他了。

  说罢,江之遥走向屋里那个舒服地摇起大尾巴的狼崽子。

  那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头上顶着双狼耳,身后翘起一条狼尾巴,正趴在桌案上,歪歪扭扭地抓着毛笔,照着墨迹未干的字帖,依样画葫芦地涂涂划划。蜀南文学

  江之遥过来就曲指弹了一下他毛茸茸的耳朵:“晋儿,化形时耳朵跟尾巴要收起来,为师说了多少遍了?”

  那屁点大的小鬼正是八十年前的徐晋。

  小狼崽子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躲开他的手,闻言可怜巴巴地看向江之遥,结果只对上男人毋庸置疑的眼神,小徐晋只好不情不愿地收回视线,用力握起两只小拳头,浑身一绷,绷得小脸涨红,以一种看来不可思议的努力方式,将化形多余出来的耳朵尾巴给憋了回去。

  然后他飞快就忘记了那点不愉快,扬起了刚涂完的那堆鬼画符:“师父、师父,你看我写得怎样?”

  这小东西没丝毫自知之明,人没人样,坐也没坐相,哪能写得出正经字来,唯有一双大眼睛发着亮,明晃晃地写着要讨一句半句的夸赞。

  江之遥平日讲课也稀松寻常,对徐晋要求不高,这年纪的孩子写出来的字不管是狗爬体还是狼爬体,对将来能否写一手好字关系不大,能认得几个就成。

  江师父此时更没有训斥小徒弟的心思,于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比上回要好一些,再练练吧。”

  小狼崽子光听见一个‘好’字就飘了,而且兴许是高兴过了头,等江之遥放下字帖,习惯性去摸他脑袋时,又看见他身后那条摇来摇去的大尾巴。

  江之遥:“……”

  这小狼崽子真是不知道长记性。

  这时,门外敲响两声,一道人影无声地出现在外头。

  “今天不讲课了,师父出去一趟,你接着练,师兄弟相互照顾一下。”江之遥跟他俩交代完功课,起身推门而出,“师兄,你来了。”

  徐晋眼力过人,只一道门缝就认出了来人,欢快地叫了一声:“师伯!”

  楼下练着早课的剑门弟子仿佛才察觉有人进来,齐刷刷仰起头来,向二楼门前的韩湛卢打了个惊天动地的招呼。

  剑门大师兄既然神出鬼没地在二楼冒个头,丝毫没惊动院里练剑的小弟子们,可见是懒得听他们打招呼的,可惜功亏一篑。

  真是再烦人也没有了。

  跟小小年纪就很会看人脸色的韩小鱼不同,徐晋那会儿只是个睁眼瞎,空有浑身使不完的无知无畏的热情,对谁都能免费泼一瓢阳光灿烂。

  然而小狼崽子的撒娇讨好并不总能旗开得胜,韩湛卢仿若无闻地从门前晃过,就像没听见一样,没搭理这个丁点大的小玩意。

  这年纪的小妖对韩湛卢而言就是个小玩意。

  也只有小玩意钻来钻去,才会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身,等江之遥发现时,徐晋这货已经藏身在马车行李中,跟着他来了北旗城。

  北旗是不死民一族所在的城。

  早在八十年前,不死民还是在阁的妖族,镇守着帝药八斋之一,遗世独立地占据在偏远的北旗城中,妖城常年笼着一片阴霾,阴沉得正如不死民孤僻又尖锐的性格。

  北旗离长留城足有十万八千里远,有零星几个小妖族簇拥在不死民周边,盘踞在北旗灵脉之上的不死民几乎是一家独大,这些年有过不少关于不死民为非作歹的传言,因此这一族在万妖阁时常声名狼藉,平日是总叫人敬而远之,北旗城更是鲜少与外人往来。

  这阵子却是格外热闹,热闹过了头,甚至透出某种惶惶不安来。

  江之遥跟在韩湛卢身后穿街过巷,走过黑石板铺砌的长街,在结了霜的路面留下两行鞋印。

  江之遥轻快地说:“今早已经听不见饕餮围攻的动静了,如果我没猜错,万妖阁已经来到这附近。”

  “来了也指望不上。”韩湛卢冷冰冰的这么一句让人没法接话,“没准是让北旗死得更快而已。”

  江之遥听他一番话尽是锋锐,默默摇了摇头。

  这把剑初来剑门的时候寡言少语,脸上连刻薄的表情也少见,然而入门仅不过二十年,在剑门上下的耳濡目染之后,他脸上封冻三尺的冰似乎也消融不少,那一身的毒才终于显露出马迹蛛丝来。

  真让人恨不得将他重新冻回去。

  韩湛卢刚通过各式考核当上剑门大师兄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江之遥在剑门修行时间比他要长,还有幸见证过韩湛卢跟韩章两人的拜师战。

  拜师战也没人是拼着命的,更像是相互切磋的意思,所以尽管参战双方名声在外,动手多少也掂量着来,场面也算不上轰动,但这拜师战切磋持续两百年之久,剑门弟子也从闻剑色变到开始旁观学习讨论……乃至开盘压输赢,韩湛卢师徒间的拜师趣闻渐渐也传作了佳话。

  因此江之遥虽说很少跟他碰一块出门办事,但对韩湛卢那狗脾气也早就习以为常了:“不死民的名声一直很差,但梼杌逃逸,纵蛮荒围城,阁中大妖再看不惯也总不能见死不救。”

  韩湛卢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他是在冷嘲热讽不死民还是万妖阁,又或者是江之遥,反正这位剑门大师兄目中无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恐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江之遥带着两个小徒弟,每逢碰上他这态度就忍不住犯起师父病,几番按捺下来,自忖在湛卢剑面前只是个师弟,也不好以下犯上。

  两厢无话了片刻,江之遥问:“你哥怎样了?”

  韩湛卢没理他。

  江之遥又兀自说道:“赤霄从戮妖谷出来,本就是一身内伤,入荒域追捕了梼杌,押送这一路又让对方出逃了,外伤光看就很严重。不过我也不是医师,在旁边跟着焦急也没办法,既然他只允许你接近,师兄你便多照料着,北旗有什么事由我来办也是一样的。”

  湛卢剑有点不耐烦,他靠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本事当上了剑门大师兄,本以为是剑门一人之下的地位,直到底下多了两个累赘……师弟,一度让他恨不得引咎辞去大师兄这席位。

  韩老掌门塞给他的俩师弟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奇葩,韩文征沉默寡言好似木头,江之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见了就让人眼烦。

  后来徐晋跟了韩湛卢办事,韩湛卢还曾腹诽过,徐小师侄身上那种熟悉的话唠风格,十有八九是师承江之遥的——姓江这不着调的小师弟,好的不教,净教徒弟些没用的。

  于是韩湛卢只言简意赅地堵住了他的话头:“他闭关了。”

  说话间,他们已然来到了北旗城深处。

  眼前宫阙重楼隐于徘徊不散的妖雾中,乍一望去,就如云山雾绕的仙境,纵是境界高深如湛卢剑,也望不穿这雾后真容。

  有不死民前来引了两人进门,诺大的宫殿只点起了两团苍白火光,照亮着殿前的路,宫殿黑砖黑瓦,两旁柱子后各有一方池子,内里黑泥翻涌,黏腻冰冷的水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莫名给人一种人声鼎沸的错觉。

  招他们过来的是坐在高处的男人。

  那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俊俏少年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眼窝微陷,双鬓如裁,在白光下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越发黑白分明。

  然而他颇为随意地靠在高座上时,嘴角噙着点似笑非笑,立竿见影就冲淡了一身阴郁气质,他居高临下地打量面前两人,却给人一种与过分年轻的模样不相符的厚重沉稳……乃至疏远。

  “不死民生于泥中,也能从泥中涅槃复生,但涅槃一次,相貌就不会再变了。”江之遥装模作样地跟在自家师兄身后行礼,明目张胆地传音开起了小差,“不死民生性不羁,这年轻人能当上不死民的族长,要么是年轻时受过重伤而浴泥再生,要么承袭祖辈修为。我猜他妖龄起码上千了,师兄,你怎么看?”

  韩湛卢面无表情回道:“我看你跟你家那俩崽子更谈得来。”

  北旗城被蛮荒逼得走投无路,此事说来话长。

  万妖阁曾跟蛮荒三族签下过契约,契约以万妖阁为战胜方,勒令蛮荒彻底退出妖世,此后妖世荒域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些年来,随着黑市生意欣欣向荣,不断壮大,诸如白骨妖之类的宣称不受万妖阁管理,自愿叛入蛮荒的小妖族也越来越多。

  蛮荒改头换面似的枝繁叶茂起来,待在荒域的正统蛮荒就要坐不住了。

  梼杌身为三族之一,自己不能擅自出手搞事情,却有意在这些不受契约约束的蛮荒中煽风点火,可万妖阁也不乏伸入黑市捞一笔的幕后黑手,结果不等梼杌事成,两方人马就在黑市中金风玉露一相逢,当场战了个你死我活。

  万妖阁事后派人前往荒域,将梼杌逮回来定罪。但前往荒域条件太过艰苦苛刻,这些年来万妖阁各族势力都消磨在了相互掣肘中,又有明面上各种律令的削弱,几乎没几个顶用的大妖。连番在荒域吃了亏之后,万妖阁矬子里拔将军几乎拔光了能用之才,才在挑挑拣拣中想起了戮妖谷里的赤霄剑。

  赤霄当年焚掉天石寺,烧了白蛇柳家一族,罪无可恕,后来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就被万妖阁封入了戮妖谷中,整整二十年凶阵缠身,却始终没能将这把剑彻底吞噬掉。

  如今赤霄剑前往荒域抓拿梼杌,算是将功抵过,何况白蛇柳家就剩了叶南生手底下的妖侍,也没人会说什么。

  只不过这一趟枝节横生,在将梼杌押回长留城途中,路经北旗,蛮荒趁着赤霄一行伤重在身,联手饕餮出逃,成功屠了整支押送队伍,只赤霄且战且逃,等来了抢先一步赶来的剑门。

  纵然如此,最后也不敌饕餮威势,赤霄跟剑门一齐退入了北旗城中。

  北旗也因此陷入了战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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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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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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