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昨日长留城外发生的,宋箫屠杀的妖还没来得及统计完,伤着更是不计其数。”姑苏识趣地退开一段距离,不再刺激他,只淡淡地陈述,“宋箫善于各式阵法,一人之力就能敌我千军万马,如今围城已有半月,碍于长留城的阵法太过强势,难以攻破,迟迟没有半点进展。我借着一道幻影来此,还是多得几位大妖相助,多余也办不到。”
然后他无奈一笑:“想来想去,只能托你帮忙了,我们需要你设个阵。”
唐云秋咬牙:“我怎知你不是骗我的?”
姑苏:“月漠谷仅剩无几的梦迭香,只能把昨日光景重演成一场梦的小玩意,是真是假,我想你料的清楚。”
他丢下内心翻天覆地的唐云秋,幻影消散在风雪之中,后者独自在高楼中枯坐多时,对着漫天细雪飘摇,苦涩地嚼着那一句‘料的清楚’。
又半月,唐云秋收到姑苏消息,魑魅魍魉衔着一根不起眼的小草爬到了他的桌案上——长留城的阵法已经快要拦不住殷岐那批人了。
唐云秋摸到那个憨头憨脑的黑毛团子,将草夹在耳后,片刻,他转手将听风草投入灯火,烧了个干净,随后披衣出了门。
他又来到了那处高楼。
这一处稍远离长留城的宫殿,矗立在宫外曾经最为繁闹的街道上,大道如对称轴般将长留城一分为二,一头连着庄严宫门,一头通往紧掩的城门。
唐云秋站在这高楼,能送他出去,也能迎他回来。
那一天,雪落满了长留城的街道,城笼罩在一片惨白的静谧中,惜命的又或者叛逃的走空之后,这里仿佛再没半个活物——而这便是宋箫一生驰骋换回的空城。
唐云秋心事重重地吹完一曲,他知道城外有数不清的大妖,随时可能将这空城踏为平地,可阵法结界将城外人声隔绝,肃杀气氛丝毫传不到这儿来。
忽然间,唐云秋似有所感,唤了一声:“阿箫。”
宋箫走路总是无声无息,唯有在他身边才刻意露出点破绽,他在唐云秋面前顿住了脚步:“我听见你吹的曲子就走不动了,想先来看看你。”
“你又要出去了么?”唐云秋问他,“外面情况如何了?”
宋箫漫不经心说:“还行,出不了乱子,只是杂事太多,难免有时候就顾不上你,本想叫你原谅的,今日听了你的曲,我看我还是老实谢罪吧。”
唐云秋本来心底一片惨然,还是被他逗得一笑:“我吹得不好?”
宋箫:“我听见你心里难受。”
唐云秋一怔。
“走吧,别总在这吹风了。”宋箫领着他走下楼去,临别前,他却迟迟没挪开半步,“不如就当我赔你了,这条路你陪我走到头,好不好?”
……似曾相识的话洞穿漫漫光阴,唐云秋像是又看见当年月下荒原,星河皎皎,天地间仿佛只剩一团篝火的光在随风摇曳,寡言的小白虎在熟睡中伸了伸懒腰,他刚分了一口酒喝,感觉有点醉了,好酒跟好的光景只浅尝也让人微醺,而后他听那少年人把仅有的小心机都花在了口头功夫上,赖着他一起同行,叫人又好气又好笑——眨眼都已成了‘恍似当年’。
宋箫见他发呆,笑了笑,自我解嘲似的说:“你又要嫌我无赖了,行吧,我出个门。”
听见那脚步声迈开,唐云秋拄着拐跟了上去几步,不由自主地叫了他一声:“阿箫。”
宋箫回过头来看着他:“怎么了?”
他话音很轻,不重,想必是带着笑的,唐云秋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出来那笑中带着能化开这个寒冬的暖意,唐云秋迫不及待想跟他说些什么,可他一张嘴就吸满了一口凉气,仿佛连满腔的话都冻住了。
半晌,他道:“路那么长,还是我陪你罢。”
今年的冬天好像比以往冷许多。
宋箫轻声笑了,拿掉了他的竹杖,牵住他的手。
他们谁也没提起过,但彼此都很享受这种无言而琐屑的信赖。
两人走过新雪铺过的长街,留下两排并行的鞋印。
宋箫心情好像挺不错,语调微微上扬,很是轻快,他随口闲扯道:“长留这儿的灵脉是上乘,但待得久了也乏味,过段时间,趁着春暖时节我们去走走怎样,就跟从前一样走山访水。”
唐云秋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砸了一下:“你想离开长留城?”
“唔,此地也没什么好留的,等这边事完了,我们就离开吧。”宋箫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些什么,有些怀念道,“说来我头回见到你时候,是从崖底把你捡了回来,你受了重伤化回真身,那时候我看这把箫漂亮,就想一直带在身边,后来你伤好还把我吓了一跳。现在阴差阳错的,陪在我身边的还是你。”
唐云秋默然片刻,淡淡对他说:“你记错了,那不是我们头回认识,以前花妖举办百花宴的时候,我就跟人向你打过招呼,在那之前也曾碰过几面,后来你被熊族陷害,我还跟人去救过你一命。”
宋箫头回听说这些事,一惊过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人啊,怎能这么拆我的台。”
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的唐云秋,不由跟着他笑。
长留诺大一座空城,看似广袤辽阔,四面空置的屋舍永无边际,可走得再慢,拢共也就几句笑闹话的功夫,城门已然在冷雾中露出一角来。
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宋箫忽然对他说:“云秋,路要到头了。”
唐云秋浑身一震,被他牵住的手无意识一紧,宋箫被他勒得生痛也没去提醒他,只觉得他的手冰冷冷的,也不知箫是不是也怕冷。
正这当,在他们脚下的青石板突然光芒大炽,地面的积雪被磅礴灵气原地卷起,纷纷扬扬地飞散开来,凶杀的风雪撞到人脸上,刀刮一般的痛。
埋伏在城外大妖等待多时,面前轰地一声巨响,厚重城门被巨兽撞得摇摇欲坠,而震天的呐喊声刺穿宋箫一手打造的结界。
“阿箫你快……”唐云秋察觉到危机,本能地提醒身边人,而等他急切地回过头,直到这时才发现,宋箫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得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么一出。
宋箫当真是一无所知吗?
他是妖世迄今为止的术法大家,万妖阁布置的大阵真就完美到掩人耳目吗?又或者他私自将万妖阁的人马放进城中,宋箫真的什么也没察觉吗?
唐云秋哑声问:“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宋箫坦言道,“在你身边的魑魅魍魉都被我撤回了。”
唐云秋:“为什么?你就那么信得过我吗?”
宋箫听了就觉得好笑,随即就想摇头,才摇到一半,又无奈承认了什么似的,带着未散的笑意点了点头,他也不管唐云秋看不看得见,只握他的手说:“我是你救回来的,这条命自然也是你的。”
他在这世上过得一步一鬼,就好像陷于重重迷雾中,随时都有刀光剑影袭来,随时都有一场天崩地裂等着,直到如今,他才找到了出口,坦然而踏实地走上他的末路。
宋箫是聪明绝顶的,他曾经看透了朱雀的末路,如今自然也看透了自己的路,但跟朱雀那不知变通的蠢货不同,他对妖王的执念不深,身为妖术宗师级的人物,他甚至有千八百种办法去挣自己的命。
唯有一个唐云秋,想到他,宋箫忽然什么都不想挣了。
短短一条路上,他们踏过心照不宣的猜疑跟纠葛,只谈起旧时的人、旧时的山水与趣闻,仿佛两代妖王的盛衰只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些物是人非只如薄薄的一张纸,掀过去,就能再回到从前。
而这一生漫漫长路,像是得一人相伴相随,又一同回到了原点。
直到最后一步,他推了唐云秋一把,将他留在了原地。
唐云秋曾对范子清说,只要走下去、走下去,终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那条路的尽头,他的理想与信仰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宋湘嗅着宋箫的血气赶来时,眼里只认得三个人,一个是刚开始崭露锋芒的叶南生,一个是无动于衷的唐云秋,最后是倒在血泊中的宋箫。
宋湘悲恨相续,下一瞬就化身白虎扑向了叶南生,然而这丫头即便装有天大的悲愤,也没有发泄的力量,唯有被吞没罢了,小白虎不自量力的反抗轻易就被人镇服了。
至于唐云秋,万妖阁认为他功过相抵,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就见他自愿流放到人间,再没踏足过妖世半步。
万妖阁藏身在山壁缝隙中,这条临时开拓出来的求生通道不算逼仄,容纳下千灯会的看客还绰绰有余,而孙文涵休息没一会儿,妖力恢复得差不多,又带领善于搬山填海的妖怪开拓山壁。
第二天天明,范子清感觉脑门一股冷意钻进来,刺得他脑仁发痛,相当难受地从纠缠不休的噩梦中清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了自家那坑爹师父悠悠收回了魔爪。
唐云秋:“你这毛病实在是个麻烦,跟着你的人都没法睡个好觉。”
被亲师父嫌弃了一轮,范子清低血压地捂了捂眼,努力缓过神来,忽然就很想念跟他家老韩同床共枕的日子。
唐云秋见他清醒差不多,就道:“我听见了风声,文涵他们大概把山壁打通了,打算沿外围出发。”んΤτΡS://Wωω.sndswx.com/
范子清叹了口气,只能兢兢业业地充当耳目,解释说:“因为入口那边被黑泽阵堵上了,不好走,叶南生他们要想上长明殿取火,只好铤而走险爬外边的陡崖。他们动作还挺快,我还以为要费不少时间。”
唐云秋点点头,随即往他那装满各样天材地宝的药筐里摸了摸,不等他摸出什么来,范子清就听见筐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手老实点。”
还正处于起床低气压的范子清感觉太阳穴像是被人狠狠一夹,猛然抬头盯住了那只貌不惊人的药筐。
“大人,”唐云秋只好摊平了掌心,将里面的东西请了出来,“你都成这幅模样了,得尽快适应身份啊。”
自从听见那声音开始,范子清就怀疑自己疯魔了,乃至于目光锁在了那药筐上却迟迟不敢移动半步,直至他看见唐云秋抽出了手,手掌上赫然坐在一个小稻草人。
看似软萌可欺的小稻草人气焰嚣张道:“我不管什么样了,也是一个身份,工资不想要了?”
范子清:“……”
小稻草人只有一根手指高,用的不是稻草,是跟稻草有点类似的草药,根茎比较硬,也结实,扎出了四肢身体还有个小脑袋,不用想就知道是唐云秋牺牲他宝贝药材倒腾出来的杰作,这位心灵手巧的师父还用芝麻大小的红果实跟枝叶点缀出眼睛嘴巴,让那小稻草人栩栩如生盘腿在他掌心上。
那小稻草人注意到范子清目瞪口呆的表情,啧道:“你这又是什么蠢样?他们要靠你来破阵,你多少得自己撑住场面吧?”
范子清完全没听见他说什么:“我……”
他实在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只觉得满脑袋都被搅成了浆糊,良久,他才稍微平复过来,打量着那稻草人:“你怎么……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总不会剑的身份是假的,韩湛卢那货其实是个稻草成精的吧?
那小小一个的稻草人表情有限,只有滚圆的一双眼珠子,愣是从他那跳到地面迈步走来的姿势上,施展浑身解数来表现他那点不以为然。
韩湛卢就那么不以为然地说:“剑身暂时不能用了,我只能元神出个窍,另找个身体将就一下。”
唐云秋亲眼目睹湛卢剑装逼现场,实在是叹为观止。
就在昨天夜里,趁着范子清跟万妖阁离开的功夫,有颗小石子摸索到唐云秋面前,搅起一道厉风,在地面刮下一道戾气满满的刻痕。
唐云秋指尖抚过那道刻痕,认出了什么,神色一凝:“这剑气……你怎么回事?不是被宋湘带走了吗?怎么附身在别的东西上面了?”
那小石子说不了话,正好懒得跟他解释这一大堆,随即又搅起剑气,在他面前刻下一行字。
唐云秋摸到‘找个壳’这种匪夷所思的话,当即皱眉:“你疯了,不要真身了?”
他相当有理由怀疑,这把剑不单是换了个身体,顺带还换了个石头脑袋。
化回原形是妖最容易受到危险的时候,真身任人拿捏,血契还不就是别人动根手指的事,更何况湛卢剑如今落入了宋湘手中。
可那姓韩的小石子像是无知无畏一样,滚了滚,撞了下唐云秋的手背,力道还蛮大,起码不是颗小石子在这么点路能发出的劲,似是催他快动手少磨蹭。
就是再也不写字了。
也不知道是耗他太多力气还是怎的,唐医师以韩湛卢惯常的禀性,隐约意识到这货十成九就是在耍无赖。
韩石头仗着说不了话,就这么跟他鸡同鸭讲下去,到最后还是唐医师拗不过他,迫于无奈,只能搜了点草,施了术,给他扎了个能容身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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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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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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