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奔跨坐在战马上,遥望着兰州城上的大旗,神情有些紧绷。
他还年轻,眉间的皱纹却很深,额头上已有些抬头纹。鼻翼微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马蹄扬起的尘烟吸入鼻腔。
“知道霍去病吗?”杨奔突然向身边的部下们问了一句。
“知道!我们当兵打仗的,哪个不知道霍去病。”
杨奔指着前方,想说些什么,又没想好怎么说。
他的动作却十分有力,最后指了指兰州城,向部将们大声介绍起来。
“霍去病大败匈奴,汉武帝置河西四郡。其后又置金城郡,谓之河西五郡。金城郡控黄河之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河西雄郡,金城为最……”
这是出发前军议时李瑕说过的。
杨奔越近兰州城,越明白李瑕为何要说这些。
为何?
走得太远了。
他从川蜀打到陇西,现在打到河煌,千山万水,这里的人说话他不太听得懂,这里的人看向他们这些宋军时,眼睛里是漠然、陌生。
太远了,给人一种异国他乡之感。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到这个貌似荒凉的地方来?为何不能留在关中、汉中富饶之地?
因为杨奔心里很清楚,这里绝非什么异国他乡。
这里在秦时就是陇西郡,汉时置城……只是丢得太久了。
所以要夺回来。
他想效仿霍去病,想名垂千古,想要后人提及他的名字就交口称赞。
那夺回金城郡就是第一步。
……
进了城,安置好了兵马,杨奔马上又向州署赶去,默默跟在李瑕身后。
州署很破,到处都是马粪。
李瑕正站在衙门前,看着大柱上的楹联。
漆已经掉光了,还沾着马粪,字迹倒是勉强能看清。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
“营屯绣错,山形米聚,襟喉百二秦关。”
入城这一路能看到的汉字不多,不像别的城池铺面上都是有汉字的。兰州实在有些萧条,李瑕不免驻足对着这幅楹联多看了一会。
李曾伯大步迎出来,抱拳见礼,之后指了指楹联,道:“这是金国修建的衙署,也是金国官员题的楹联。”
李瑕点了点头,道:“说尽了兰州的山河之险,有些气势。”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出自词作,‘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这金人写词也有些豪迈雄浑的气概。”
“因为都是汉人,押的是一样的韵,用的是一样的典。”
说着,他们往堂内走去。
这衙署也就没什么别的好看了,既看不到文牍,也没见有什么书籍,一看就是许多年没有官员坐镇兰州治理了。
大堂的地上只有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越往西,越是胡化了啊。”
“蒙古之前并没有怎么治理河湟,只当作牧马之地,以及色目商旅往来的商埠。”
由此可以看出一点,兰州这一带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个分界线。
或者说巩昌汪家是一个缓冲,东南属于忽必烈经略之地,行汉制、用汉法,勉勉强强算有些封建王朝的样子。
而河湟、西凉这一带,便属于阔端的兀鲁思。
兀鲁思便是封地,是窝阔台实封给阔端的地盘,不是只收些五户丝,而是实封。
阔端不仅被称为西凉王,也是库滕汗。
他如果没有早死,可以预见的是河西走廊这片土地或许会分裂成另一个汗国。
大汉建河西五郡以来的文明会被销毁,这里将没有文明,没有秩序。
唯一的秩序就是驱奴制,蒙古贵族拥有无数驱口……
还好阔端死了。
也该死。
但迈进这个西凉王、库滕汗的兀鲁思之地,看着一片残破景象,李瑕还是打心眼里对其人感到憎恶。
“兰州很糟糕啊。”李曾伯感慨了一句,“与关中大不相同。”
“忽必烈也是刚得到西夏旧地,刚刚开始经营……”
话到这里,李瑕不得不承认忽必烈与蒙古旧贵族之间的不同。
忽必烈行汉法自有其必要性。蒙古人那一套野蛮、粗糙的旧制是行不通的,必定走向分崩离析。若不行汉化,也征服不了中原。
“西域诸王是在阿里不哥逃离哈拉和林之后才转而支持忽必烈的。我们再往西打,面对的会是阔端留下的势力,而忽必烈也才刚刚开始掌控他们……”
“刚开始掌控,阿术还死了。”李曾伯抚须道。
随着这句话,他们铺开地图,与将领们围着地图而站,开始商议攻取凉州之事。
“阔端有五子,长子名‘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坐镇于凉州;次子名‘蒙哥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如今代替被我们处死的那帖必烈坐镇于兴庆府;三子名‘只必帖木儿’,封为永昌王,坐镇于永昌;五子名‘曲列鲁’,分封于甘州……”
~~
“有纸笔吗?”
军议之后,回到营中,宋禾向杨奔这般问了一句。
杨奔去找了一会,将纸笔递给宋禾,便见他在纸上把阔端还剩下的四个儿子的名字仔仔细细地写下。
“写这个做什么?”
“要杀的人。”宋禾吹了吹没干的墨水,应道。
杨奔感受到了那股子冷冽的杀意。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郡王与李老元帅自有战略,岂是你想杀谁就杀谁的。”
宋禾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纸收进怀里,往外走去。
杨奔跟上,跟着走了一段,终于听到宋禾开口说起来。
“我出生在嘉定府,虽比不了你将门世家,家里也算人丁兴旺。我五岁那年,蒙军到了嘉定府,屠戮一空,我随难民逃到蜀南……”
宋禾说得很平淡,事情已过了二十七年,且当时他还很小,根本记不得许多细节。
他平素话很少,此时也不多,心里很多想说的,最后又懒得再说,就化成了一句。
“阔端屠我全家,那现在有了机会,我也要屠他全家。”
杨奔觉得宋禾实在是没什么气势,声音也不大,语气也不狠。
但态度坚定,让人觉得他一定会做到。
杨奔停下脚步,向驻地回望了一眼,道:“你说军中多少人像这样想的?”
“很多。”
~~
傍晚时分,李瑕与诸将议过事之后,出了兰州城,往黄河边走去。
此时正有许多民壮在金城渡口边造筏,准备渡大军过河。
待到太阳落山,这些民壮们便各自领了块馍馍,三三两两地蹲在那吃着。
李瑕正准备回程,见到一名老者摔倒在地,忙让人去扶他到树干下。
“老丈多大年岁了?”
那老者茫然地嚅着嘴唇,却也不答,像是听不太懂李瑕说话。
又问了几句话之后,李瑕得不到回答,用蒙语问道:“蒙语听得懂吗?”
“听得懂。”老者遂把衣领拉开,道:“乃颜家的驱口……没有逃,没逃。”
“我们不是蒙军。”
“乃颜家……乃颜家……”
李瑕便知他是在兰州当地募集来的。
兰州与巩昌不同,巩昌至少是世侯汪家在治理,汪家屯田抚民,并从川蜀掠夺人口耕种,保持了金国时的风貌。
兰州这边除了蒙古贵族与色目商人,就是奴隶驱口。哪怕有些侥幸活下来的汉人,也早就逃难离开了。
李瑕这次攻河西走廊,对这种与当地人口之间的隔阂很是警惕。
战事之初攻克几个城池不难,蒙古人向来是疏于城防的,难的是守住。
要守住,就要在河西四郡驻屯。但河西四郡已太过胡化,驻屯的难度又要大上许多。
深入敌境、不带辎重的情况下,既没有像蒙军一样把驱口当成财富赐给将士作为奖励,同时又得不到这些驱口的感激拥护,甚至将士们感受不到收复失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荣耀……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情况。
~~
李丙蹲在窝棚边,看着马瓦儿,道:“你不要怕,这些宋军不是坏人。”
马瓦儿便是他昨日遇到的那个偷草料的女子,今日她把孩子背着,由李丙领着扎了一天的竹筏,傍晚时也领到了食物,此时正畏畏缩缩地嚼着。
彼此说话还是不太听得懂,李丙也是指手划脚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了她的名字,并教她做这些。
本来蹲得好好的,看到不远处有个披甲的将军走过,几个兵士唰的一声行了军礼,马瓦儿背上的孩子便哭了出来。
马瓦儿害怕,连忙把孩子抱下来,死死捂着孩子的嘴。
李丙连忙便劝她。
“你别这样……松开,松开……莫把娃儿捂死了……别怕,别怕……”
马瓦儿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只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李丙,手上的力道却没松。
李丙大急,努力安抚着……
忽然。
“咣!”
有梆子声响起。
李丙转头看去,也不知哪里在敲梆子,总之是敲起来便不再停歇。
“咣咣咣……咣咣……”
梆子的律韵响过之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唱起词来。
李丙听不太懂,却觉得很熟悉。
那是秦腔。
刹那失神之后,李丙回过头,只见马瓦儿也愣愣瞪着前方,像是在回想这样的调子是什么时候听过。
因这秦腔歌唱,她已渐渐不再像方才那样害怕,李丙于是把手放在袖里,小心勾了一下,隔着袖子把她捂在孩子嘴上的手拨下来。
“听过吗?”
“阿……阿爹也唱……”
李丙倾耳听了一会,才听懂马瓦儿在说什么。
想来也是,李丙记得,小时候他爹还在世时常这样唱,说是金国太平时节,逢年过节就好听这些。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那就更早了……
~~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敲梆子的老汉一只枯瘦的手持着木棍,用力敲在梆板上,嘴里大声高歌,颇有气势。
李瑕坐在一旁,不太能听得懂,却能感受到秦腔的魅力。
他以前不爱听这种戏,但今日却在这黄河畔,因这一曲秦腔,感受到了与金城郡遗民们的同根同源。
……
这夜,当李瑕准备离开,却见前方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过来。
“这位将军,我……我也能当兵吗?”
于火把的光亮中看去,李瑕依稀看到对方是个年轻人,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丙。”
“李丙,你为何想当兵?”hτTΡδ://WωW.sndswx.com/
李丙挠了挠头。
他看眼前这个将军的盔甲,分不出其人比起之前见的老将军谁官大谁官小,但一般年轻的总是官小些。
年轻官小,他才敢上前来问。此时面对这个为何当兵的问题,李丙想了想,总之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答。
“想吃饷……不知道该往哪去,不如就跟着你们,救驱口……保太平。”
“保太平?”李瑕饶有兴趣。
“真的。”李丙急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以往他对这些没有概念,只想活得好,以往问他想要什么,无非是赚钱养家。但这三五月以来饱受战乱,李丙发现自己真想要的也就是还能再听阿娘唠叨,以及听阿爹坐在门槛边哼几句秦腔。
想来想去,原来那种日子便是“太平”。
这道理一想通,李丙便有些振奋,因此起了投军的念头。
“我知道宋军是好人。”
他还如此补了一句。
因害怕李瑕觉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敢说这样的大话,李丙又低下头,有些不安。
李瑕看到了他的不安,遂不再问别的,只问道:“会骑马吗?”
“会!我姐夫就是牧马的,我会骑马……”
“那跟我走吧。”
“太好了!”李丙大喜,连忙跟在后面,但想到马瓦儿,又道:“将军稍等。”
他又回身跑去向马瓦儿告别,把身上的一串钱掏出来递过去,道:“你放心,我问过了,兰州也会向巩昌一样安置俘虏……”
隔着十余步,李瑕回过头看去,心想如李丙这样一个一个地帮这些人大概是帮不了几个的……所以,对方选择了投军。
投军保太平的道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能想得通,关键是这支军队是怎么样的军队。
李瑕之前也担心这样孤军西进,士卒们士气不高,但今夜听到的秦腔,见到的乡民,还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
次日,两万宋军骑兵在金城渡渡过黄河,金城关垣、浮船古渡、掠掠雄师、啸啸铁骑。
一条黄河长,一曲秦腔唱,人与人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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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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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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