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摩罗伽散功的地方选在佛寺刑堂,他幼时被拘禁的地方。
寺中僧兵悉数赶到,长刀凛凛,在新任寺主的带领下将刑堂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
李仲虔皱眉:“为什么要这么多人守着刑堂?”
寺主叹了口气,道:“是王下令让我们来的。上次王赶回圣城时,和赛桑耳将军走火入魔大开杀戒前几乎一模一样,若不是文昭公主赶到,王不能坚持到今天……如果王也失控了,我们得把王困在寺中,所以王选在刑堂散功。”
毕娑在一旁说:“卫国公放心,若真的发生那样的事,这些僧兵只是困住王,不会伤了王。”
波罗留支留给他的那把刀,早就在上次守卫圣城的大战中砍翻了刃,他和缘觉注定无法遵守师尊的嘱托,无论昙摩罗伽伤不伤人,他们都不可能对他下手。
医者也都来了,候在刑堂外,天竺医官还在不断查阅典籍,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天竺秘法的记载,以便从中找出缓解的药方。
当年赛桑耳将军发狂杀人,王宫将相关记载全部焚毁。这一次王宫成了废墟,重建殿宇时,瑶英命工匠先去库房搜寻收藏的古籍,请来城中所有懂梵文的僧人、商人,让他们帮医官一起翻找可能有用的典籍经卷。
她想去刑堂陪着昙摩罗伽,他摇摇头,让她在外面等着:“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会伤了你。”
缘觉跟进去守着,毕娑在外面看着瑶英。
昙摩罗伽以前几次散功,瑶英都陪在他身边,但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如此煎熬,只要一静下来,她就想冲进刑堂。
其他人不清楚,唯有她一个人知道——在书中,昙摩罗伽的寿数到了。
她告诉自己,她救下李仲虔,救下谢满愿,救下杨迁和那些忠肝义胆、豪情万丈的世家子弟,在乱世中救下无数流离失所、生不如死的百姓,那昙摩罗伽的命运应该也早就改写了。
但是事有意外……
瑶英惶惶不安,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攫住搅弄,刀割剑剜,浑身冰凉,她取下腕上的佛珠,跪在石窟中,默念昙摩罗伽教她的佛经。
他信这些,那她就请求他的信仰可以保佑他,让他平安度过这一劫。
黄金佛像庄严沉静,默默伫立,无言地俯视着她。
刑堂外,众僧齐聚大殿,吟唱祝祷经文,王寺前殿长廊、广场、寺庙外的长街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各地赶来的百姓跪在雪地里,男女老少虔诚地叩首拜礼,为他们的王祈福,唯有在乱世之中求生的他们才懂得一位心系苍生百姓的仁君有多么难得。
日后史书记载,乱世也不过是区区几个字眼,到他们头上,是数万万人实实在在的一生。
他们有的锦衣华服,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红发褐眼,有的黑发黑眼,有的雪肤碧眼,不同语言的祝祷声在凛冽的寒风中不断重复着,如遍布王庭的一道道涓涓细流,跨越崇山峻岭,汇聚成汪洋大海,带着一往无前的恢弘气势,直冲云霄,撼天动地。
……
昙摩罗伽听不见佛寺外的祝祷声。
他散尽功力,全身上下肌肉愤张,血肉一寸寸绞痛,就像有人拿了把刀,正在一刀一刀切割他的血肉,经文里说的种种入地狱的酷刑,千刀万剐,油煎火烧,莫过如此。
疼。
很疼。
疼得他剧烈颤抖。
皮开肉绽,摧心剖肝,深可见骨的疼。
仿佛有一道道天雷当头劈下,血肉一层层褪尽,露出雪白骨骸,疼得钻心蚀骨。
从皮肉到五脏六腑,到骨头缝,没有哪一处不疼。
他清醒地感受到四肢百骸的痛苦,意识却渐渐模糊,魂魄从血肉模糊的身体中抽离,飘飘荡荡。
忽然,一道力量拉着他不停下坠,越坠越深,他湮没在茫茫无边的黑暗和幽冷中,种种可怖景象逼入眼帘,七重铁城,七层铁网,横直都有一万几千里,四面墙壁或是烧得炽红的铁壁,或是寒光闪闪的刀山,铁火如雨落下,罪人化为灰烬,刀轮旋转,罪人开膛破肚,血肉狼藉。
一座座刀山剑林树立,长刀剑刃翻转落下,罪人手脚分离,肉皮糜烂,数万枝铁箭齐发,直接穿透罪人的身体,把他们钉在炽热的铁壁上,有罪人哭嚎着想要逃离,周围是无垠的火海,大火熊熊燃烧,将他们拘禁在森然可怖的阿鼻地狱。
烧红的铁床上,罪人戴着镣铐,痛不欲生,还要被铁钉穿透胸背。快要融化的蜡块上,罪人的双脚随着蜡块慢慢焦化溶解,尸骨不存。
夜叉罗刹手持火烧的铁杵、刀斧,砸破罪人的脑袋,击穿罪人的肠肚。
一片凄惨的惨叫呼号声。
这是他的归处。
无尽痛苦,无尽折磨。
昙摩罗伽跟随罪人行走于黑暗中,铁弩、雪刃、铁火、剑刃落下,罪人们四处奔逃,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忽地,头顶一道亮光罩下,弥散的烟雾散去,破碎的血肉尸骸、嚎哭的罪人、翻涌火海离他越来越远。
他置身于灿烂金辉中,眼前一片华光。
七宝池里水光潋滟,宝华万道,金树银叶,珍珠杂宝,宫殿楼阁连绵起伏,漂浮于空中,富丽堂皇,佛陀端坐于莲花座上,众菩萨围绕左右,悉心聆听。
漫天天幢、天幡飞扬,彩云环绕,仙乐飘飘,天花曼陀罗散落,飞天手捧鲜花,翱翔于其中,凌空飞舞。
庄严妙净,极乐世界。
一名菩萨头戴花冠,手持长幡,足踏宝莲,乘着流云从天而降,指尖对着昙摩罗伽轻轻一点。
“你在尘世凡俗走了一遭,看过阿鼻地狱,也见过阿弥陀佛极乐世界,归我释门,可得解脱,从此跳出轮回,无有众苦,但有极乐。”
梵音阵阵,振聋发聩。
昙摩罗伽回过神,双手合十,望着云端若隐若现、光丽美妙的净土世界,若有所思。
菩萨的声音如雷声轰鸣,穿透云层:“痴儿,你还有何挂碍?”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碧眸无悲无喜。
他有何挂碍?
短暂的一生如水波一般潺潺流淌,把他包裹其中。
眼前景象倏地一变,他看到一间冰冷幽暗的囚牢,幼小的自己坐在破旧的蒲团上,就着一心如豆灯火读着佛经。
一道清冷光华从上方落下,他抬起头,眸底映出如银的月华。
乱世流离,众生皆苦,他将尽己所能,平定乱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小的他仰望着那轮高洁的明月,郑重地道。
他慢慢长大。
昙摩罗伽研读佛经,和世家周旋,让张家人放松对他的禁锢。苏丹古忍受煎熬,刻苦勤练武艺。
北戎大军压境时,世家丢下乱摊子,弃城而逃,忠心于王室的僧兵趁机将他从刑堂中救出。
夜风呼啸,他在马背上回头,看到身后伫立在夜色中的圣城,听到来不及出逃的百姓绝望的嚎哭声,等瓦罕可汗攻入城,这些百姓都会成为北戎铁骑马蹄下的冤魂。
“回去。”
他拨马转身,手持佛珠,淡淡地道。
黄沙慢慢无垠,他以智计大破人数倍于己军的北戎大军,瓦罕可汗不仅惨败,还险些丢了性命,狼狈不堪地下令撤军。
他勒马阵前,一袭袈裟,猎猎飞扬。
僧兵、近卫军和百姓恭敬地跪于他的脚下,那一刻,他拿回了君王的权柄。
赤玛欣喜若狂,带着亲兵闯入张家,抓了张家上下几十口人,她把他们押到当年先王后死去的广场,一个接一个地砍了他们的脑袋,她杀红了眼,连毫不相干的张家远亲也不肯放过。
他阻止了她,让她放了无辜被牵连的张家族人。
赤玛歇斯底里,尖叫,怒骂,诅咒。此后,只要见到他,她就嘲讽:“你学了佛,彻底冷了心,眼里根本没有俗世感情,你凉薄,绝情,冷血!果然是出家人,罗伽,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做孤家寡人!”
苏丹古上阵杀敌,佛子震慑世家,他行走于血泊和鲜花之中,皮开肉绽,踽踽独行。
他心中有道,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和认同。
世家豪族不甘于被压制,阳奉阴违,口蜜腹剑,朝堂波云诡谲,豪族互相倾轧,王庭内忧外患。而北戎不断壮大,瓦罕可汗重用海都阿陵,海都阿陵骁勇善战,虽然没什么学识,却文武兼备,敢用奇谋,为北戎开疆拓土,屡立奇功。
只要他还活着,瓦罕可汗攻不进圣城,但是他几次被功法反噬,已近油尽灯枯,出席法会必须由近卫抬着出去,而海都阿陵如日中天,一旦海都阿陵继任北戎的大汗之位,王庭危矣。
他想要趁海都阿陵还没有掌权之前带兵攻打北戎,削弱北戎兵力,为王庭争取喘息的可能。
大臣极力反对,他们轻视、敌视部落骑兵,不愿和部落兵配合,他心力交瘁,短时间里无法组织一场大战。
不久后,一道噩耗传来,海都阿陵和诸王子矛盾重重,趁瓦罕可汗松懈时,带兵血洗牙帐,杀了瓦罕可汗和他的几个儿子,被推举为新的大汗。
他端坐佛殿,转动佛珠,微微叹息一声,留下遗诏。
海都阿陵成为北戎之主,很快集结兵力,突袭王庭。
这一次,海都阿陵不会轻易撤兵。
他早已气息奄奄,知道时日无多,命毕娑他们离开王庭,自己留下守城,为百姓争取更多撤离的时间。
多跑一个人,便是一个人。
至于他,早已看到自己的结局。
毕娑哭着要带他走,他微微一笑。
“我是圣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走吧,护送妇孺离开,你是近卫军统领,你的职责是护卫百姓。”
毕娑泣不成声。
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北戎铁骑势不可挡,攻城器械更是威力巨大,一架架抛石车向城内抛出巨石,轰隆巨响震天,碎石如骤雨般落下,屋瓦殿宇应声碎裂垮塌。
他盘坐于佛像前,筋疲力竭,完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没有倒下,就如一具行尸走肉,只剩躯壳。
殿外喊杀声穿云裂石,手中佛珠冰冷,佛像威严端庄。
他端坐着,慢慢合上眼睛。
他累了。
但他没有倒下。
幽冷的长夜,他坐化于佛殿,到死,依然守卫着圣城。
生来便没有一刻放松,死时亦不敢松懈。
殿外一片嚎啕大哭。
僧兵按照他的吩咐,没有公布他的死讯,海都阿陵对他始终还是有几分畏惧忌惮,没有贸然攻城,圣城又坚守了一段时日。
但是他太多天没有露面,海都阿陵最终还是发现端倪,攻入圣城。
当北戎铁骑冲入王寺,看到那一尊依然端坐于佛前的尸骸时,震撼不已。
而他,飘离于半空中,看着自己的短暂一生从眼前闪现,面无表情。
菩萨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生死涅槃,犹如昨梦。痴儿,你随我来,便可摆脱五蕴之苦,自此四大皆空,得无上谛听。”
昙摩罗伽抬眸,望着云端璀璨辉煌的楼阁殿宇,一语不发。
菩萨横眉怒目:“痴儿,难道你想堕入阿鼻地狱,自此忍受无尽折磨么!”
昙摩罗伽俯视脚下,看不见的深渊里,众罪人在铁壁饱受煎熬。
菩萨愈加威严,摇动幡旗,霎时漫天雷鸣。
“我乃引路菩萨,为你指引往生之路,痴儿,还不随我来!”
昙摩罗伽闭目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眸光寒凉如雪,没有一丝烟火气,举步跟上菩萨。
……
脚下风云涌动,红尘滚滚的人世间里,突然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呼唤着他。
头顶引路菩萨怒喝,幡旗猎猎飞扬。
那道从风中传来的声音微弱,模糊,如蝶翅扇动,清风拂过,不能掀起一点波澜,却又坚定、执着地呼喊着。
“罗伽……罗伽……”
昙摩罗伽停下脚步,回头。
他好像忘了什么。
美妙的吟唱、佛陀于众菩萨的辩经、引路菩萨饱含引诱的催促在天地间回荡,那道微弱的嗓音颤颤巍巍地飘过来,绊住了他,他被牵扯着,心中无悲,也无喜。
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音,摧人心肠。
“罗伽……你答应我的,我等着你……”
这道声音无比熟悉。
一瞬间,昙摩罗伽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公主,别哭。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腕,一条红色发带紧紧缠在上面。
他这一生本该孤独前行,正如菩萨让他看到的,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
但是有那么一个人,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他身边,陪他共历风雨。
他想活下去,想每天醒来时,能看到她欢快的笑脸。
霎时,狂风呼啸着席卷而来,他看到一半废墟、一半巍峨耸立的圣城,大雪纷纷扬扬,佛寺伫立于雪中,恢弘肃穆,佛寺外黑压压一片,十里长街,广场内外,跪满了人,他们朝着王寺的方向顶礼膜拜,泪流满面,口中呼喊着他的法号。
“王,回来吧!”
“王,不要丢下我们啊!”
“拿我们的寿命来换回王吧!”
“让王回来吧!”
凄厉的呼号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昙摩罗伽穿过痛哭的人群,穿过钟鼓齐鸣、哀声阵阵的大殿,穿过沉默着跪立在阶下的近卫军和僧兵,穿过灯火通明的石窟,又回到幼时被拘禁的刑堂。
他看到一道背影。
她扑在蒲团前,紧紧抱着一个浑身是血、已经僵冷的男人,泪如雨下。
“罗伽……我等着你……”
她低头,额头抵着他的,一声一声地呼唤着。
泪水从她那双眼眸里落下,她没有哭出声,轻轻地,温柔地道:“罗伽,我等着你。”
昙摩罗伽心口绞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生如朝露,所以,一旦错过她,便是永恒,他要牢牢抓住这一世,好好地活下去。
心若顿悟,明心见性。
突然,漫天风旛飒飒响。
云端中的幻象顷刻间化为齑粉,妙音梵唱如海潮一样褪去。
一道悠远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威风凛凛,气势夺人。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一灭就是一生,生生不息,是生灭法,先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声音渐渐飘远。
昙摩罗伽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他眼中只剩下那张带泪的面孔,抬手,轻轻拂去一滴在卷翘眼睫间闪动的泪珠。
“别哭。”
她应该多笑笑,他喜欢看她笑。
瑶英愣住了。
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脸上,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面颊,她抬眸,微凉的吻落在她盈满泪水和红血丝的眼睛上。
她僵立不动,和他目光相对。
他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抬手按住她的颈子,额头抵着她的,“明月奴,我回来了。”
瑶英不敢相信,呆呆地望着他。
下一瞬,她如梦初醒,泪水汹涌而下,哆嗦着扑进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你骗我!”
她终于哭出了声。
昙摩罗伽抱紧瑶英,低头吻她发顶,吻她眉心,吻她鼻尖,最后,含住她的唇,撬开她的齿关。
唇舌交缠,气息交融。
她浑身发抖,他满身是血,两人紧紧缠在一起,搂抱相连,倒在蒲团上,恨不能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吞咽,吮吸,扫过每一个角落,掠过她的甜美,直到她耳鸣目眩、承受不住时,他才放开她柔软香甜的唇,吻去她眼角的泪珠。
脚步声骤起。
李仲虔、毕娑、缘觉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冲进刑堂,看到苏醒的昙摩罗伽,目瞪口呆。
半晌后,他们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口诵佛号,激动得直打哆嗦。
“快!请医者过来!”
几名医者匆匆赶到,看到昙摩罗伽,同样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缘觉一边擦眼泪,一边推他们上前,催促:“您快看看,王醒过来了!”
医者们回过神,扑到昙摩罗伽身前,哆哆嗦嗦着为他探脉,掀开衣袍,看他身上几处流血的伤口。
瑶英退开来,让蒙达提婆上前,手忽然被紧紧攥住,一道力量把她拉了回去。
昙摩罗伽抓着她的手,脸上的血没擦,眸色暗沉:“哪里也别去,陪着我。”
瑶英心里的欢喜满得快要溢出来,坐在他身边不动了。
“我昏迷了多久?”
昙摩罗伽问。
几位医者对望一眼,道:“王,您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
……
前天,昙摩罗伽散功时,突然浑身肌肉暴涨,真气涌动,体内气血翻滚逆行,身上好几处血流不止,缘觉大惊,慌忙叫人,毕娑和僧兵赶到,想以帮他运功疏散,还没走近,就被真气所伤,倒地吐血。
毕娑皮开肉绽,还是强撑着往里走,瑶英听到声音,也冲了进来。
昙摩罗伽抬起头,碧眸从她身上扫过。
下一刻,他七窍流血,再没有睁开过眼睛。
几位医者轮番探脉,再三确认,都觉得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药石无效,随时可能寂灭。
殿外哭声震天。
按他之前嘱咐过的,所有人退了出去,只留瑶英一个人守在他身边,陪他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李仲虔怕瑶英伤心过度,想带她去休息,她不肯离开,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喂他吃药,帮他擦身,他什么都吃不下去,她就掰开他的唇,把药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昙摩罗伽居然还能苏醒。
……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
她咬着唇,紧张地听几位医者说话,眼睛红肿,鼻尖也通红,神色憔悴不堪,泪水还未干涸。
这两天,她一直这样守着他,呼唤他的名字。
他让她担心了。
他拉着她,吻她疲倦的眉眼。
医者们低下头去,毕娑满面笑容,缘觉脸上绯红,扭开了脸。
唯有李仲虔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他以为昙摩罗伽必死无疑,连回高昌的车马人手都安排好了。
“怎么样?脉象有变化了吗?”
瑶英轻轻推开昙摩罗伽,一脸忐忑地问医者。
医者眉头紧皱,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道:“王的脉象依旧没有变化……散功之前和散功之后还是这种虚浮脉象,按理来说,王散功后,脉象应该恢复正常才对……”
瑶英忙问:“是好事还是坏事?”
医者摇摇头,神情凝重:“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王散功之时七窍流血,应当是身体受不住功法,气血逆行所致,可是王昏睡两天后又苏醒,实在是匪夷所思……”
毕娑皱眉道:“恢复正常,那王就不会醒了,既然王能苏醒,那说明是好事。”
有人点头,有人依旧愁眉不展。
瑶英的心又提了起来。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手腕一翻,一道掌风带出,毕娑踉跄了一下,大步后退。
众人呆了一呆,惊呼出声。
毕娑瞪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的功力还在!
医者们面面相觑。
昙摩罗伽散功之后,不可能还有内力才对,这一次他散功时动静那么大,甚至七窍流血,理应功法全废才对,怎么还能一掌把毕娑逼退?
缘觉惨白着脸瑟瑟发抖:“是不是散功失败了?还要重新散一次?”
王都七窍流血了,再来一次,王怎么受得了?
昙摩罗伽摇摇头,看向蒙达提婆:“我觉得血脉通畅,不必再时刻压制气血,暂时不需要再散功。”
蒙达提婆探他周身几个穴位,点点头。
医者眸中闪过一道亮光:“莫非王误打误撞,找到真正压制功法的方法了?”
此语一出,众人脸上腾起惊喜之色。
“我听人说,王返回圣城时,无情无欲,和赛桑耳将军走火入魔前十分相似。”蒙达提婆缓缓地道,“也许,王当时确实险些走火入魔,稍有不慎,便会气息涣散而亡,但王服用大量丹药,生生克制住了,度过了一劫,又意志坚韧,苦熬了这么多天,丹药和周身血脉融通,恰好能真正克制功法。”
医者们面色各异,退到一边小声讨论。
“王自幼修习功法,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很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掌握功法,最后功法不受控制,是死劫,也是生机。”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还是看看再说。”
“不管怎么说,王能够苏醒,已经是好转的迹象。”
他们都说的是梵语,瑶英听不懂,焦急地望着他们,脸色紧绷,心里七上八下。
手背微热。
昙摩罗伽低头,握住她的手。
“别担心,我好多了,真的。”
他微微一笑,“没骗你。”
从在城门前吻她的那一刻,他就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必须活下去。
瑶英想到这两天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心如刀割,轻轻搂住他,听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她以为他真的要走了,再也不会开口和她说话。
虽然医者还是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但昙摩罗伽苏醒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众人惊疑不定,转悲为喜,王寺外的百姓连诵佛号,叩头感谢神佛保佑他们的王。
缘觉去准备热水新衣,李仲虔和毕娑领着医者退了出去。
刑堂里只剩下瑶英和昙摩罗伽两人。
“你真的没事了?”
瑶英抱着昙摩罗伽,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昙摩罗伽心尖跟着她的眼睫颤动,“真的。”
他感觉好了很多。
瑶英把脸埋进他胸膛,继续听他的心跳。
平缓,从容,扑通扑通跳动着。
他低头,紧紧地拥着她,手指插进她发间,吻她的头发。
牢室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那时他茕茕孑立,现在她陪在他身边,这里也是他开始新生的地方。
朦胧的烛火温柔地笼在两人身上,他们静静地依偎着。
……
僧兵退了下去,医者们再次请脉,退到外间热烈地讨论着。
提多法师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捧着半卷残破的经文求见。
这些经文原本在赛桑耳将军死后便被付诸一炬,再无抄本。此次王宫被彻底炸毁,工匠修葺地道时,无意间发现佛龛壁上糊了层夹层,挖开壁画,里面竟然藏有几百卷未被销毁的经卷,其中就有这半卷歌颂赛桑耳将军事迹的残经。蒙达提婆几人都看过此经,没找到有用的记载。
昙摩罗伽洗漱过了,正在包扎伤口。
提多法师翻开经卷:“王,我曾听说,赛桑耳将军当年逝去前,念诵过一句经文,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那时,寺主以为赛桑耳将军因家人之死生了死志,所以才会在自戕前念这句经文。这些天,僧人奉文昭公主的吩咐查阅了大量封存的典籍,记录功法的贝叶经上也有这句。”
他长叹一口气。
“王,您度过死劫,定有感悟。”
昙摩罗伽记起梦中所悟,颔首:“我在梦中确有所悟,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灭就是一生。”
熬过一次次的死劫,方能换来一线生机。
提多法师怔了半晌,似哭似笑。
赛桑耳将军临终前很可能冲破了功法限制,但是他当时失去家人,又错手残杀无辜,根本无心参悟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后所有记载被烧,世上再无人能够参透功法。
他们逼死赛桑耳将军,又险些逼死王。
“佛陀悲悯,这卷经文上所载不是佛经,而是能够克制功法的内功心法,王可照此研习,日后当否极泰来,再无被功法反噬的烦忧。”
提多法师朝昙摩罗伽合十拜礼,留下经文,拄着法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
阴差阳错之下找到真正的内功心法,众人欣喜若狂。
瑶英让人把经卷送到僧人那里去传抄,以免遗失。
昙摩罗伽唇角微微一扬:“不必,我都背会了。”
瑶英道:“那也得多抄几份。”
说完,仔细端详他的脸色,她刚才一直在和蒙达提婆讨论他的伤势。
昙摩罗伽展臂搂住她,“你看到王后的冠冕了吗?”
瑶英一怔,笑着摇摇头:“没有。”
她这些天担惊受怕,哪有心情去看那些东西。
“好好看看。”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之外多了几分淡淡的笑意,“如果不喜欢,让工匠拿去改。”
瑶英微笑:“能随便改吗?”
昙摩罗伽点点头:“只要你喜欢,我的新娘是你。”
瑶英抱着他,耳边是他怦怦的心跳和他温和的说话声,他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发顶,心里一片柔和,春水潺潺流动。
蓦地,胸口一阵莫名的绞痛,一股甜腥之意涌了上来。
瑶英一惊,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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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摩罗伽怔住,温热的湿意在胸口蔓延开来。
他低头。
瑶英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唇边被鲜血染得殷红。
“明月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他听到自己几乎变调的声音。
瑶英战栗不止,生机一点一点从她身体消逝。
昙摩罗伽脸上血色褪尽,抱紧她。
门口响起脚步声,李仲虔冲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他冲到蒲团前,大惊失色,掰开昙摩罗伽的手,“明月奴!”
瑶英心口绞痛异常,浑身痛楚,挣扎着睁开眼睛,眸光从昙摩罗伽和李仲虔脸上划过去。
“罗伽……阿兄……”
她想叮嘱他们,想让他们不要怕,也许和以前一样,她只要睡一觉就能好……
深深的疲倦涌了上来。
这一次比先前几次要痛苦得多,强烈得多。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她嘴唇颤动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紧紧攥在昙摩罗伽袖子上的手无力地垂下。
“明月奴!”
李仲虔大喊。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夜风从栅栏吹进刑堂,寒凉刺骨,他满身是血,宛若修罗。
夜色深沉,大雪无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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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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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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