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晴朗了不久的天空又下起了大雪。
鹅毛大雪。
神守山,楚妙与守门者争执之时,神守山的护山大阵突然开启,阵法屏障以涟漪的形式扩张开来,几乎在一眨眼的工夫覆盖了整座山峰,楚妙抬头望去时,大阵已如一片遮天蔽日的水幕。
“护山惊神阵?”楚妙大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守门者无法回答,这位长眉干瘦的老人似是知道什么内幕,低下头,身子颤抖,只说了一句话:“都晚了,一切都晚了,楚仙子回去吧,神守山未来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楚妙心底腾起极不祥的预感,“交代?什么交代?神守山到底怎么了?”
这是护山神阵建成以来第一次启用,黑龙与皇帝犹在厮杀,这大阵无端开启,又是用来斩谁的?
正猜测着,似有大战在神守山顶发生,石破天惊的巨响里,悬在上方的整片云海都猛地一沉,从天而降的狂风洪水般洗过山涧,楚妙的衣裙在风中狂飞乱舞。
楚妙这才意识到,那是一道自上而下斩落的剑气。
剑气如满月坠入瀚海。
这是神守山之巅落下的剑,剑光森然如雷,剑气沛然如雨。
铺满长空的云被斩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裂口之中,剑虹如浪,满天光寒,好似一道横斩过天的雪白雷电。
山脚下,无数人见到了这一剑,议论纷纷,以为又是哪方神灵显圣,降罚于人间。
楚妙的脸色彻底变了。
短暂的震惊之后,她飞快认出了这一剑。
这是宫语的剑,唯有她可以斩出这等气势恢宏的剑!
“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楚妙厉声质问。
雪鹤出鞘,满天飞舞。
守山的老人低下头,只是唉声叹气,一句话也没有解释。
楚妙心忧宫语安危,忍无可忍,直接拔剑闯山。
其余的守山人也纷纷拔剑,与楚妙针锋相对。
神守山的至强者齐集山顶,守山者虽至仙人境,比之楚妙还是差了一截,楚妙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中,她直接掠向高空,满天雪鹤绕舞,如飓风龙卷而过。
但楚妙破空的身影很快被截断了。
截断她的是一柄黑色的剑,罪戒之剑。
雪鹤纷纷碎裂。
楚妙掌中的雪白长剑也被对方以两指抹过,寸寸崩裂,接着,她胸口中了一掌,从空中砸落回地,她身影倒滑,双足在寒冰封印的大地上犁出了两道极深的沟壑。
楚妙抬首望去。
叶清斋凝立虚空,她以冰雪为阶,持剑缓缓走下,眸光冷然。
“此处不得过。”叶清斋说。
“叶清斋……”
说来讽刺,这个狂风过境之时拦在她面前,一剑斩灭飓风的神女,如今已站在了她的对面。
“你们为什么要杀她?!”楚妙深吸口气,真气倒转,剑气重凝。
“这是陛下的令。”叶清斋说。
杀局已经开启,叶清斋直言不讳,直接将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
“陛下?”楚妙惊愕。
“嗯,陛下说,道门楼主是恶果,是衰败后的扶桑神木结下的黑暗道果。”
叶清斋复述了皇帝传达到她们脑海中的话语:“这枚世界神木的恶之果被大地恶魔收藏着,道门楼主的爹娘在北行天极之路上受到了大地恶魔的蛊惑,吞下了这颗至毒至暗的果,道门楼主是它开出的花……这朵厄难的花卉若不扼杀,待她在大地上真正盛放时,祖师的躯壳会衰败枯萎,圣壤殿的陛下也会被污染,整个人族将会因之毁灭,富饶美丽的神山之境也将与荒外一样,变成寸草不生的灰境,这样,神墙的存在也将失去意义。”
叶清斋有条不紊地诉说着,澄澈如冰雪雕琢的眼睛冷而坚定,她凝视楚妙,话语如同叹息:“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后果,这是对于整個人族文明的毁灭。”
楚妙也被这番话震惊了,在叶清斋的口中,宫语像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是应该天诛地灭的魔鬼,可,可是……
“不可能!她是道门门主,三百年来为人族做了这么多的事,岂可一言决其生死?哪怕是皇帝也不行!”楚妙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姐妹。
“皇帝为人族做的更多。”叶清斋说。
“那又如何?这终究只是皇帝的一面之词,况且我们三山信奉祖师,不信皇帝,哪怕要定罪,也该由祖师来!”楚妙怒道。
“除了三山的首座与掌教,陛下可以定任何人的罪,我们都是陛下的臣民,道门门主也不例外。”叶清斋说。
“荒谬。”楚妙剑势再成。
“你也要忤逆陛下吗?”叶清斋问。
“你们要她死,就从我尸身上踏过去。”楚妙态度坚决。
她不去想那什么大地崩坏生灵覆灭的场景,宫语是她最好的姐妹,哪怕她真是什么恶之花,她也可以与她远走荒外,在僻静无人之处度过一生。
她绝不能眼睁睁看宫语死。
“皇后娘娘的决心令人赞赏,但你的境界,似乎配不上这样的决心。”叶清斋踩着雪花盈盈走来,横臂挥剑,“其余四位罪戒神女已去结阵,我与苏和雪会守在这里,拦住所有人。”
楚妙再不与她说什么,直接持剑扑去。
神守山像是扬起了一场雪,一场逆空而上的雪。
这些雪由雪鹤组成。
叶清斋径直走入纷纷扬扬的剑气里。
她进去时,身上穿着风雷交织的长裙,离开时这片剑气时,这身长裙已变成了雪色——她当着楚妙的面,将她苦练了一生的剑气,编织成了她新的衣裙。
鹤影在雪裙上翩然起落,绣成她衣襟的花。
这是叶清斋的习惯。
她餐风饮霞,不食五谷,不假外物,以清斋一词贯彻一生。
但人行走于世,总需穿衣。
于是,她喜欢将敌人的武器编织成自己的衣裙,她会将这些武器的锋利与肃杀消解,将它们炼成柔软无害的丝绸,披在她曼妙晶莹的圣躯之上。这也是对敌人的羞辱。
剑气散尽。
楚妙看着她衣裙上翩翩起舞的雪鹤,咬牙切齿。
“皇后娘娘,伱还不明白么?你的名声之所以这般大,并不是你的境界有多高,而是因为你的美貌与传奇,世人喜欢听你从陪小姐练剑的婢女变成一国之后的传奇故事,也喜欢讨论你那位倾国倾城的女儿与其他仙子神女孰美。至于你的境界……”叶清斋说:“你与你的姐妹差得太远。”
叶清斋话语平柔,说的却是最残酷不过的事实。
楚妙自幼努力。
但决定一个人境界极限的,往往不是努力,而是天分,她的天分虽高,但与叶清斋这样顶尖修道者相比有明显的差距,这一点她幼年败给小语时就已深知。
但……
“是啊,我境界不如你,但我是我,不是任何东西的奴隶,不像你,空有一身修为境界,却甘为皇帝之侍女,甘为罪戒神剑之剑奴!”楚妙冷冷回讥。
“一千年来,世人以‘奴’字,对罪戒神女污名、嘲讽,早已屡见不鲜,你不懂我们的追求,这样的冷嘲热讽也不能激怒我,反而只会显出你的无能。”叶清斋说。
楚妙却是笑个不停。
她伸出一指,点中眉心。
叶清斋瞳色终于微变。
“活了这么久的人呢,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呢?叶神女,你说呢?”楚妙的笑意越来越冷。
叶清斋不知道这是什么功法,但隐约感受到,这应是一种禁术,一种以自损自残来换取境界突破的禁术!
半步人神,大道咫尺。
楚妙知道,只要她足够狠心,燃数十年上百年之阳寿,是可以破开这个大道瓶颈的,只是,这份境界是伪境,并不能维持太久。
以百年换取一两个时辰的人神境,这样的决定绝不明智,但楚妙知道,她今天如果不拼尽全力,那往后余生注定要在悔恨中度过,这悔恨交织的百年,不如付之一炬。
叶清斋轻轻摇首,她张开手掌,冷冽寒风在她掌心凝成冰剑,剑身切面光滑,将光折射成虹。
“枯心槁命开洞天。”
楚妙默念一句,即将以指划开眉目,身后,女子凄然的叫喊声响起,打断了她这一决绝的举动:
“娘——”
风雪中,楚映婵现身,她赶到了这里,脸颊苍白,气喘不已。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小禾吗?”楚妙的声音微微沙哑。
她可以燃烧自己的命,但无法在女儿面前烧。
楚映婵尚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师尊此刻身陷危难,她红着眼眸,说:“小禾,小禾快要不行了……”
……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症,按理说,持续不断地听到鬼神之吟应是被邪神污染的症状,可古怪的是,她非但没有被污染的症状,反而很纯净,纯净得像是块被挑去了一切杂质的玉。”
女医师揉着太阳穴,略带歉意地看着眼前这对白裙母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小禾蜷缩在榻上,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插入雪发间的手指鲜血淋漓,那是指甲断裂流出的鲜血。
从战场回来之后,她识海中的低唱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肆无忌惮,仿佛是恶鬼的君王站在王座上与群妖宣读灭世的誓言,妖异而响亮,那是从她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她将耳朵堵住,声音反倒在体内回响,刀锋般切割她的头颅与血肉,她痛不欲生。
小禾不由想起了幼年时继承白凰髓血的经历。
如果说那一次的痛苦是涅槃前的阵痛,那这一次的,则是彻彻底底的撕裂与毁灭。
“住口,住口……住口!!”
小禾抱着脑袋,想将那个声音甩出脑海,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这样的病症本该是有药方的。
——林守溪或慕师靖的血。
但现在,他们都不在身边,当然,哪怕是他们的血也只能缓解,治标不治本,终有一日,她的理智会被摧毁。
少女的眼睛布满血丝,她咬着唇,唇齿间鲜血四溢。
某一刻,她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甚至要将它扯下,楚映婵见到这幕,连忙将她抱住,箍住她的双手,小禾虽然娇小,力气却比她还大,最终还是由楚妙出手,将她暂时稳住。
“没办法暂时切断她的意识吗?”楚妙问。
“没有办法。”医师摇摇头,无奈道:“最烈的催眠之物也无法使她沉睡。”
“直接打晕呢?”
“打不晕。”
“怎么会……”楚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症状,她源源不断地给小禾输送真气,却是泥牛入海,全无转机。
楚映婵心急如焚,她抱着小禾战栗不止的娇躯,泪流满面,她期盼着林守溪赶紧回来,可她发现,除了祈祷之外,她竟什么也做不到了。
门外。
巨响声不断。
楚映婵以为那是雷声。
楚妙没有告诉她,那是宫语与其他顶尖修士战斗时的动静。
小禾怪症缠身,宫语同样危在旦夕。
而她呢,她又能救得了谁?
……
神守山之巅。
天已晦暗,黑云满空。
万里惊雷如震,一刻不歇。
山巅之上,宫语踩着破碎不堪的山岩,紧握长剑,这柄陪伴了她许多年的剑已生出了许多裂痕,仿佛随时都要瓦解。
她玉首微低,秀发凌乱,血红的唇与煞白面颜妖冶相映。
她像是得了一场病,一场以死亡为名的病。
但宫语的眼神却更加冷漠,她藐视着周遭的人,像是在看一群最不堪重用的乌合之众。
“下一个问剑的是何人?”宫语问。
合攻她的除了哀伤、谦卑、丰收、漠视四位神女外,还有三位人神境的大修士,其中就包括了神守山的代掌教。
拦截黑龙的一战中,顶尖的修士死伤严重,神守山首座更是以身殉道,就此陨落。
宫语在云空山声望极高,哪怕是皇帝之令,云空山的大修士也不愿对她以剑相向,祖师山的修士脾气皆怪,他们以祖师的真传弟子自居,向来不服皇帝,甚至觉得皇帝当年有窃祖师之功的嫌疑,他们没有亲耳听到皇帝的命令,并不相信那一套危言耸听的说辞。
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是没有插手而已,不会去帮宫语更多。
宫语再强也有极限,七位人神境的修士合围之下,今夜的她已必死无疑。
不知是自恃身份还是为了表达对宫语的尊重,他们没有一同出手,而是选择了逐一挑战。
哀伤、谦卑神女已先后问剑,尽数落败。
哀伤者更哀,谦卑者更谦。
她们当年就不是宫语的对手,现在依然不是。
“盛名之下无虚实,果然不假,楼主大人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强。”丰收神女说:“我来试一试你的剑吧。”
丰收神女从人群中走出,罪戒神剑负在她的背上,四柄桃木剑则悬浮在她的发后,随她轻盈的脚步一道沉浮。
她的长发呈现着碧色,若一泓春时的泉。
圣壤殿的七位神女中,除了公认最强的时以娆以外,清斋与丰收的实力要比其他几位更胜一筹。
“出剑。”
宫语冷冷地盯着她,话语像是命令。
面对这样的语气,丰收神女并不气恼,相反,她的神色更加冷静认真。
神守山之顶,她陆续祭出了四剑。
第一剑生机盎然,象征春时,第二剑烈焰灼灼,象征夏日,第三剑萧索寒凉,象征秋日,第四剑冷漠肃杀,象征冬日。
四剑齐出。
四剑宛若四根撑天之柱,于黑暗中构筑起了一个璀璨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新生与寂灭同在,萌芽与凋零依偎。丰收神女从中走来,长发如云,裙袂飘卷,将这孤寂山顶照得明亮。
这等绚烂的神术在许多修士的眼中已是神迹。
可宫语回应她的,却只是一声冷笑。
“谦卑神女以繁文缛节入道,哀伤神女以伤春悲秋成术,皆是下乘,我本以为你还会给我一点惊喜,若只是这样,那你在我眼中,也只是一具没用的红粉骷髅罢了。”
宫语一步向前,淡漠道:“宇宙无垠,大道无情,你又岂可以一术蔽之,以此生造天地?”
无鞘之剑再度递出。
长剑如大舟浮空,作凤鸟清鸣。
宫语抬起手,双指并拢作剑。
白袍仙子神色漠然,如神祇遥指山海。
宫语双指向下一按。
长剑剑尖下沉,直指丰收神女的绚烂小世界,须臾,剑去如陨石落地,笔直而去。
这一剑就像是南北的极地,它们不遵守时节次序,不尊重昼夜的交替,它们无情而冷漠,寂寥而壮观。
霎时间,四柄木剑皆承受极重的压力,仿佛盘古大神要重新炼造天地,春夏秋冬皆凝实为矿,投入造化之炉,炼取崭新的法则。
丰收神女的世界刹那破灭。
鲜血从她唇间渗出。
“若你只有这点本事,可就太让我失望了。”宫语已近她身,准备递拳。
丰收神女闭上眼眸,喝出一个字符。
破碎的世界重凝,凝成了一柄新剑,这柄剑杂乱无章,只有一缕半死不活的气。
宫语见了,却是点了点头,微笑道:“这才像点意思,这把剑叫什么?”
“混沌。”丰收神女说。
天地未开时的混沌。
“不得法则之本,故而不但倒退,试图退回原初的点么?”宫语再度伸手,掌心朝上,五指对空一展,作借剑之举,“那我就做一回盘古,将这混沌天地劈个粉碎!”
灌风的白袍鼓起,猎猎如旌旗。
无数的白气向她的掌心聚拢,宛若滔滔漩涡。
仿佛是将天道熔炼为铁,浇筑为剑,剑身长达千万里,锋芒不可敌。
丰收神女的混沌也被斩灭。
她的长发变成了欺霜赛雪的银色。
“我败了。”丰收神女默然后退,坦然垂首。
长剑剑气不衰,宫语立在山巅,单手托剑,望向了另外几人,道:“你们呢?打算何时出手?”
除了时以娆和神守山的掌教之外,余下的两人也是神守山的大长老,皆突破至了人神境,他们的人神境远未圆满,比之谦卑与哀伤更不如,但他们是一对兄妹。
男修名为所修庄尔,女修名为庄柔,他们所修之术与两仪剑法类似,齐心协力之下,威力不可估量。
他们隐居神守山后山多年,所修之功法也神秘非常,直至今日,他们再度联袂出手……
庄尔与庄柔平静走出。
他们的发后,两轮日月各自显现。
大日苍红,喷薄炎光,银月清皎,暗吐银辉。
神守山上日月同现,垂于云下,人间雾海一片明亮,宛若日神月神挑灯巡视凡尘。
“听说你们闭关练气百年,终日吞吐日月之精魄,我还当你们已将日月炼成丹丸藏于袖中,亦或将它们炼为明灯挑于肩上,不承想依旧只是天地的窃贼。”
宫语托举之剑未灭,她的话语轻蔑之甚,在她眼中,这些人根本算不得人神,根本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日月之华不过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你身如冰雪,不能燃出亮芒,纵使取尽天地火精,也无法照耀苍生。”宫语直言不讳。
小的时候,宫语无聊时看过不少戏本,那些戏本不乏战斗,战斗中,注定会落败的恶人总喜欢大放厥词,嘲笑主人公的无能,甚至因为说话太多,错失良机,当时的她看到这样的情节时,总急得不行,恨不得将这恶人的嘴巴撕了。
后来她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太过年轻。
没人能够忍住不嘲笑敌人的愚蠢和无能,至少她不能。
既然落败是注定的,那在落败前,她要让所有人看清她一生的风光。
宫语的掌心。
残存托举的剑气猛地疯长。
她幼年时就爱手举木剑,以剑截断溪流,看鱼虾攀越断流,以此为乐。今日她所截之物已非溪流,而是天河!
宫语左手竖于身前,结曼妙莲花手印,右臂托举之剑同时递出。
摧枯拉朽。
整座惊神大阵在宫语的剑下颤抖不休,此剑掠空而过,黑云分道,山峰开裂,一时间,宫语之剑如巨瀑挂空,整片天地都似要被这肃杀无情的一剑给淹没!
如宫语所言,这日月在天的盛景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唬人之势。
这壮阔景观被宫语一撞,四分五裂。
大日熊熊燃烧,如神明在空中生起的篝火。
明月四分五裂,如失去了秩序的阴晴圆缺。
大剑横空而过,碎成流光。
日月黯然失色。
庄尔与庄柔顷刻落败。
但这只是道法上的落败,他们同为人神境,虽差距悬殊,但要败人简单,要杀人却难,宫语赢得再如何干脆利落,也只是高举战旗走向深渊而已。
这对兄妹没有继续出手。
他们有余力再战,却坦然承认落败,拱了拱手,退回人群。
“都言神守山剑法极妙,剑气极重,是天下剑法的发源之处,如今一看,竟是说辞妙,虚言重。”宫语收剑身侧,双手负后。
天空中,黑云分开一线。这一线中像是有腐烂腥臭的骨血,引得数不尽的乌云秃鹫般飞来,将这宫语开天一剑斩出的空隙重新弥拢。
愁云惨雾满天乱飞。
“何人还要来战?”宫语冷冷反问。
只剩时以娆与代掌教还未问剑。
除了宫语之外,他们是此间境界最高者。
代掌教年事已高,又是护山惊神阵的掌舵人,不会擅自出手。
所有人都看向了时以娆。
时以娆抱着剑,从人群中缓缓走出。
宫语静静地看着她。
昨日的雪林里,她们联手降伏了司暮雪,还相邀来日一战,比比境界深浅,不承认一语成谶,来日真是来日,这一战却不是分胜负,而是分生死。
天寒地冻,凄风楚雪。
“你也相信我是厄难之花么?”宫语问。
“我相信陛下。”时以娆说。
“你要杀我?”宫语再问。
“是。”时以娆闭上眼。
“我本以为我们会是朋友,至少是道友。”宫语轻叹。
“就算我杀了你,你也还是我朋友,每年今日,我都会祭拜你。”时以娆认真地说。
“无趣。”
宫语轻笑一声,她站在苍山黑云之下,身后白雪茫茫,她就像是冰雪里的罂粟花,美过了天空中裙摆般的极光。
宫语抬起手臂,重新将悬空之剑抓回掌心。
古剑长吟。
时以娆也抬起手,冰雪薄光在她掌心凝成一剑,至晶莹至纯洁的一剑。
这是真正顶尖神女的绝对,一切浮华的声势皆褪去颜色,宫语一剑劈下,势大力沉,时以娆一剑横切,雷惊电绕。
绚烂明艳的十字在山顶亮起。
如盛放的花。
也似为厄难矗立的墓碑。
……
……
人间万里听风雷。
再如何迟钝的人也意识到,神守山上,正有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正在进行。
楚映婵望着光芒明灭不定的窗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她这才想起了娘亲与叶清斋的战斗,立刻问:“娘,你刚刚与叶清斋打什么?神守山上是发生什么了吗?”
楚妙见女儿终于意识到了,也未隐瞒,将事和盘托出。
楚映婵木立原地,如遭电击。
小禾在疯狂的边缘不断徘徊,师尊竟也陷入了必死之局里……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怀疑这是一个梦。
但她醒不过来。
小禾的哀嚎与痛叫将她拉回了真实,她抱着怀中娇小的少女,不停地安慰,可是除了安慰,她什么也做不到,她甚至希望小禾撕咬她,伤害她,这样,她至少觉得自己是在为小禾分担痛苦。
可小禾越来越虚弱,她渐渐垂下了手,只有红唇还在微动,唱的是晦涩难懂的歌谣。
“这位巫姑娘已是无治之症,还有其他伤病者要送进来,疗伤之事懈怠不得,两位要不然……”医师的语气再委婉,她们也听得出,这是要她们带着小禾出去等死了。
“不行!小禾还有救,小禾怎么可能死!她不可能死,她绝不可能死!”楚映婵歇斯底里地喊着,再没有半点仙子风范。
这时,小禾却突然睁开了眼。
“带我出去吧,别耽误了别人救命。”小禾的眼神陡然清明。
“小禾……”楚映婵一怔。
“楚姐姐。”小禾回过头,仰起虚弱的小脸。
“小禾,你……你好了吗?”楚映婵被她骤然冷静的声音吓到了。
“你先听我说。”小禾抬起血淋淋的手,捧住了楚映婵雪白的面颊,“其实,我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的,你不必自责,以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林守溪,记得别太惯着他,他这个人,吃硬不吃软的。”
楚映婵意识一片空白。
她意识到,小禾这是在交代遗言了。
“别这样,小禾你别这样说,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楚映婵语无伦次,她压低声音,生怕惊扰这虚弱的少女。
“唉,林守溪这人哎,既深情又花心,实在是让人又喜欢又头疼呢。”小禾自顾自说着,嫣然一笑,道:“不过没关系啦,他以后找再多的老婆都随他咯,反正到时候头疼生气的是你了,不是我了。”
“小禾……”楚映婵抱着她,泪流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禾浅浅一笑,说:“好啦,带我出去走走吧,这里太闷了哎,出去吹吹风,我的病说不定就好了,这是老毛病了,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好。”楚映婵张了张口,轻轻点头。
楚妙与医师沉默不言。
她们知道,小禾这是回光返照。
她的病情无解,神仙难救。
小禾自己更是再清楚不过。
她先前听到了楚妙的话,于是她想,反正都要死了,死之前就把封印解开吧,她要把身躯的掌控权交易给恶魔,在交给恶魔前,她会给恶魔留下一个执念,一个救师尊的执念,她死之后,她希望这副残躯还能冲上神守山之巅,竭力为师尊谋出一条生路。
这是她最后所能做的事了。
她珍惜着每一刻的清醒。
楚映婵将她从床榻上抱起来,帮她穿好鞋袜,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向外面。
楚妙沉默着望着这一幕,心痛如割。
这一幕本该安静肃穆。
异变陡生。
窗外,一阵极为嘈杂的声音响起。
与这声音伴随的,是龙卷般呼啸过境的狂风,狂风里,夹杂着龙的吟唱。
这……这是怎么回事?
楚妙大惊,心想这是黑龙击败了皇帝,来到神守山报复围剿的众人了吗……不,不对,这声音不像是那头黑龙的啊……
“有龙闯城,有龙闯城!!”
“拦住它……那里是大医馆,别让它去摧毁医馆!”
“仙师呢?大仙师都去哪里了?快啊,快来拦住这头无法无天的孽畜!”
“……”
喊声由远及近,陡然激烈。
楚妙这才发现,在她们为小禾寻找救命之法时,外面又发生了惊天的大事。
又有龙来闯城了,且直逼神山。
像是狂风过境,青色的长龙席卷而来。
这头龙通体青色,比黑鳞君主小得多,但与人相比也是庞然大物,它的实力并不算恐怖,能突破层层防守来到这里已是殊为不易,它龙躯上的累累伤痕即是证明。
楚妙刚要拔剑迎敌,龙躯之上,忽然响起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等等——”
在他喊等等之前,小禾就已心有灵犀地抬起头。
一切就像是梦。
龙躯上,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跃而下,神明天降般来到了她的面前。他们都穿着红色的衣服,看着很是般配。
小禾现在也没空计较这些了。
她有无数问题想问,最后却只是说:“最后还能见你一面哎,看来这天道也算不得坏嘛。”
“不,这不是最后一面!”林守溪一把将她抱紧。
少女的娇躯入怀,柔若无骨。
“我得了病……”
小禾想将病告诉他,并告诉他,自己欺骗了他,她一直是声之灵根,从没有预见之灵根,她骗了他,只是可惜,她就要死了,不能任由夫君大人责罚了。
但这个谎言给她造成了永恒的遗憾,这对她而言未尝不是责罚。
“我能治。”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
……
林守溪与慕师靖乘着行雨真身突破冰洋已是三个时辰前的事了。
雪原上。
显化真身的行雨真正诠释了‘做牛做马’四字,她全力飞行,一刻也不停歇,勤劳得令人叹服。
她吞吐着磅礴的真气,境界水涨船高,仙人境的瓶颈早在她离开冰海时就被冲破,之后,她的境界依旧节节攀高,也不知到何等地步才罢休。
当然,龙类有它们自己的力量划分,人类口中的仙人境对龙而言并不准确。
先前,慕师靖问了林守溪一个问题,问他想不想知道一尸两命何解。
出乎慕师靖意料的是,林守溪竟摇了摇头,说:“不想。”
“你说什么?”慕师靖怀疑自己听错了。
“反正你也没打算告诉我。”林守溪对她实在太过了解。
“你……”
慕师靖的确是想戏耍他的,可是她没想到林守溪根本不钻这圈套,这让慕师靖着实为难,她怒道:“那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啊?”
“那你想不想告诉我?”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的确想告诉他,很想告诉他,她想看他得知真相后无法控制的震惊之色,想看他的不解,听他的追问,但林守溪显然很不上道,他这语言宛若挑衅一般,让她根本没办法主动说出口。
“算了,爱听不听,反正后悔也是你自己的事。”慕师靖冷哼一声,她想象着林守溪日后的悔恨神情,从中得到了一丝慰藉。
林守溪很有骨气地没有追问。
这个话题就此腰斩。
慕师靖却是越想越气,她很多次欲言又止,想要提起林守溪的欲望,林守溪却不为所动,只当她是在调戏他。
“你这榆木脑袋,没救了。”慕师靖确信。
之后的漫长路途,两人很少说话。
他们伏在龙的背上,让行雨载着他们翻山过岭,一路南行。
从冰海到神墙很远。
哪怕是人神境的修道者,全速前行,也要一天一夜。
但行雨是龙。
龙是这个世界上最得天独厚的物种,它们天生神力,生来就会飞行,会法术,会喷吐龙息,造物主像是把自己的一切恩赐都偏私地给了这一物种,人类只能抱着他们那还算聪明的大脑自怜自艾。
冰天雪地,荒野无垠。
他们分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能根据星月勉强判断。
接近神墙的时候,神山印玺又有了动静。
这个印玺一如既往地生出幻象。
与过去不同的是,印玺此时此刻的幻象,恰恰是神山正在发生的事!
从神山印玺的画面里,他们看到了楚妙与叶清斋的争吵,看到了神守山巅的战斗,也看到了重病濒死的小禾。
“小禾……”
林守溪猛地想起林仇义的话,当时他说圣菩萨也必死无疑,他本以为这是一句诅咒,不承想……
“怎么回事?小禾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病症?”林守溪双目空洞,魂不守舍。
“你不是她夫君吗?你问我,你问我有……”
慕师靖说到一半,也想起了当初妖煞塔时的事,一模一样的病症在妖煞塔时也发生过……
“是呓语,小禾总能听到古怪的呓语!”慕师靖说。
“呓语?”
林守溪第一反应是小禾的精神被邪神污染了,可是……不管了,先找到小禾再说,他的血液包治百病,这次定也可以医治好小禾吧……
“真古怪,小禾明明有声之灵根,为何还会被呓语所扰呢?”慕师靖困惑不解。
“声之灵根?”
林守溪闻言一震,错愕道:“小禾不是预见之灵根吗?你是不是记错了?”
“呵,要不是你这张脸太有特点,我真要以为你这夫君是冒名顶替的了。”慕师靖冷冷道:“连自家老婆灵根是什么都不知道,太没用了。”
“明明是你记错了,少嘴犟。”林守溪斩钉截铁,他笃定小禾是预见灵根,他们之间可还有着十八岁的约定……
“呵,谁错了谁就是小狗,敢不敢?”慕师靖咄咄逼人。
林守溪嗯了一声,不想和她在这方面多费口舌了,他心系小禾,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她面前,掏空鲜血拯救她。
慕师靖却还在想着灵根的事。
“声之灵根,声之灵根,嗯……声之灵根……”她喃喃自语。
林守溪以为她是想反悔,直接说:“什么声之灵根,别念经了。”
“等等——”
慕师靖脑海中灵光一现,浑身触电般颤抖,她问:“你刚刚说什么?”
“你找骂?”林守溪恼道。
“我让你说你就说!”慕师靖也半点不客气。
“我说,什么声之灵根,别念经了。”林守溪强忍了一口气。
慕师靖低语两句,如梦初醒:“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林守溪不明白她为何这般一惊一乍。
“是声之灵根!是声之灵根在作祟!声之灵根无法屏蔽的声音,只能是它自己发出的声音!”慕师靖瞳光澄澈。
……
……
“你是想喂我血吗?没用的……”
小禾轻轻摇头,虚弱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
小禾还说着与林守溪告别的话语,慕师靖已将大金钵掏出来了,小禾一怔,心想慕姐姐想得真周到,骨灰盒都挑好了……
可不知为何,在这金钵出现时,小禾感到了一阵恐惧,但她不觉得她害怕这金钵……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待她想明白,她的脑海里,诡异的呓语再度开始,声色很像厉鬼在咀嚼眼珠。
“收!”慕师靖大喝。
金钵大放光明。
当初红衣女子离开海底龙宫时,唯独给行雨留下了这金钵,行雨也没太宝贝它,只将它带在了身边,没想到这金钵在这种时候发挥了作用!
这是巧合吗?还是红衣女子的特意安排呢?
金光笼罩了小禾。
楚妙与楚映婵面面相觑,皆一头雾水。
接着,一道黑线从金光中飞过,落入金钵,反复挣扎,正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所有听到了这声音的,无论境界高低,皆如坠幻境,精神恍惚。
这正是小禾一直听到的声音。
幸好,在金钵的神力洗礼之下,这条虫子般的黑线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太久,就被金光封印。
慕师靖猜得果然没错,这个声音之所以无法屏蔽,是因为它本就是灵根自己闹出的动静!
这个曾帮助她无数次的声之灵根,竟是病症的根本!
小禾当局者迷,太过信任这帮过她无数次的灵根,反倒是慕师靖冰雪聪明,勘破了真相!
可是……灵根怎么会说话?
“毒灵根,竟是毒灵根?!”楚妙后知后觉地惊呼。
“毒灵根,那是什么?”林守溪问。
“那是七八百年前的禁术了。”医师皱着眉,解释道:“灵根虽不稀有,但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被许多人视为神物,他们想要得更多更强大的灵根,于是开始主动创造……那时,有一个大邪术师,自称道生根,它创造出了许多活的灵根,将它们赠与仙人,这些灵根的确具有真实的力量,可它们却是蛊虫,所有被种下灵根的仙人,最终都成了道生根的傀儡!这种邪术被立刻禁止,这些灵根也被作为毒灵根销毁殆尽。”
医师喃喃道:“这么久过去了,竟还有毒灵根存在于世吗,而且还是这么强的毒灵根……”
声之灵根拔出,如锁链被斩去,小禾身躯一轻。
同时,她还听到了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一个清泉般动人的声音——镇守传承的声响。
原来镇守传承一直想要帮她,只是它所发出的声音,被声之灵根尽数掐去了!
难怪……小禾以前还想,这般千辛万苦得到的镇守传承,为何一点真正的神效也没有,如今一看,原来是她体内奸臣当道,蒙蔽了圣听,如今君侧已清,奸佞已除,镇守传承这样的肱股贤良之臣才有了面圣的机会!
小禾越想越觉感动,心想自己真是个昏君。
当然,更令她感到的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出现。
小禾抹着眼泪,一把抱住了林守溪。
林守溪有数不清的话想对小禾说,他也想一直这样抱着她,直到天长地久,但……
“小禾,等我回来。”林守溪说着,又看向楚映婵,目光温柔:“楚楚,我……”
“好了,不必多言,救师尊要紧!”楚映婵刚松一口气,可满天雷鸣又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守溪用力点头。
小禾看向慕师靖,认真道:“慕姐姐,谢……”
“大恩不言谢!小禾妹妹不必多礼。”慕师靖收好金钵,挑衅地看了林守溪一眼。
若非师尊命悬一线,她现在定要林守溪当场给她学小狗叫!
行雨已变回了人形,她一路闯到这里极为艰难,如今遍体鳞伤,已在昏厥边缘。
“剩下的路靠你自己了。”行雨说。
“好!”林守溪仰望神山,心坚如铁。
楚映婵带剑来到他的身边,要陪他同去,林守溪却说:
“楚楚,小禾身子尚且虚弱,你在这照顾她,我独自去神守山就好。”
“可是你的境界……”
“不必可是。”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语,他取出了那枚神山印玺,压在掌心,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我是神守山山主。”
……
自黑龙破城,皇帝苏醒之后,这枚丢失了三百年的神山印玺竟被这对少年少女带了回来。
代掌教曾经说过,谁能拿回印玺,谁就是神守山的山主,如今……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震撼人心的事,楚妙见了这枚神玺,竟连怀疑它是不是赝品的心都没有了。
这印玺对她而言是希望,是可以拯救宫语的希望!
“我带你们走。”
楚妙立刻抓起他们的手腕,重新掠向神山。
医师看着林守溪与慕师靖离去的背影,问:“这是一对新婚夫妻吗?”
“……”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带你回去休息。”楚映婵温柔地抱起小禾。
小禾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秀眉淡蹙。
楚映婵已被吓怕了,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小禾又头疼了么……”
“倒是没有,只是……”
只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一个灵根,一个过去被声之灵根掩盖了的灵根,只是她暂时还无法分辨,这一灵根到底是什么。
……
神守山前。
叶清斋见楚妙去而复返,回来时还带上了一对少年少女,不由蹙起眉,淡笑着问:“你搬了半天救兵,就搬了这两个小孩子过来?楚妙,我看你是疯了。”
林守溪没时间与她废话,直接拿出了神山印玺,冷冷道:“让开。”
叶清斋见了这枚印玺,困惑之后,仙容玉颜震惊之色难掩。
她从没见过神守山的神山印玺。
但她认得出,这就是神守山的印玺,印玺可以伪造,这股缥缈盎然的仙意却作不得伪!
“你圣壤殿的神女来神守山胡作非为本就不合规矩,如今神守山的新任山主亲临,你还不让开道路?”楚妙举起手臂,指着这座嵯峨巨峰,一字一顿道:“这里是神守山!”
其余仙人见状,也震惊不已。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发生的变故,唯独没有想到,这块神玺会在今日失而复得。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眼下……
“这里不是神守山。”叶清斋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神女,很快恢复了冷静,她说:“这里是神守山脚,还不算神守山之境,你们若能去到神守山,我可以遵守规矩,不加阻拦。”
“你!”
楚妙闻言,绝色仙靥气得泛青,“你堂堂罪戒神女,说出这种话,不觉害臊?”
“为了皇帝陛下,为了天下苍生,我必须守在这里。”叶清斋也自知无理,但她半步不让,甚至道:“这神玺来路不明,这少年少女也秘密颇多,我有责任将他们扣押下来,盘问一番来龙去脉。”
“什么?”楚妙震怒于她的无耻,“你不要欺人太甚!”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一眼,皆忧心忡忡。
若叶清斋有意为难,他们又该如何通过?
他们万里而来,历经苦难,终于抵达神山之下,苦难却丝毫未减。
叶清斋无奈一笑,道:“得罪了。”
楚妙见叶清斋踏出一步,也做好了强入人神境,与她决一死战的心。
剑拔弩张之际,天外突然有一陌生的女子声音响起:
“叶清斋,你自视甚高,可敢吃我一剑?”
叶清斋望向天空。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没等她想清楚,这神秘人的剑已经到了。
一连串铁青色的剑气如天河决裂,大江南来,气势之磅礴令所见者无不心惊胆战。
唯有叶清斋露出了轻蔑之笑。
她持剑掠空,直撞向那泼天剑气。
青色长瀑中,叶清斋苍白细嫩的双手从中伸出,竟直接抓着这道骇人剑瀑,硬生生将它撕扯成了两半,剑气四溢,激溅到她的身上,变成了她崭新的衣裙。
铁青剑气被叶清斋斩尽。
转眼之间,这位清斋神女雪鹤缭绕的长裙已变成了素净青衣。
“不过尔尔?”清斋神女淡淡地问。
话音才落,叶清斋的脸色就变了。
她身上的衣裙竟挣脱了她的束缚,茫茫的剑气重新凝实,变成了一颗又一颗互相连接的铁珠子,这些铁珠子宛若锁链,将她的玉躯紧缚,还在上面飞速游走,贴着她的身躯狂钻乱窜,叶清斋嗯哼一声,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抖,咽喉间呜咽不断,这位人神境的神女,竟被短暂地束缚在了这间会蠕动的囚衣里!んτΤΡS://Www.sndswx.com/
“刚刚不过尔尔?现在呢?啧啧,你这个表情,我都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了呢。”
一位紫衣仙子破空而来。
其余仙人见叶清斋被缚,纷纷拔剑,仙子却是摇首:“你们也配与我对剑?”
紫衣仙子长袖拂卷,紫气横扫而去,仙众伏倒大片。
“是……是你?你不是在……”楚妙见了来人,诧异异常。
“皇后娘娘许久不见,还是这般年轻漂亮呢。”紫衣仙子弯眸一笑,推了推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后背,道:“快走吧,我这法宝未必能拖她多久。”
林守溪与慕师靖见有人来助,虽不知是谁,却皆大喜过望,他们临走之前一同抱拳,道:“多谢前辈大恩。”
“前辈?”这句道谢却令这紫衣仙子脸色一沉,她一人给了一个板栗,冷冷道:“叫师姐!”
“师姐?”
“嗯,我是你们的二师姐,尹檀。”紫衣仙子如是说。
……
关于尹檀二师姐,林守溪早已闻其大名,师祖给她讲过尹檀师姐的故事,林守溪听完之后,感慨师姐真是妙人。
如今看来,二师姐似乎比他想的更妙。
“二师姐的板栗也太疼了。”这是慕师靖对二师姐的评价。
尹檀与楚妙拦住了阻截之人,他与慕师靖携手上山。
本以为此行会畅通无阻,及至神山大阵前,他们又看到了拦道者。
这一次的拦道者只有一人,是个男子,男子一身黑袍,正背对着他们,背影孤傲阴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如临大敌。
男子回过了头。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张阴邪黑熏的脸,没想到这黑衣的主人长得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古板木讷,看上去很是老实。
但林守溪与慕师靖知道,看上去却是普通的,往往越是厉害的。
“你们终于来了。”黑衣男子说。
“你在等我们?”林守溪冷冷地问。
“当然。”黑衣男子说:“这里有护山惊神阵阻隔,我境界太浅,无法破开,你手持神山印玺,或许能进。”
“啊?”
林守溪与慕师靖大惊,心想此人又是怎么回事?
黑衣男子见他们这副表情,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道:“抱歉,忘了说了,我是你们的大师兄,拦在这里的垂怜神女苏和雪已被我击败,暂封冰中,没人阻拦你们了。”
才遇二师姐,又见大师兄。
若是平时,他们一定会坐下痛聊一场,讲讲各自的故事和这些年发生的事。
但今天不行。
“神山印玺只有一块。”林守溪对慕师靖说。
神山印玺已经认主,不可更改。
“只有一块那就你去,怎么,你这般依恋我?”慕师靖淡笑,对他招了招手,道:“快走吧,我才不想陪你同去,省得一师两命。”
……
林守溪沿着神守山的山道,向着山巅全力掠去。
天空不断飘着雪。
道路寒冷而漫长。
山巅的雷鸣之震兀自不断响着,却是越来越轻,林守溪想着神山印玺预言的情景,心跳越来越快。
与此同时。
山巅。
宫语与时以娆的倾力之战已渐至尾声。
这是波澜壮阔的一战。
她们从山上打到天上,从云端凿入山体,削平了神守山的主峰,毁灭了神守山的祖堂,护山惊神阵不堪重负,数度临界崩溃边缘。
惊雷不敢再动,电光不敢再耀,肃杀之意如寒风过境冰封一切,她们也不像是在做那生死胜负之争,而是在比拼人类剑意的巅峰究竟在何处。
时以娆的莲衣一片血色。
宫语的白袍同样被鲜血染红。
剑仍在寒空中不断撞击,绽放出明亮的烟火,这些烟火是至精至纯的剑意,内蕴着她们的毕生所学。
剑鸣声止。
铁剑碰撞出的烟花逐渐在夜空散尽。
“你比当年要强得多。”宫语收剑,长袍浸血,神色疲惫。
时以娆抽身回退。
她手中的剑已不知断了多少把,掌心同样布满了裂痕,她垂下头,漠然的话语中透着深深的失望:“我败了。”
“这么多年来,能将我伤成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你是第一个,足可自傲。”宫语说。
“在我之前,你已战了数场,我哪怕是胜,也是胜之不武,更何况败?”时以娆轻叹:“你太强了。”
“那又如何,再如何强大,还不是要死在今天。”宫语平静地说。
时以娆陷入了沉默。
“皇帝未必是好的。”宫语忽然说。
“什么?”时以娆一愣。
千年以来,人族始终在皇帝的庇荫之下成长,他的丰功伟绩太过宏大,宏大到让人只敢瞻仰,不敢质疑。
“为什么?”始终沉默的代掌教终于开口。
“因为她想杀我,想杀我的皇帝,怎么会是好皇帝?”宫语义正词严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没有反驳什么,只当是她临死前的任性。
他们知道,道门楼主是好人,是道法通天的好人,是心系苍生的好人,只可惜,她是恶之道果,是注定会绽放的厄难之花,这不由她,也由不得她。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竟让你们来杀我。”宫语平静地说道:“我若真是厄难之花,皇帝若真心系苍生安危,那她就应该直接杀死我,永绝后患,她为何还要以你们为剑,让你们来动手?”
“原来你真的想污染皇帝。”哀伤神女说。
“愚蠢。”
宫语不想再争辩什么。
除代掌教之外,所有人都与宫语比过一场,尽数落败。
对于这位传奇的道门楼主,他们已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这种尊重是这场葬礼的一部分。
圣壤殿前的荒原上,皇帝与黑龙的决战还在继续,仿佛要打到天地寂灭才会终止。
神守山上的杀局却已接近尾声。
“神怒仙啸,苍雷归山,冰雪千尺,惊神之剑——杀阵,起。”
代掌教冷淡的声音在长空回荡。
以宫语为中心,围杀她的七人分立开来。
杀阵以护山惊神阵为体,是藏在其中的弑神之刃,如今,这柄利刃对准了宫语的心脏。
在一座神山为体的神阵之下,宫语再强大,也显得渺小。
杀阵将她笼罩。
她站在这座山巅的杀阵里,像是一片朝着篝火飘落的绝世名画,这是毁灭的悲剧,在毁灭到来之时,这种美将会超越名画本身,达到不可逾越的美之顶点。
之后才是哀凉,烟灰余烬里永远无法再点燃的哀凉。
杀阵不是利刃,而是漠视一切的法则之线,宫语置身其中,身躯平添了数道伤口,本就染血的衣袍红得更浓。
今夜,她一身绝学尽出,已打得尽兴。
但她总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她没再去看围攻她的肉体,而是徐徐转身,望向了天边,天边弥漫着滚滚黑云,像是抢夺食物的黑影与秃鹫。
冬日的气温在杀阵的中心降至更低,这是仙人也无法抵御寒冷,宫语青丝间沾濡上了雪沫,唇也覆上了薄霜,因大战而满目疮痍的地面被新雪覆盖,一片雪白。
宫语缓缓走到崖边,仰望黑云压顶的夜空
“我曾听说神守山之巅,冬日月中时可见庞大如轮的满月升起,明亮异常,照雪晶莹,修真者神游月宫,畅怀宇宙,沐浴清光,炼虚合道,自在如神人。只可惜,今夜来得不是时候,乌云蔽月,无缘得见了。”宫语淡笑,声音萧索,她遥望天幕,似能穿透层云,看见云外冰轮。
她徐徐转身。
天气更寒,瞳光更冷。
这冰雪之中,宫语不由想起了年少时负剑游历山川,在某个大雪天听一樵夫击舷朗声的歌唱:
天凝地闭,有剑斩之,风饕雪虐,有鞘收之。
雪窖天冰,煎我孤志,山剩水残,磨我道躯。
天地无情,为之一闹,天地有情,付之一笑。
歌声苍凉,却又雄浑有力,气冲斗牛。
她铭记于心,时而歌之,今日穷途末路,她又想起了此歌……天地无情有情,于我不过一闹一笑,生则一往无前,死则还骨青山,又有何惧?只是……
只是还有些遗憾啊。
她知道这份遗憾来自哪里。
“师父……”
宫语红唇轻启,师父二字似是冻在了她的唇上。
但没有关系。
那是她永远晴朗的回忆。
若时间充沛,她愿意反反复复地回忆,回忆千遍万遍。
宫语凄然一笑。
她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将真相告诉林守溪,后悔没能光明正大地与他相拥,她一直在等待,却在等待中错过,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修成正果的机会。
她鲜红的衣袍上,不断绽放出殷红的血花,足以令人昏厥的疼痛不断撕裂她的身躯,她如若无感,反倒放声清啸:
“师父,徒儿此生最后一剑,敬你!”
血袍在山巅翻舞,铁剑于雷光膨胀。
刹那。
剑气直冲云霄。
时以娆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宫语,也从未见过这样充盈的剑光,她几乎为止倾倒,刺在她胸口的铁律却逼迫她拔剑。
所有人都拔出了剑。
剑尖直指天空。
刹那间,积压已久的黑云化作了暴雨。
暴雨如注。
如惊天杀阵下的恸哭。
暴雨之中,杀阵已化作静止的雷电,凝实于长空,笔直地悬在了宫语的头顶。
一切即将结束。
这最紧要的关头,宫语却分神了。
她望向了山道的方向。
就像是第一次在剑楼触摸湛宫,湛宫亮起时那样,黑暗无垠的山巅上,她看到了梦一样的夺目光芒。
“住手——”
披头散发的少年冒着暴雨从山道冲到了山顶,他高举印玺,浑身淋透,狼狈不堪,沉重而坚定的声音在这一刻却是压过了满天雷鸣,令得所有的大修士都朝他齐齐望去。
死城、长安、东海、冰洋、荒原、城墙、神山……
他来了,他终于跨越千山万水,千难万阻,带着神山印玺来到了她的面前!
世界空无一物。
师徒于暴雨中相对。
……
他是林守溪。
所有人都认识他,但没有人想到他会来,会带着神山印玺来。
幸好,他没有来晚。
众人的注视中,林守溪走到了宫语面前,宫语的面颊已被雨水洗得苍白,唯有唇依旧染血殷红,她依旧那样美,美得惊心动魄。
“师祖,我来晚了。”林守溪说。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晚。”宫语轻轻摇头,露出了微笑。
林守溪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宫语没有任何挣扎,乖顺地像只猫。
她玉石俱焚式的遮天剑气被这个拥抱瓦解,雪一般落到了他们的肩头,化作一层朦胧的雾,被雨水冲走。
他还穿着婚服,宫语的血袍亦如婚裙,他不远万里而来,仿佛是为了迎接他的新娘。
许久。
代掌教才轻叹:“你能来到这里,的确不凡,可纵然如此,又能改变什么?”
林守溪缓缓松开了宫语的怀抱。
他的衣袍也浸透了她的血。
他转过身,举起神玺,望向代掌教,厉声说:“你已不是神守山的代掌教,你私动护山大阵杀人已是大错,难道还要挑战神山千年的规矩吗?”
代掌教望着神玺,神色又苍老了几分。
“你能带回神玺,的确不凡,按照规矩,你的确该是神守山的新任掌教,十九岁的神守山掌教……林守溪,你不是神守山弟子,但你的名字,注定会永远刻在神守山的历史里。”代掌教诚恳道。
“但是?”林守溪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公子果然聪明至极。”代掌教笑了笑,道:“但是,神玺再伟大,终究也只是死物而已,神物只有持有者足够强,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力量,你不行,现在的你,太过弱小,我纵然不是神守山之掌教,依旧可以杀她,惊神阵的杀字已开始转动,你无法使它停下,而且最重要的是……”
“什么?”林守溪问。
问话声才起,身后,宫语传来了痛哼声,林守溪回身望去,师祖的身躯像是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裹着,她褒博的血袍裂纹细密,雪白的肌肤更是布满了无数的伤痕,她的真气已渐枯竭,无穷无尽的失血使她愈发疲惫,刚才的相拥像是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勉强立在暴雨里,摇摇欲坠。
如代掌教所言,杀阵已启,无法再停。
“师祖……”林守溪心如刀绞。
“没事,小伤而已。”宫语红唇颤个不休。
林守溪握着千辛万苦夺来的神山印玺,却似握着一块烫手的坚冰,他对着印玺发号施令,印玺却没有一丁点反应,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什么神物,只是一块烂石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日能见到你来,为师心满意足,虽死无悔。”宫语的语气从未如此轻柔。
“我绝不会让你死。”林守溪凝视她的秋水长眸,像是宣誓。
“你若是掌教,或许真能让这座杀阵停下,但现在的你不行……按照规矩,现在的你根本没有资格成为新任掌教。”代掌教说。
“规矩,遵的是哪门子规矩?”林守溪问。
“神守山的掌教传承中,至少要满足两点,一是师父传位给徒弟,而是继位者必须掌握神守山最正统的内门心法,这两点,你似乎都不满足。”代掌教冷冷道。
听到第一点时,林守溪心头一亮。
他的师父林仇义,不就是上一任神守山山主吗?按理来说,他的继位是名正言顺的……要是能救师祖,他是不介意认回林仇义这个师父的。
但第二点……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两年,连云空山的内门心法都未修炼明白,又怎么可能练过神守山的内门心法?
“你又怎知我没修过?”林守溪面不改色。
“一试便知。”代掌教的淡然道。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林守溪面前,一指点中他的眉心。
宫语想要出手阻拦,手臂却是再被杀阵的法则之线割过,鲜血飞溅间,她惨哼一声,再度无力地垂下手臂,她仰起头,苍白绝美的仙颜怒不可遏。
代掌教指点眉心,淡然道:“你看,你还是没有资格成为掌教,你的身体里果然没有……”
话到一半,一向冷静的代掌教都如遭雷殛般僵住了。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唯有林守溪没有,因为他已感受到身体里发生的变化。
随着代掌教的一指点来,他的体内,似有什么潜藏了很久的东西受到牵引,被唤醒了。
他认得那个东西。
那是不死国中,那个名为宫先生的人种在他体内的力量。当时宫先生说,他赠与他的七法皆非祖师之术,其中还藏着一个秘密,他的境界不足以打开这个秘密,但今天,代掌教误打误撞地解开了它。
这个秘密并不特殊。
这是神守山真正的内门心法。
却也是此时此刻,林守溪最需要的东西。
代掌教回神已晚,内门心法被他一指刺破,已化为真实的力量,流遍林守溪的周身。
林守溪睁开眼,瞳孔中流淌着冷漠的金光。
“我现在有资格了吗?”他问。
……
风急雨骤,银河倒泻。
神山印玺在林守溪的手中熠熠生辉。
代掌教的回答并不重要,因为神山印玺已在林守溪心法觉醒的那刻真正认主,他持握这枚神玺,像是将整座神守山都托在了掌心。
神守山的首座已死。
神守山的代掌教也在此刻失去了位置。
林守溪是神守山唯一的掌舵人,某种意义上说,他直接接过了林仇义的位置,成了神山的新任山主。
他今年十九岁。
他替慕师靖实现了梦想。
“停下。”
林守溪意念一动,发号施令。
杀阵立刻停止转动。
宫语嗯哼一声,身子微倾,似要跌倒,林守溪将她扶正,宫语露出了虚弱的笑,世上不会再有这样凄美的笑,他们不似师徒,更是一对饱经风霜的恋人。
叹息声响起。
是时以娆的叹息。
无人想打扰这美好的一幕,但时以娆还是持剑走了出来。
欲言又止。
林守溪已竭尽全力,他的机缘与努力都超乎了这些顶尖修士的想象,但归根结底,依旧是那句话:又如何呢?
三百年前的山主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他掌管着神山印玺,而是因为他本身就足够强大。
林守溪哪怕掌握着神山印玺,依旧只是个元赤境的少年,他如今的身份足以傲视一切同龄人,却无法傲视场间的这些修士,境界的鸿沟就在这里,不是一枚神印可以弥补的,他可以号令神山停下法阵,却无法号令她们不再拔剑。
一个元赤境的神守山山主。
一个重伤垂死的道门楼主。
依旧是穷途末路。
七人再次举剑,剑尖对准了他们。
他们手中的剑太重,世俗公义,苍生之命都系在上面,他们已无法放下。
“可惜我没有修过神守山内门心法,不然,我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宫语凄然一笑。
林守溪眉头微皱,不明白师祖在说什么。
这神山之位只能师父传给徒弟,哪有徒孙传给师祖的道理?
世上没有可惜。
七位人神境的顶尖修士已下定决心,哪怕忤逆祖师,哪怕违背规矩,他们也要将道门楼主留在神守山上。
难道说,林守溪哪怕拼尽一切,也无法忤逆既定的命运吗……
神守山的大阵已经关闭。
但他们的剑组成了新的神阵。
林守溪纵有神印护佑,又能抵挡几息?
答案是一息。
一息就足够了。
神印大放光明,屏障在张开后顷刻破碎,却也暂拦住了七人的一次合力进攻。
这一息里,宫语抓住了林守溪的手,低声说了句:“走。”
他们的身后就是悬崖,能走去哪里已不言而喻。
这里不比另一个世界,哪怕有长风借力,他也决计逃不开这些顶尖高手的追索。
但宫语却柔声道:“不要怕,我能感觉到的,它来了。”
“它?它又是谁?”林守溪问。
宫语没有给出回答,只是拉着他的手,自神守山巅一跃而下。
万丈深渊将他们吞没。
代掌教看着这一幕,追字还未说出口,山崖之下,狂风以逆世之姿倒卷而上,将接下来的画面永恒地烙印在了所有见证者的脑海里!
——呼啸的风像是来自深渊的怒吼,一路碾碎悬崖峭壁,向着黑云如浆的天空飞去,冰雪、黑夜、暴雨、山峰……一切可切开之物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风给切开,那是逆空的龙卷,是灭世的锋刃,没有锁链可以囚禁住这个不羁的黑影!它腾空而起,冲天而去,林守溪与宫语伏在它的背脊上,仿佛是它与生俱来的鳞片。
暴雨被它的展开的双翼驱散,黑云被它的躯体破开窟窿。
它对着天空发出怒啸,瞳孔中燃烧着苍碧的火焰!
“许多年前,它就来过,那天是我的月试,我与楚妙在城墙边闲逛,它来了……它来了之后,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也险些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宫语缓缓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个讽刺的故事,但很快他,她嘴角的悲伤变成了云淡风轻的笑:“但我永远记得师父说过的话,他说,时间只会冲刷掉那些不坚固的东西,它会将真正的美好保存下来,哪怕有一天师父不在身边了,我的身上也会烙印下他来过的证明……所以我不怕,我相信,只要活下去,我总会回到师父的身边。”
林守溪瞳孔凝缩为点,心中雷鸣震震,“你,你是……”
“这就把徒儿忘了吗?我们当年不是说好,要做永远的师徒的吗?”宫语苍白的面颜泛起如释重负的笑,她凑近了林守溪的耳朵,微笑道:“怎么办呢,徒儿好像有点喜欢上师父了。”
“小……小语?”林守溪怔怔开口。
宫语微笑不语,只是竖起手掌。
林守溪喉结微动,却没发出声音,他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掌,贴了过去。
双掌相贴。
十指紧握。
不需要任何交流,这一刻,他们同时开口,对着天空的呐喊宛若宣读誓言。
“吾道不孤——”
几乎同时,巨龙撕开了黑云的屏障,一举冲上了澄澈的天空。
黑云如海,满月如轮。
苍碧之王对空咆哮,龙吟响彻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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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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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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