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视的人却显得出离镇静,他微微前倾,声音随着呼吸而起伏。
“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薛琀嗤笑,“人生在世,又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呢?
复而又起身坐直。
“算了,不难为殿下了,从头说起吧。
“事实上,自从鸿运柜坊开到灵州,薛将军就已经派人暗查过,他早就知道鸿运柜坊背后是陈家,自然不会白白上当。至于那些用作证据亲笔信,就是假的。”
那薛将军……贪渎的饷银呢?
仿佛读懂了李世默的疑惑一般,薛琀冷声。
“发了。”
他以指尖为笔,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西北角,轻点。干草窸窣作响,如无处不在的蠹虫。
“殿下不会不知道吧,灵州朔方军存在的意义,就是保住大唐的西北大门。而灵州一地,遍地荒芜,气候一年比一年差,军饷全靠朝廷转运。想要依靠自给自足,满足十数万兵员的开支,根本无法做到。”
他看着长安城中的王公贵子,扬声反问。
“殿下有想过吗?整个西北防线,风沙连天,河水稀少,光保证整个西北防线十数万大军的水源,殿下你能想到什么办法?打井?转运?寻找河流水源?把殿下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事实上呢?而自安和元年那件事,大唐防线内缩至灵州至萧关一带。朝中以陈太后、神策军为首的势力,一直想办法削弱西北军。年年克扣军饷,而为了保证西北朔方军的正常运转,虚报兵员,冒领军饷和粮草,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了。”
陈太后,只怕是因为当年凉王爷被软禁在长安,唯恐西北军借此作乱而反复打压。
至于神策军,西北朔方军与中央神策军之争,早就争了数百年。三年前的薛将军,更是坚定地反对内侍亲掌神策军的主力。
李世默回想,这些事,若昭都对他说起过。
薛家,是被朝堂生生撕碎的。
戳完地板,薛琀又仰头笑看李世默。
“殿下别跟我谈什么法令大义,没有去过边疆,少在这儿指手画脚。如果不虚报兵员,根本保证不了整个西北防线十数万大军的生存。殿下在长安城里安享荣华,让那些在边境弟兄们,吃沙子么?”
是,李世默确实不了解。每当他凝视这个案子之时,总觉所见皆是皮毛。再一稍稍涉水,暗流涌动足以把他撕碎。
因为不了解,所以他现在必须了解。而每一次了解,都会赋予了解本身这个过程更深刻的意义。
他默然,再开口时,眸间映着幽室里跳跃不息的灯火。
“当年刑部尚书杨老大人,也应该知道你们这些事吧?他当初是怎么判的?”
“他?”薛琀又觑了一眼,“当年,刑部的杨老骨头火眼金睛,他既发现谎报兵员,又觉得鸿运柜坊那点证据漏洞确实比较大,所以发现了不太对劲。但问题在于,这些年冒领的军饷,要么发给了当兵的,要么花掉了修水渠防御工事。杨老骨头就算是追查也追不回来了。”
他一手把玩着手里的干草,低头啧啧声不止。
“后来,杨老骨头亲自前往天牢见过薛将军,估计薛将军当场对他和盘托出。虚报兵员是真,杨老骨头肯定得罚。但无奈的是钱追不回来了,就按着鸿运柜坊给的证据判吧。哦,这些都是我猜的,总之结果就是,天牢谈话结束之后,我就被抓起来了。”
“薛将军拉你顶罪?”
“也……不算?”玩腻了干草,薛琀又冲着李世默好为人师地笑笑,“年纪轻轻的,别总喜欢一句话下判断。
“严格来说,军饷和粮草的交接,以及多出饷银的转运、支出,确实是我负责,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算我的也没错。”
终于连盘腿坐也觉得累了,他把腿伸直捶了捶。
“所谓贪渎案的真相就是这样,”薛琀好整以暇看着李世默,笑得粲然,“殿下还想着替薛家洗雪么?”
“要查。”
跪坐在那一头的李世默答得斩钉截铁。
他以为自己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意外,却在薛琀屡屡挑衅之时,实在无感。一时虽有惊涛拍岸,水面却终归平静无波。
因为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所以,并不会因为一时的波折而动摇。即使这里是地下,即使面前的人,亦并非善类。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她能始终保持冷静与从容。
“除了贪渎案,还有薛将军谋逆案。”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他。
“那我是否可以说,正因为这些年你替薛将军暗中处理饷银,所以手中才有薛将军的印信——
“那些所谓暗通西突的信件,都是你拿着他的印信伪造的。”
“消息挺灵通。”
薛琀也不想藏着掖着,他扬声,一字一句。
“谋逆案确实是假的。我和冯征的证据,都是假的。”
“为什么?薛将军那么信任你,连印信都交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他?”
“萧家文臣薛家将。”
薛琀慢慢咂摸这句话,忽地又绽出一个极尽嘲弄的笑。
“殿下你听过这首童谣吧,薛家人能征善战,非上战场不足以称之为薛家男儿。我从小就跟着他了,本以为能混个军功,结果,殿下你知道吗?”
他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他居然说我不适合。就适合替他打打杂,数数钱。我这半辈子都耗在西北,却跟着大唐军功最显赫的将领,刀都没有摸过。”
就像不甘心一般,他又补充道:“冯征也是,跟了他这么多年,依旧还是个萧关守将。”
怀才不遇。这是个心生怨怼的好理由。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李世默看着眼前的人,满屋幽深,昏暗。因为背光,就连他脸上的悲愤,也是影影绰绰看不清的。
若昭说过,能从那场血案里逃出来的人,必定不好打交道。要小心,不能上当。
所以……
某些蛛丝般的想法连缀成线,墙角烛光突然一闪,照得满屋灯火煌煌,蠹虫无处可匿。
李世默也笑,把嘲弄的笑如数奉还。
“你以为本王会信你话么?真正的事实是,薛府被下令幽闭之时,你便以为虚报兵员一事暴露。而你是军饷转手的第一负责人,一旦追查起来,你势必逃不了一死。所以才伪造薛将军通敌的证据,妄图以一个污点证人的身份,逃脱死刑。”
一张如面具的脸又一点点裂开,悲愤之情尚未持续须臾,薛琀也咧开了嘴。
“呀,挺聪明。”他撑着脑袋,看戏一般地玩味李世默的表情,“其实都有一点吧,这些年怀才不遇是真,担惊受怕也是真。没人跟我留后路,那我总得给自己留一条。”
他耀武扬威地摊手。
“殿下你看,我成功了。他死了,我还活着。”
关于一个死字牵扯的血迹斑斑,突然触及了李世默某种压在心底里的情绪。
他赫然起身,四下皆是土墙,勉强能容一人站直的地下室逼仄得他心慌。
九月刑场上的经久不息秋风,漫过高台喷薄如注的鲜血,这些年画地为牢的自苦,彻夜不眠的折磨,突然化作了面前某个极其可悲的笑话。
冷静,一定要冷静。
李世默攥紧了拳头在未修葺的土墙上反复摩擦。
面前这个人狡兔三窟,还有没有,他漏掉的细节?
等等,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薛琀如今已算逃出生天,虽然现在只能蜗居地下室,可一旦伪造证据的罪名坐实,他一样还不了自由身。
一再反复确认,他告诉过薛琀,自己的目的是重查龙门薛氏案。
而重查就意味着,薛琀是罪上加罪。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实情。
除非他告诉自己的不是实情,或者是片面的实情。
忽地,自远处,细碎的跫音如盛夏时节的雨,窸窸窣窣,又逐渐磅礴如注。暴雨声渐近,兵器摩擦声,官靴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
其中混杂着一个不阴不阳的嗓音——
“包围薛府,一个人都不许放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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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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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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