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文晏抬起眼眸去看。
马背上的少女微蹙了眉头,神情却颇带着几分桀骜与不耐烦。
这样的雨天,她也和身边的随从护卫一样,连蓑衣都没披一件。
雨水打湿铠甲,浸透了衣裳。
高高竖起的马尾,发尾乱发钻了一些进衣领里,瞧着那样子是狼狈又潦草。
只——
却也掩盖不了军旅之人身上意气风发的气势。
祁文晏一眼认出她来,是因为她脸上那道疤痕实在太有辨识度。
但他神情恹恹的,随后就别开视线,准备绕路走。
昭阳公主一开始与他错身而过时是没认出他的,但是大白天一个穿着高阶文臣官服的人游魂一样失魂落魄走在街上……
这实在是有碍观瞻,又损朝廷的脸面。
她打马过去之后,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本来她也不是个多热心肠的人,并不是谁的闲事都肯管的,但偏就认出这是前几天被自己恶语中伤过的无辜之人。
上回那事,她是气的皇帝不打招呼就擅自给她安排了相驸马,冲着祁文晏发作,纯属凑巧。
她原就是受帝后宠爱独一份的尊贵嫡公主,很有些桀骜骄纵的脾气,顺口就拿着祁文晏撒气了。
后来冷静下来想想是不应该,可——
她也没平易近人到会一直惦记着想去给人道歉的。
这会儿好巧不巧的遇上……
这人又这么一副惨兮兮的鬼样子。
“哎!”她居高临下,喊了对方一声。
祁文晏本来也没心情理她。
他虽是第一次就猜中了这姑娘的身份,但她既然从未当面表露,就没必要非得拿她当公主捧着。
祁文晏只目不斜视绕开他们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然后便听那马上的小公主语气飒然果断的道:“上回的事我出言不逊,给你道个歉。当时我是跟家里人置气,不是冲着你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祁文晏闻言,这才再次顿住脚步,转头看向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阴雨之下,眸光都显得格外暗沉,颓丧的没什么生气。
昭阳公主觉得大家萍水相逢,也不想管他的闲事。
但是这人直勾勾的看着她,也挺烦的。
“呐!”下一刻,她便捞过马上一酒囊,甩手扔过去,口中骂骂咧咧的嘟囔,“人生在世,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自苦自伤,那是懦夫所为。”
祁文晏的反应,有着习武之人本能的敏锐,下意识就抬手接了。
他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马背上一脸嫌弃看他的少女。
少女见他接了酒囊,就又冲他抬了抬下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能回家去想,喝一口暖暖身子,然后赶紧找辆马车回去吧。”
说完,就又自顾利落的拉扯缰绳,调转马头,带着一队人马策马而走。
祁文晏手里抓着那个酒囊。
沉甸甸的。
她一个小姑娘,居然随身带着这个?
里面这会儿只余大半袋酒,但是拎在手里也有三四斤重。
小小年纪,居然是个酒鬼!
男人嗤笑一声,拔掉酒塞,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烈酒凛冽的气息。
雨势这会儿又缓和了几分下来,但是起风了,合着雨丝扑打在身上,只叫人遍体生寒。
祁文晏干脆也不走了,往旁边杂货铺门口的台阶上一坐,一口接着一口喝起酒来。
他其实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有点矫情,祁正钰是他的心结,有种源于骨血里的恨意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可他这一生,总不能是为了那么个衣冠禽兽而活的吧?
祁文景和杨氏他们,至少他们都是真心实意待他的。
他亦是很多时候在试图说服自己不要苛求的太多,可——
他就是不能见,甚至都不能想起祁正钰来,只要这个人一旦出现,他立刻就会变得狂躁易怒,心绪难平。
这会儿坐在街上,一口一口喝着旁人施舍的烈酒,身上的血液沸腾,很快便暖了,可人却依旧有种被困在死巷子里的感觉,心里压抑的厉害。
再然后,已经远去的马蹄声又一次的去而复返。
马背上的少女,神情中依旧透出几分不耐烦的怜悯来。
祁文晏喝了她的酒,这回倒是肯理人了,主动扯了下嘴角:“你怎么又回来了?”
少女翻身下马。
她的身量,其实不算很高挑那种,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此时一跃而下的动作更是干净利落,十分的熟练。
她三两步走上前来,又劈手从祁文晏手中将那酒囊抢了回去,没好气道:“这酒太烈,怕你醉死了,我身上平白多背一条人命。”
不过还好,他这会儿已经知道找个屋檐底下蹲着了。
祁文晏这人性情高傲,从小到大没在任何人面前服过软。
他虽是这会儿心情正颓废,可是一个大男人蹲在一个娇小的小姑娘面前……
堂堂大理寺少卿大人的面子上挂不住,他也便重新爬了起来。
昭阳公主许是上回看到了他意气风发,官场得意的模样,这会儿就十分看不惯他这副倒霉相。
横竖这会儿也没什么要紧事,她说:“好人做到底,我送你回去吧。”
转头狐疑去问身后的护卫:“这附近有没有车马行?”
护卫也不经常在京城走动,不免迟疑。
祁文晏道:“借我匹马就行。”
昭阳公主身边的侍卫,有军营里的下属,也有几个是皇帝不放心她在外行走,特意安排给她的内宫侍卫。
那几个人拿她当祖宗似的,面面俱到的照拂。
闻言,也不等她吩咐,立刻有人让了自己的坐骑出来。
祁文晏是个懂得隐忍和藏拙的人,他平时出门多是坐轿子的,昭阳公主看他的模样,也以为他是个孱弱不堪一击的文官。
但却见他骑术竟也像是颇为精湛的模样,翻身上马的动作丝毫不逊于常年沙场奔波的那些行伍之人。
不过么——
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也很流行学习骑射之术的,这也没什么。
小公主也没多想,也重新爬上了马背。
点了两个侍卫随行,其他人打发他们先出城回军营待命。
祁文晏看着她小小年纪却一副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模样,觉得颇有兴味,居然就难得是有兴致从旁安静的看着。
昭阳公主安排好手底下人,方才重新回头问他;“你住哪儿?”
刚才她这一来一去的工夫,掂量着酒囊的重量,这人起码喝了她半斤以上的烈酒,这会儿他骑马等同于酒驾,小公主很担心他随时一大头栽下去,还是要给自己身上加条人命。
祁文晏却是目光清明,头脑更清明的。
只——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也不想回大理寺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稀罕长宁侯府那个家的,可也许——
“家”这个东西,是他内心深处最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就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这般介意,以至于耿耿于怀。
然后,鬼使神差的,他报了皇帝赐给他的那个宅子的地址。
许是早早混在了军营的缘故,金尊玉贵的昭阳公主很好说话,一行四人就这样一路冒雨找了过去。
大家本就彼此不熟,也无甚话题可说。
昭阳公主就一路紧盯着这位路边买醉的新秀文臣,唯恐他随时会从马背上栽下去。
祁文晏那宅子倒是不难找,可是到了地方几人才发现这个倒霉鬼手里连大门钥匙都没有。
两个人站在大门前。
因为情绪低落的缘故,祁文晏突然又有些沮丧。
昭阳公主其实是个心思很细腻的姑娘。
她将这男人最细微处的情绪看在眼里,当即也不含糊,从马背上解下佩剑,直接一剑劈烂了锁头,替他将大门撬开。
绕过影壁,正对着的就是一方荷塘。
闲置了数年的宅院,无人打理,屋顶和墙壁缝隙都有杂草丛生,偏雨水冲刷之下池塘里一片郁郁葱葱,成片铺开的碧绿荷叶中间又时不时点缀一朵被雨滴击打着摇曳不止的愤恨荷花。
明明是很娇弱的颜色,却也仿佛在这暴雨之下倔强的开出了风骨。
昭阳公主转头去看身边的男人:“你这能住人吗?”
她甚至怀疑这男人别是使坏,诓骗她撬了别人家的锁。
祁文晏苦笑了一下:“该是……不能住的吧。”
三年没人打理也没人住过的房间,想也知道里面会是个什么样子,尤其还是在这样湿濡的阴雨天气里。
不过来这宅子一趟,他心情倒是莫名好了点。
旁边的小公主看着满院杂草丛生的原生态,表情却有些怨念。
祁文晏盯着她的表情看了两眼,又若无其事淡淡的转身:“算了,我还是回衙门吧,回头叫人来整理打扫了再搬。”
昭阳公主是这时候才有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这人好像只是漫无目的诓着自己陪他四处闲逛散心的。
不过,她今天确实没什么事,再加上之前对他心里有歉意,想想人家心情不好,便就不曾计较。
两人绕过影壁,又回到大门口。
昭阳公主的耐性也仅限于此了:“你要没什么事了,那我就走了?”
祁文晏此刻已然恢复了他平时处变不惊的作风,他微微点头:“好。”
昭阳又指了指外面的马:“那匹马借给你,回头你还到平国公府就行。”
她手里拎着马鞭,一身湿漉漉的就往外走。
祁文晏站在门里没动,却又突然叫住她。
“你该怎么称呼?”他说,“我去平国公府,该还给谁?”
少女止步回头,露出一个笑容:“顾暄暄,你说给我的,他们就知道。”
她这一笑,洗去了些许桀骜轻狂,若隐若现露出两颗小虎牙。
祁文晏往前走了两步,再问:“怎么写?”
昭阳四下扫了眼,没找到趁手的东西,就直接拿手指在湿漉漉的衣摆上撸了一把,然后就着指尖的湿气在门口柱子上写下一个字——
暄!
她的字,不算很漂亮,更是没有女子书法的娟秀,潦草中略带了几分男人才有的英气。
那柱子也是长久不用,上面一层灰。
字迹清晰可见,她指尖却蹭了一层灰尘。
然后,又被她不拘小节的一抓衣摆给直接蹭掉了。
昭阳公主,闺名小字取为云澄,与太子的“湛”字相辅相成,两人又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当初太子的名讳寓意了皇帝对这朝廷官场以及天下人心的渴望,而公主的闺名,大抵就只是帝后对女儿最美好的企盼了。
祁文晏明了,这是她在宫外行走的化名。
而这暄之一字,寓意太阳之温暖。
这个字,和桀骜骄纵的小公主其实一点也不匹配,可是在今日,在此时……
又仿佛这名字取得恰到好处的应景。
“好。”祁文晏再次点头,“我记下了。”
他不是个善于对人表达善意的人,明显又很是迟疑了一下,这才一字一句的说:“今日,多谢你了。”
昭阳见他这会儿终于像个正常人了,态度也便更放开了些。
她耸耸肩,没有谦虚推诿。
转身要走,但是想了想,又脚步顿住,回头教训起这个男人来:“我虽然不知道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可人生在世嘛,谁又能一直无波无澜,一帆风顺的。有人上过战场,丢了性命,有人虽是侥幸活着下来,却伤了眼睛,从此只能与黑暗为伍,也有人断了腿脚,从此只能挣扎于市井之中,拼尽了全力只为谋一日三餐果腹。你这好歹还是个风光体面的朝廷重臣,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
顿了一下,终于又是满脸写满了嫌弃:“就属你们这些读书人,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最是矫情娇贵了!”
说完,也当真是对祁文晏浪费她这么些时间很是不满,头也不回的出门上马,带着自己的侍卫离开了。
祁文晏站在门内,偶有几缕雨丝被风卷到檐下扑在他脸上。
他这样一个混迹官场数年,披荆斩棘无往不利的大男人,被一个小了他差不多十岁的小姑娘毫不留情的当面训斥……
这对堂堂大理寺少卿大人而言,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体面之事。
好在,四下无人。
祁文晏在她走后,方才掩上大门走了出来。
走出宅子的那一瞬,他突然第一次有了个想法——
或者真的不该再惦记那个祁家了,回头修一修这间宅子,他应该自己认认真真的安顿下来,有个像样的家了。
------题外话------
祁大小姐:【骄傲脸】我三叔绝对是个糙汉,力大如牛,干架贼溜那种!
公主殿下:【纯洁脸】啊?可是我都拿他当小娇娇那么宠的……反而觉得我比较糙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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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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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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