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
我依稀是用着这个身份,在这同一具壳子里活了整整两世。
但——
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过的两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一切的分裂点,是在我四岁那年伊始的时候。
那年,新年刚过,我就染上了天花。
很严重也很可怕的病症,不仅不易治愈,还会传染,别说是小孩子得上,就算是患病的大人,被治愈的概率也是极低。
尤其是我。
我天生体弱。
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就是因为早产了大半个月,身体一直比较羸弱。
但也有人说,我之所以有些先天不足之症,全然是因为我母亲的身体本身就不合适生养,但她却为了生个儿子傍身,巩固自己在这侯府的地位,不顾大夫劝阻,非要再生一胎拼一拼。
母亲的出身不太好,商贾人家,虽然坐拥万贯家财,也依旧是为这世道所不耻。
但那时传了三代的长宁侯府祁家也是个日薄西山的家底,祁家看上了她的巨额陪嫁,那时又因着她的兄长我从未谋面的舅舅刚刚金榜题名,前途大好,双方各取所需,结了这门亲。
祖父贪财算计,祖母胡搅蛮缠拎不清,加上我父亲性格软弱,是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
而我那个本该前途大好的舅舅,却在刚入仕没几年的时候就意外死在了任上。
母亲失去了娘家依靠,还要反过来帮扶娘家的嫂嫂和年幼的侄子侄女儿……
事实上,那一二十年,母亲虽然顶着个长宁侯府世子夫人的头衔,她在祁家的日子也过得格外辛苦。
好在她性格强势,手腕了得,豁得出去耗上万千家财,养着这一家人,这才得了个面子上相安无事的体面。
可是她最大的劣势在于——
她没有儿子!
即使再如何的苦心经营,她那半生也如是无根的浮萍,毫无根基也瞧不见一个稳妥可靠的未来。
所以,外界的猜疑也并非毫无根据。
可是我知道,真实的原因不是那样的,那是后来我母亲过世之后一直服侍她的金妈妈告诉我的内情。
她说其实那时候,生我时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已经日渐淡薄,所剩无多,她之所以一意孤行强行受孕,拼尽全力生下了我,既不是为了博宠,修复她与我父亲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为了稳固她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就因为她不是长寿之相,她需得拼着自己最后的几年时间再生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然后留待她的身后,好叫我与自幼身体孱弱又缠绵病榻的长姐互相扶持照料。
否则——
扔下长姐一人在这世上,她是不能闭眼的。
所以,我像是她做为替长姐准备的余生依靠一样被她带来这世上。
当然,这也并不妨碍她近乎熬干了心血,不遗余力的对我好。
就如是当时我染上天花的那场病,那时适逢舅舅家的大表哥要娶亲,母亲一直衣不解带的照料着我,脱不开身,她便打发了长姐替她前去长汀镇的杨家喝喜酒,顺便帮忙操持婚事。
那时候,我病得难受,起初的几天倒也还好,后来就渐渐地人事不省,陷入弥留。
母亲日夜不休的守着我,一掷千金,将京城里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好大夫都请过来给我治过,甚至在祖父撒手不管,父亲又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她豁出去脸面,彻夜守到宫门外去,终于求到了宫里太医院的院使何大人替我也看了病。
也许是命不该绝吧,在昏睡了十来天无数个大夫都预判我必将夭折的情况下……
过了青龙节,二月初三那日的黄昏我终于缓了过来。
但那时候依旧是昏昏沉沉,不太知事。
再然后我才知道,那天过午家里传了噩耗,我那一向病弱可怜的长姐就在前夜因为再次染病,殁在了暂居的庄子上。
她是在从舅舅家回来的路上临时改道住过去的,因为我这病会传染旁人,母亲因为照顾我顾不上她,又怕她回家来会被我传染上天花,这才安排的她去庄子上暂住。
而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要临时寻个大夫都不方便。
病情突发加上救治不及时,长姐就此香消玉殒。
那一年,她也不过才刚满十六。
缠绵病榻那么些年,她被关在一方小院里十五个春秋寒暑,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去看看这片天地。
她在幼年时,祖父因为一时酒后兴起,为她定过一门亲,对方是个家世相当长相也不错的世家贵公子,她也还没有来得及嫁过去好好过一下自己的人生……
而那时的我,尚且年幼懵懂,其实也不太懂得什么是生离死别,只母亲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我也才能隐隐的意识到那当是一件残忍可怕至极的事。
她拖着一副孱弱的身体,由父亲陪着亲自去庄子上接回了姐姐的遗体。
那一天,我去看了躺在棺椁里,穿着华丽新衣,戴着名贵首饰的长姐最后一眼。
其实,她像是睡熟了,很安静,依旧还是很美的,只是脸色过于苍白诡异了些,看着不太对劲。
其实我与长姐真正呆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她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被关在屋子里将养的日子多,我那时又太小,身体也比较孱弱,母亲怕她过了病气给我,也不敢叫我常常去寻她玩耍,只在她偶尔身体好些的时候才叫我们一起玩。
姐姐话不多,总是愁眉不展,但她总会很柔和的对我笑。
当然,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长大了懂得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之后才明白,她那时候的笑也多是脆弱的力不从心的。
但我知道,她是我姐姐,在那整个侯府大院里与我最是血脉相亲之人,与我的庶兄庶姐,堂兄堂姐都不一样的,从小母亲就告诉我,只有我们俩才是这世上最亲最近唯一可以互相依托扶持的亲姐弟。
可是——
我四岁那年,尚未长成到能与她互相依托扶持的年岁,她就早早的躺进了棺椁里,被埋在了黄土之下。
此后漫漫余生,我再未见过她。
而长姐的死,却也是这座屹立百年的长宁侯府根基动摇的开始。
那时候我还不太能看明白事,只记得长姐被封棺下葬的那一日,忍着哀恸为她操办后事的母亲不期然的一口鲜血喷在了她的棺木上,那血色殷红艳丽,与整个灵堂里白皑皑一片的环境形成剧烈的冲突,看得人胆战心惊。
在场所有人都吓得不轻,想扶她下去休息,可她不肯,执意撑着病体亲自出城送葬,将她身体血肉的一部分彻底割舍埋藏在了一片荒芜之地。
然后回府,撤了灵堂,清理掉所有丧礼的痕迹,整个府邸的人立刻恢复了原样,按部就班的过日子。
懵懂的我,却总觉得这府里是有什么彻底的改变了的。
然后,没过几天,母亲突然在府里大闹了一场。
据说她是冲到了祖父的院子里,疯魔了一般指着自己公爹的鼻子破口大骂,可是因为祖父院子里的人和当时母亲身边的人随后就全部被灭口打杀了,那天她究竟骂了什么又或者是出了什么事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很久以后府里还有下人心有余悸的背地里说闲话,说那一天的母亲状若疯妇,不仅冲上去撕扯打骂了身为长辈的祖父,还要拉他去见官……
下人都猜,这府里是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天大的事。
可是——
那一天,母亲到底也是没能拉着祖父真的见官去的,她被父亲带人强行给拖回了后院。
之后她便是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整个人也像是被人抽干了精气神儿,整日里抱着我垂泪。
后来,她便妥协了,不吵不闹,带着我继续按部就班的过日子。
就在我慢慢适应,觉得这样也还行的时候……
那大概是在长姐没了的差不多半年以后,盛夏的六月天里,某一日大雨倾盆,府里突然又乱了起来。
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那时我正在厢房午睡,迷迷糊糊的被云姑姑抱出来,冒着大雨打着伞被带出了栖霞园,她似乎也不敢走远,就抱着我站在园子外面的回廊上。
雨特别大,铺天盖地的一片雨幕,几乎将整个天地都连成了一片。
那一日,祖父,父亲,母亲和鲜少回家的三叔,他们一起关在母亲的院子里爆发了剧烈的冲突。
之后,我看见三叔从栖霞园里出来,淋着雨,头也不回的出了家门。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府里的下人却背地里议论,觉得匪夷所思,毕竟他初入官场,风头正盛,有着大好前程,可是却在那日之后突然辞官归隐,不知所踪。
而在那之后,母亲又是大病一场倒下了。
向来不怎么管事的父亲,更是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没过几日,府里的天也就彻底变了。
下人说,父亲主动请辞,放弃了侯府爵位的继承权,亲自上书朝廷,将长宁侯府的世子之位让了二叔。
然后从那天开始,所有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我们一家三口。
祖母更是气得闹了好几场,揪着父亲又打又骂,余姨娘更是哭闹不休,庶兄庶姐他们全都愁眉不展,也是又哭又闹。
有人骂父亲糊涂,有人诅咒祖父偏心。
但是父亲任由他们吵闹咒骂。
那些天,母亲病着,他就带着我,他对我说没关系,我们一家都得好好的。
那时候的我,也不懂他所谓的好好的是什么意思,只是……
到底事与愿违,我们一家终究是没能好好的。
没过几天的某一个深夜里,缠绵病榻多日的母亲就被发现吊死在了她那屋子的房梁上。
有人说,她是因为太过思念长姐,受不住,便随长姐去了,也有人说……她约莫是羞愤自尽的。
然则……
这些,我依旧是听不太懂的。
我只是看到父亲一夜之间突然斑白了鬓角,那一天,他也便是像当初的母亲那般疯了似的找到祖父那,声嘶力竭的吵闹质问,甚至大打出手。
那时候金妈妈和云姑姑他们都在忙着为母亲操办身后事,没人顾得上管我,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打架争吵。
我听见了一些话,但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
也终究——
父亲也没能将祖父怎样。
他颓废的如行尸走肉一般操办着母亲的身后事,将母亲下葬,将她的棺椁埋到了长姐旁边之后……
他带着我和金妈妈离开了这座长宁侯府,离开了家,离开了京城。
我们居无定所的四处漂泊,父亲日日酗酒买醉,醉了就哭,哭得像是个无助又懦弱的孩子,但他却从来什么也不说,没人知道也究竟都是在哭什么。
然而,他也没哭多久,只过了三年,在母亲祭日的那个夜里,他醉酒后失足跌落河道之中溺亡了。
那一年,我七岁。
已经开始懂得一些事情了,但那时候我们离京太远,我与金妈妈无力将他的棺椁送回京城祖坟埋葬,便草草做了场法事,将他埋在了离京千里之外的荒山上。
后来再长大一些,当我有能力将他送回京时,我却也不想了,因为我隐约的知道,他其实是不想也不敢回京的,尤其……
是没有脸面葬在我母亲的身边。
而那时候的金妈妈,也日渐老迈了,我与她相依为命,节衣缩食的用着我们当年带出来的盘缠,她在小院里种了些菜,又替人做做针线贴补家用,我在小村镇的学堂里读读书,闲暇了,她便给我大抵讲一讲我母亲的旧事,每逢说起,都止不住的叹息,要湿了眼眶。
而那时的我,知道的却比她还多。
比如——
祖父设局冤枉我母亲与三叔有染,逼着三叔辞官远走,又拿我母亲的性命做要挟,让父亲主动上书朝廷让出了侯府的爵位,但他最终却未曾守诺,他看不惯我母亲,也容不下我母亲,就叫人趁夜潜入她屋子将她吊死了。
顺手……
也抢夺了她所有的财产与嫁妆。
这些,都是那日父亲与他争执时,我站在他书房门口听见的。
父亲被他逼到崩溃,也走投无路,可他也到底太懦弱太无能了,无力扭转局面就带着我离京躲避,得过且过的熬完了他那半生。
而我……
约莫也与他一样的无能和懦弱吧,心里也不是不恨,却只得安居一隅,苟延残喘的就混个活命罢了。
再后来,我十二岁那年,金妈妈因为一场大病也去了。
那个时候,正值天下大乱,大觐的朝中宁王与瑞王两兄弟争夺皇位,斗得乌眼鸡一般,老皇帝则是重病在床,无能为力。
四面边境不稳,强敌环伺,整个天下一片动荡,人心惶惶。
就是那时候,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又辗转回了京城。
阔别八年之久,我走时,对这个世界都还没有什么太清晰的印象,再回来也称不上什么物是人非,就只觉得陌生。
但是那一路的跋涉,在进京之前我于山路上病倒了。
天色垂暮,四野的狼叫声格外刺耳。
我打着寒颤,蜷缩身体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就在我以为我会无声死去时有个进山采药下来的姑娘顺路将我救起,并且带回了她家药堂。
她叫乔樾。
大我三岁。
我遇见她的那天,适逢她及笄的日子,而市井普通人家的姑娘,及笄也没什么讲究,她只笑称捡回了我便也算是一场天定的缘分了。
我那场病,一直隐约不去,就暂住在了她家药堂。
她家药堂是家老字号,叫同济医馆。
她说是她祖父留下的,她母亲嫁人之后,夫家想要掠夺,她母亲与之决裂和离,带着她回来立了个女户,母女俩相依为命,就守着这一间小小的药堂,给邻里看病,布医施药,日子也算过得安闲自在。
只——
那时候她的母亲胡姑姑已经病了多时,形容枯槁,没有多少时日可熬了,就她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操持。
她小小年纪,因为是自幼就开始学的本事,医术还不错。
她说,她要守着这个医馆一辈子,也算安稳顺遂了。
我那时既不想回侯府,也不能回侯府,便就谎称自己是个家人亡故无家可归之人,厚着脸皮在她那药堂住下了,给她打打下手。
乔樾是个十分爽朗好脾气的姑娘,适逢战乱,到处人心不稳,她们母女不仅收留了我,她还教我看医书,说是学门手艺,以后总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
我在她家药堂住了整整两年。
后来胡姑姑油尽灯枯,病故了。
我帮着乔樾一起将人下葬,那时我也才知道,胡姑姑年轻时家中也收留过一个比他小上几岁的师弟,那人姓池,乔樾管他叫师叔,这位师叔一直是属意于胡姑姑的,只奈何胡姑姑嫁人早,他尚未长成,后来等胡姑姑和离回来他才表明了心迹,可那时候的胡姑姑因为生乔樾伤了身子,以后子嗣艰难,她不想连累自己这师弟就一再拒绝了他。
这位师叔与胡家老爷子一样,是西北军中的大夫。
那一年,驻守北境的平国公世子顾瞻意外身亡,老国公也悲痛过度病倒,北境边境动荡,他一个气不过又回了军中,结果与胡家老爷子一样,因为抢救伤兵死在了战场上。
自那以后,胡姑姑自责内疚之余就存了心病,从此一病不起。
断断续续熬到如今,便是大限。
乔樾在哭,但她却很平静的讲述了这段过去,她说这样也好,胡姑姑去了,也就不必再自责自苦,她解脱了。
那时候,我也说不出心里是何等的滋味儿,只是看着她的时候我想,这辈子我得好好照顾她,在这世上,她以后也就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可变故却来得叫我猝不及防。
仿佛……
宿命一般。
也就是在那天安葬了胡姑姑之后回去,乔樾的生父,那么些年对她不闻不问的乔家人找上门,强行将她带走了。
我冲上去,想要将她抢回,可是与曾经的那位师叔一样的无能为力。
最后乔樾还是跟着他们走了,她哭着说她不能看我被打死,她说我得好好的,她说她也会好好的,我们都得好好的活着。
我浑身是伤,被乔家的人从医馆里扔出来,在街上躺了一天一夜。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恨,恨我为什么只是个有家回不了的弃子,因为一无是处又身无长物,我甚至护不住我刚刚才发誓要好好待她的那个姑娘。
之后我打起精神,跌跌撞撞找到乔家,我才知道那一天乔樾根本没被带回乔家,乔家人早就给她找好了婆家,要是数额不菲的一笔聘礼,那天便将她塞进一顶小轿抬走了。
为的——
是抢占她家的老宅和铺子。
而那时候的京城,两位皇子的夺位之战打得如火如荼,衙门懈怠,全都在琢磨着站队选主子,整个官场一片混乱,压根没人管这些市井人家争产的“小事”。
而且——
我也没有立场替乔樾去争。
我不知道她被送去了哪里,想去找她也不知道该寻到何处,就游魂一样游荡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徘徊在曾经她带我一起走过的那些地方。
后来不多久,南方边境失守。
那时候的大成,已经不再是大成,而是被镇国公姬氏一族推翻重建的大胤朝廷。
大胤的军队冲破易守难攻的雁岭关打了进来,并且势如破竹,直捣黄龙,说是与在这边朝中的内应内外相合,在大觐朝皇帝驾崩的当口长驱直入,占领了京城。
那一夜的守城之战,是死了一些人的。
但据说,是因为一个叫叶寻意的女人,瑞王的准王妃给他下了毒,又夺了他的兵符,亲自带人给大成的军队开的城门……
宫城之内的御林军虽然誓死抵抗,数万人为护旧主最后的尊严几乎全灭,但其他守城军尽降,百姓的损失也不算大。
是以,这一场所谓改天换日的大动荡,我们这些斗升小民只是紧闭了三天的大门,再出来……
已经是另一翻天地。
我从栖身的破庙跑出来,去看皇榜。
本是瞧个热闹,却发现好些归顺了的大觐的宗族世家都幸免于难,但长宁侯府祁家却被狠狠清算,被扣上了乱党之名,满门被屠,九族之内,一丝血脉也没有留下。
我那祖父,二叔,庶兄庶姐和堂哥堂姐他们全部被杀死了,包括与他们有所牵连来往之人。
我的祖父,是个有城府的人,为人沉稳的很,是只老狐狸,其实打从心底里我是不信他会在局势未明时就投靠瑞王,或者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的。
但他心术不正,心狠手辣,落得这样的结局,我倒是乐见其成。
可——
整个祁家九族之内,又冤死了多少无辜之人?
但好在,可能是因为她与我父亲都早死吧,我母亲的娘家,杨氏一族并未受到牵连,只那时候,在我母亲过世之后,不知什么原因,事实上他们一家已经从长汀镇搬离,不知所踪。
之后,大胤朝廷的开国皇帝册封了曾经大觐的瑞王未婚妻叶氏做了他的皇后。
两人大婚之后打马游街,我站在人群里看见了坐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帝王。
我看见他的脸,我认出了他来。
于是——
我也突然之间明白了很多事。
当然,同时,也增加了许多疑惑。
比如——
为什么他会从我们祁家不受宠的庶子,突然改头换面变成了大成镇国公府遗失在外的正统血脉?
但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祁家会在一夕之间彻底覆灭了。
虽然三叔的手段残忍,甚至不光彩,但我不怪他。
哪怕明知道他早就帮着他身边那个女人在这些年里抢走了我母亲遗留在祁家的巨大产业,我也不恨三叔,因为我知道他从小到大在这个祁家受到了多少冷遇和排挤。
我母亲的死,也不怪他,我有多心疼我母亲,也就有多明白他,因为在那件事里,他与我母亲一样都是被冠以莫须有罪名的受害者!
即使他如今变成了完全的陌生人,冷淡又偏执。
可他曾经也一直都是我仰望过的人
他像是那座腐朽的大宅子里,唯一一个不是死气沉沉的存在。
虽然我不敢亲近他,他也不会在意我。
当然,这一次,我也没有再试图去靠近他。hΤTpS://WWω.sndswx.com/
之后,我便离开了京城,我要去找乔樾,我找了好多地方,可是却发现这天下之大,我是真的再也不可能寻见她了。
后来实在无处可去,我便回了我母亲曾经的家乡,天水郡。
我找到杨家曾经的老宅,但是那宅子已经被旁人买下,也是一户姓杨的人家,说是京城里做到从一品右都御史的大官在新朝上急流勇退,回乡养老来了。
我在他家找了个洒扫的活儿,就是想看看我外祖母和母亲曾经住过的宅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这家如今的这个主人,他叫杨成廉。
女儿曾经是大觐皇帝的后妃,有过一位做皇子的外孙,但是在瑞王和宁王的争端中他做炮灰被害死了。
也是正因为如此,大胤朝建立之后杨成廉及时投诚请辞,态度诚恳的倒是换了个全身而退。
但邻里议论,这个人虽然官运亨通,风光一世,但他妻妾成群,到了如今耄耋之年却一直膝下空空,生了一堆女儿,却始终是后继无人。
后来有一天,深夜瞧着祠堂有人,我悄悄摸过去暗中查看,却见那老头子醉酒,正坐在祠堂里哭。
哭诉自己一生无子的苦闷,忏悔自己曾经抛弃生身父亲,只求功名利禄的狼心狗肺,又暗笑他害死同父异母兄弟的那些手段。
而我瞧见,那祠堂供桌上他父亲牌位的名字——
杨秉恩!
那,也是我外祖父的名讳。
我听着他醉酒之后断断续续的哭,从他自言自语的哭声中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该算是我的舅舅,但是他却又杀死了我嫡亲的舅舅。
于是那晚,我放了一把火,将醉酒的他烧死在了祠堂里。
伴着,他酒后的苦闷忏悔。
后来,我重操旧业,仗着乔樾教给我的医术也去了边城军中从医,终其一生,没再回过京城。
那一生,就那么潦草又满是遗憾的过了。
我死那年,才刚而立之年,也许就只是生无可恋,活着太没意思吧,突如其来的一场病,也没磋磨几天,就那么昏昏沉沉的睡死了过去。
然后,我第二次在这个壳子和身份上醒来,又变成了年仅四岁的长宁侯府小公子。
那一年,我还且身份尊贵,父母健在。
我醒来那会儿,天还没亮,守着我的刘妈妈喜极而泣,哭着说母亲连夜去宫门蹲守,一定会请来何太医来治我的病,她叫我不要怕,她说我一定会好。
我姐姐死的那天发生的事,我一直都记忆犹新,因为那是我们一家命运急转直下的分水岭。
虽然这时候的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彻底模糊,模糊到根本连她的五官长相都记不清了……
可是没顾上母亲,也没顾上乔樾,我仗着我的身份撒泼耍赖,央着刘妈妈第一时间送我去了长姐栖身的庄子。
那时候我的思绪混乱,我也不知道我赶过去能做什么,但我必须得去,我想抢她回来,我不能坐等无为的看着一切又走上前世的老路。
其实在我赶过去的途中,我甚至都觉得那是徒劳,也许我赶过去看到的依旧只会是她冷掉的一具尸体。
可……
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了,上天眷顾,当我跌跌撞撞跑进屋子里时,我看见她笑容明媚温软的冲我招手,叫我过去。
那一天,我在清晨的阳光的里站在她面前,再一次重新一点一点找回了我对她的记忆。
记住了她的眉目五官,记住了她温声软语同我说话的模样。
他是我记忆里的长姐,但又仿佛不是,我是一个默不作声卷土重来的我,她却像是一个崭新的重新被注入了生命力的她。
她比我曾经记忆里的更开朗,更乐观,也更坚强……
曾经我是一心一意想要拯救她的,但是回来之后我却发现这一次和我之前经历的那一世仿佛是同一个背景又并非是同一个世界。
有些早该死去的人,他们还活着,有些本该发生的悲剧与动荡,他们都没有发生。
我就在这副小小的壳子里,摩拳擦掌,努力的想要做些什么,可是——
我想做的那些事,长姐都义无反顾的先做了。
她未曾早早的死去,母亲也没有悲痛到癫狂,父亲也未曾心灰意冷到抛弃这世上除我以外的所有……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我出不上力,就默默地看着。
但我知道,三叔将是有能力主宰甚至毁灭所有人命运的那个人,于是我试着不动声色亲近他一些。
他一如当年那般,虽然冷淡,但不绝情。
上一世,我听了太多叶才植家庶女叶三小姐那些离经叛道又不堪的往事,虽然祁家对不住三叔,不配叫他对我们好,可是我也始终认为那个女人是将他引入歧途的诱因,我知道那个女人最擅长用阴谋诡计去害人,所以那次趁着瑞王府的宴会,她会出手害人的契机,我闹着让三叔带我去了瑞王府找长姐。
我想——
若是叫他撞破那女人阴险恶毒的嘴脸之后,他总不会还继续义无反顾的与她为伍了吧?
虽然我的做法也卑劣,但趋利避害只是人的本能,我没有对她做什么,我只是让三叔清楚的看到她都做了什么,我问心无愧。
再后来,长姐也发现了杨成廉的身份和他家里的猫腻,她要替母亲和舅舅出气报仇,她孤注一掷要为云表哥讨个公道,我跟着她,状似童言无忌的告诉杨夫人她肚子里的那个依旧是女娃。
我说的是实话。
但——
同时也是居心不良的推波助澜,想要对那个杨家做点什么的。
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家从巅峰上跌落,家破人亡,凄惨无比,被打回了原形。
但我做这些的时候,就如同长姐护我们时候那般,义无反顾,也没有任何的迟疑与后悔。
长姐一路冲锋陷阵护住了我们全家,我想即使我不光彩的做点什么,也算为她分忧解难了。
但——
我不能告诉她!
我也……
不能叫其他的任何人知道这些事。
我看着长姐病情病愈,看着她为了护这一家人以身犯险的奔波,我曾经以为我重来一世是要担负起拯救这个家族命运的使命的,可是走着走着才发现……
老天爷似乎是想补偿我前一世颠沛流离的苦,他送我回来是享受这一场一路坦途的富贵人生的。
所有的风雨,长姐都替我担了。
她一路披荆斩棘的护着我,护着母亲,甚至是父亲。
她用她单薄的脊背,撑起了我们这一家人的希望与未来。
然后,她也遇上了一个很好的人,相知相许,她说她喜欢他,她要跟那个人奔赴一生的白首之约。
我也不是觉得那个人不好,我只是胆战心惊,因为在我潜意识的记忆里,那个人似乎未及弱冠便意外死去了,我怕长姐全力以赴倾尽所有,最后得来却是一场空欢喜,和一个不可能与她携手白头的人。
只是时间过去的太久,小时候的事我又记得不是很清楚,我的记忆太模糊了,我不确定是这一世那个人的命格也被篡改了还是他确实会死,只是时机未到,所以我整日提心吊胆,我想拖着长姐,不想看她泥足深陷,那么快就对那个人倾心相许了。
只是——
感情这回事,又岂是说阻拦就能阻拦的?长姐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决定和他在一起了,他们一起经历过风雨甚至是生死……
我从旁忐忑的看着,但好在,这一世上天眷顾,所有的一切都与我孤身经历的那一世不同了。
作恶多端的祖父早早离世,母亲和父亲安好,三叔也寻了一个性格坚强阳光的人,他们互相扶持,努力按部就班的过着平稳顺遂的人生,而长姐心悦的那个人,他也一直好好好的活着。
我依旧是做着长宁侯府身份尊贵的小公子,看着长姐披十里红妆,风光大嫁,圆满的成婚生子。
然后——
我会守着乔樾,陪她一起长大,将来开一家医馆,悬壶济世,兑现前生未及偿还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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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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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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