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偏西,斜倚斑斑云翳,下觑深夜,露出笔锋一旋的半弧孤芒。
周钰恒身披月色缓步入室。
他静待黄离替自己取下披风,踱至主座前。先是不动声色的伸出两指沿桌椅边缘轻划,捏合三指揉捻过,方接过湿巾擦手,顺衣欠身道:“抱歉,顺路见过几位老朋友,耽搁了些时辰,简慢诸位了。”他伸手延请道,“请坐。”
素绢屏风隔开的古朴室内,熏香袅缈,高矮胖瘦的男女老少,影影晃晃,躬身后齐声应答:“是我等的荣幸。谢主人赐座。”却并未依言坐下。
打头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身宽体胖,双耳厚实,福泽深厚的相貌。他站前一步,对搓肥胖厚实的双手,不曾开口,笑先满溢:“恭喜少东家此行顺利,运帷幄决千里,万事皆不出预料,我等钦佩。”
他领头俯首道:“我等在此恭喜小主人重返中原。”
“戢鳞潜翼,思属风云。时隔数载,我的小霜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踏上故土了,我很是为他高兴。”周钰恒展扇微笑,“所以诸位不该恭喜我,当先恭喜你们霜公子。”
众人立刻会意:“恭喜小主人携霜公子重返中原。”
“我代他谢过诸位的祝贺。日后必有倚仗诸位的地方。届时万望在座的众人能看在先父的薄面上,群策群力,不吝赐教,多予我们这两位不懂事的晚辈一些关照。”他说完,儒雅的扶扇躬身,面向众人郑重行礼。
众人急忙各自回礼:“小主人哪里的话,小主人折煞我等了。凡有主人和霜公子差遣处,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周钰恒直起身子:“好。那么有劳了。”他展露笑颜,再邀道,“请坐。”
这一次,他当先落座。
众人候着他坐稳,才按他的吩咐依序坐下。
“石叔。”三分噙笑着闲话家常,周钰恒首先关切的与中年男子寒暄道,“重回中原的感觉如何?住得还算习惯吗?”
石掌柜石贞信弯眯着眼睛笑得一团和气:“很好,好极了,不能更习惯了。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托少东家的福,没想到老来还会有落叶归根的这么一天。”
话到此处,石掌柜面有愧色的握紧了双掌,笑意不由得黯然了:“只不过东家旧日里苦苦维系的‘望月思故人’五处‘君’字酒楼,在老仆手中,一朝俱毁!是老仆无力护全酒楼,也愧对故主的托付……”
“石叔叔不必自责。”周钰恒笑吟吟的打断了石贞信的话,“我来替你消除心结——在通知你离开后,勒令接替你的人离开且坐视武林盟将五处酒楼烧毁的,正是我。”
石贞信难掩震惊:“为什么啊?!少东家你又不是不清楚,这可是老东家送给那一位的礼物啊!”
“正因为知道,才不愿意继续投入精力去维系这种日日耗损的地方。”周钰恒松开下喉处三道盘花锁扣,抚平衣领,抬手接过茶碗,碗盖撇浮沫,笑道,“人都已经作古了,留着几处纪念,何必呢?何况那几处又太过张扬招摇,早晚横生祸端。既然留着于己不利,倒不如及时毁在尚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石贞信痛怒交加下无法控制力道,后知后觉的将手里的茶碗握了个粉碎。他愁眉苦脸的看着连汤带水的拳头,长吁短叹,絮絮叨叨,嘟嘟囔囔:“到底是什么样的用场值得少东家舍弃那二位留给你的基业啊?这么好的酒楼,改做他用也行啊,说没便没了,可惜了。难道真的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吗?造孽哟,浪费哟,你这个祖传的败家子!我苦也,何时才能盼得到放心养老的那一天啊!”
“不可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钱没了可以再赚,倒是没什么比我敬爱的长辈的性命更重要了。”茶香四溢中,周钰恒滋润唇舌后,只是笑,“石叔,‘檀那长老’已经葬身于五座陪葬酒楼的废墟中了。现在,你已不是魔教的人了。你自由了。”
石贞信再生意场中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是何等的人精,瞬间便明白了周钰恒话中隐含的深意。他未能吐字,肥厚的双唇已兀自颤抖了起来:“少东家,老仆……”
周钰恒放下茶碗,将石贞信已挂到嘴边的感谢尽数挡了回去:“不过,石叔若是怕寂寞无聊呢,我新近在昆仑山近旁置办了数处可供赏雪观景用的小院落,不妨拿去散心赏玩。”
石贞信感动的眼眶尚不及湿润,突然有种血压贯穿颅腔的不好的预感。他胆战心惊的撑着边桌,心存侥幸的确认道:“昆仑山近处?是我想的那处只有武林盟和昆仑门下才会出入的不毛之地吗?”
“正是。石叔与我想作一处了。”
“正是?少东家,你实话对老仆交底:究竟买了几处?”
“几处?额,没细数,不多吧,大概…才十几处?”hτTΡδ://WωW.sndswx.com/
“才?十几处?败家子啊你!”石掌柜一激动,砸得边桌七零八落,火气也跟着一并“蹭”了起来,“不过短短一时看不住你,你又乱花钱!老仆拣直的说,即便当真摆阔气瞎浪费拿钱砸地,也该选在商铺云集的闹市区,至少能砸出几分热闹名堂来。砸在那么个鬼地方,听见回响起码要等足百年!听老仆一句劝,留一处够了,剩下的,哪来的还哪去。”
“这个,不好吧。都已经修葺整理可以住人了。而且武林大会召开在即……”
“正因为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各处更是人紧手忙的时候,与其白搭资源浪费在那种穷乡僻壤——啊?!武林大会。”石掌柜半张着口,蓦地顿悟道,“少东家是不是提前得到什么有进项的消息了?”
“没什么太可信的消息。我只是看那几处怡心养性,闲落争子静听雪,炉温酒暖弄古桐,风雅凑趣得紧,兴之所至,想买来避暑罢了。”
一道亦庄重亦妩媚的声音绕着周钰恒的话音酥酥软软的调笑道:“商贾们的切入点究竟与我们这些活在阴沟夹隙间的小老鼠们不同呢。说起武林大会啊,我久居昆仑的耳目最近都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哪。看来是因为我离得远,消息有些滞后了呢。如此说来,画眉也想讨一处消暑解闷的私宅,‘近观雪景’。只不过不知道——主人肯不肯赏下来呢?”
她处处生香引火含情的软笑,如春席大地、呵兰搔耳,教场上的一干男女如痴如醉,巴不得登时趴在她脚下,任其践踏。
“饶过我吧,没这样打趣人的。”周钰恒笑着断然婉拒道,“我手头紧时,尚不得不从你那儿借钱周转,岂有财力赏得动你?倒不如你从手头拣出几样闲置的、不喜欢的,来赏我,说不定我这里还能派得上用处呢。”
“哼,讨厌,不赏便不赏嘛,净欺负人家耳根子软,爱听这些哄人的甜话。”娉婷的托起清纯素雅的脸腮,凝脂堆雪的身段没骨似的软了下去,“石管家呢,资历老,追随主人久,千金买骨的这等收买人心的好事我自是不敢攀比的。可是小冤家你呀,宁愿将钱贴补在花公子的潇湘馆,也不愿意拨冗赏脸我的姽婳楼,是看中他那处的男人们更加的俯首帖耳、任君差遣吗?”
“噢,原来是问罪来了。冤枉。我一向一视同仁,未敢公然偏袒任何一方。”
“你当然不敢‘公然’了。唉,别说了,好伤心,穿上衣服竟不认人了,可不是你当初整日整夜缠住人家‘好姐姐’‘好姐姐’的嚷着不肯放的时候了呢。人家的闺阁十分的空虚和寂寞呢,你也时常的关照下我嘛。”
画眉毫不隐晦的将似是而非的闺中狎昵情趣拿出来讲,教不知情的外人极易误以为她与周钰恒间的关系暧昧不清。
周钰恒并没有当场拆台。他立指于唇上:“嘘——好姐姐,这些贴心的话,不该留下来悄悄的只对我一个人讲吗?我知道了,改日我会登门亲自解释的。”
“改日是哪日呀?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画眉务必哀怨的颦眉道,“你呀,口里每每搪塞人家,却次次不落的留恋花公子那儿。难道是因为花公子与人家相比,身子更娇软,更有讨好主人的本钱啰?”
周钰恒笑笑,避而不答。私下里却趁低头饮茶的间隙对百灵使眼色。
百灵立刻斗志昂扬的跳出来护主:“画眉姐姐你不要误会主人姐姐怕是不知道我家公子早已秋扇见捐是昨日黄花了你怕是还没见过咱们霜公子的真容吧非但如此现在又多出个铁脸木杵的李染枫我跟你们说这二人我都是见过的!呼——呼——累死我了。百灵我敢拍着胸脯保证,我家公子死得那可是一点儿都不冤枉呢!”
石贞信遮住眼睛直摆手,表示“没眼看了,老仆什么也不想知道”;珍珠,翠,鸩等几位女孩儿,集体怒目冷对周钰恒,只差唾他一口“水x杨花的负心汉”了;山雀,黑雁,隼等男人们则捶桌子摇椅子呜嗷呜嗷的一起亢奋着:“主人威武啊,男女通吃,来者不拒。”
画眉遮唇吃惊:“何时我的情敌又多了一位?暂且不谈那位李公子,倒是咱们的霜公子——人家入门的晚——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可人儿,竟比得过不魅自妖的花谢秋?”妖冶感性的眼波勾勾漾漾,她撒娇道,“小百灵,好妹妹,你快为我们仔细说说嘛。”
百灵捂住胸口“呀”了一声,满面通红,已不知在胡说乱扯些什么了:“霜公子已在姐姐的地界了,姐姐如果感兴趣……”
周钰恒以帕掩住口鼻,强压住连续的呛咳,迫不及待的打断二人道:“好了,玩笑至此,闲谈也该到此了。聊正事吧。”
众人马上收起嬉笑的态度,也收回了打闹的心思。
鸱鸮站起来汇报道:“天尸教的凌肃琴副教主卸下‘朱雀使’的伪装后,顺利的与她要投奔的那位朋友汇合了。现在寄住在主人安排的地方,没有危险。凌姑娘托我向主人带好:蒙朱雀使成全的恩情,一切顺利,不多言谢,改日必报。”
鹈鹕依序站了起来:“铃音堂的二十车货物在争执中冲撞得散了,尽数落入了咱们的手里。他们果然只得找咱们补全。兄弟们依从主人吩咐,并没有刻意抬价,换了一批新货照原价替他们装在了车上。陈四当家连连道谢,承诺待主人平安归教,陈教主会亲临总坛致歉及致谢。”
云雀道:“镇远镖局的宋总镖头传信说,他已将香料调包成了□□,交给武林盟指定的那几个人带回了中原。香料则转交晋商的驼队接手,仍继续西行,不会耽搁交货的时间。”
……
山雀只一句话便没了下文:“大巫没能看住蛊皇,她自请以药人之体入药,恳求主人饶过少巫。”
周钰恒半晌沉默,再开口,笑容依旧:“求我作什么?好了,我知道了,此事且放着吧,不急。谁还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吗?”
鹫站了出来:“有个意料之外的变故,还等主人指示。”
两名壮汉在他的示意下,抬上了一名正昏迷着的圆脸浓眉的十五岁左右的少年。鹫详细叙述事件道:“这个人叫申宁昆,是李掌门、魔尊和霜公子三人联手保下的人。他原本曾有个孪生兄弟……鹫和乌鸦经过讨论后,依主人昔日的习惯,将人从乱石堆中救了出来。——我二人未经请示擅作主张,还请主人发落。”
“发落?不,我该奖赏你们。你交代的这些,我已从黄离处得知了。你们做的很好。”
周钰恒狠感兴趣似的起身,自屏风后走至申宁昆面前,审视般的将人从头至尾打量一番后,蹲下,搭脉:“无大碍,郁积于心,兼之饥渴、体力透支罢了。”
他收手起身,转向身侧:“黄离,你替我将他送到三叔公那里,说是我中意的人,功体有损,还请他老人家务必全力施救。他的底子不差,治好后应当比现在略强一些。说给三叔公知道,他自然明白应该怎么做。
——慢着,你暂时就留在他身边吧。等他醒了,看他的意思:如果他仍坚持要往少林拜师,由你护送他上嵩山拜望提摩师公,也替我问好;如果他放弃了,给他二百两,任他去吧。
——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没有。”
“好。”他随走随交代,最后才停留在一位毫无存在感的女子面前,专程叮嘱她,“鸳鸯,到了你该行动的时候了。这样吧,为避免节外生枝,先调开忍冬,让毕先落单……人选从我给你的名单中选,务必要替毕先寻得一处好归处。”
他挥手,众人各自去了。
周钰恒重新坐回书案前,抓紧时间展开洒金小笺,饱蘸浓墨,提笔落字:“日目不见君,孤影对愁眠。”
“矫情,矫揉造作!”揉皱信纸,拂落案几,面带些许的烦躁。
提笔再写:“孤影伶仃时,最难将息。”仔细端详片刻,脸疼似的抽动着嘴角,“丑,难看,不忍直视!惨不忍睹!”再揉,再丢。
如此这般的十几次,周钰恒终于搁下毛笔,颓废且无力的长叹了一句:“该练字了。”又苦笑道,“连最后一项长处也即将离我而去,我还指望拿什么能将人留住?吾命休矣——”
“主人这是写给霜公子的?”百灵勤快的捡起地上的纸团,一一展平,不自觉道,“很好看呀!可是为什么要写信?我们不是可以马上动身去见霜公子的吗?小情趣?”
周钰恒闻言更烦闷了:“走不了。暂时还有些旁的事情待处理。”
他潦草的瞎画几笔列草拟,另抽出一页普通的信纸。
这次倒是没有犹豫,一蹴而就:“……事不凑巧,中途被青城的人劫走,未能混入武林盟江南分坛。不过尚有可补救的方法,具体如下……据传你伤势不轻,切切珍重身体。遥拜。”落款,“弟恒”。
他将信交给百灵:“转交云雀带回总坛。随信附上滋养补品,请乐忧照最高制式安排。”
深吸一口气,重新换回洒金笺,放弃一切华丽的装饰,平淡平和又絮絮叨叨的叮嘱着:“……你的肠胃不大好,三餐记得要及时吃……江南有许多地方特色酒楼,其中邀仙楼的藕粉圆子,甜润韧口,你一定喜欢……登临楼的酒酿醉蟹,性凉,不能多食,可佐以加饭酒……待你将上述我令人安排的地方的依次吃遍,差不多便能见到我了……对了,你试过‘采耳’吗?我们北地没有,还怪好玩儿的……”
他边想边笑,边笑边写。
不知不觉间,东方天际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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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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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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