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十在秦冬霖帐子里转悠了一圈,看着曾经叱咤风云,万人敬仰的妖帝如今屈尊坐在小小的营帐内挑灯夜读,原本被琴灵一席话说得沸腾翻涌的情绪就像是撤了火的滚水,起先还咕噜噜冒着泡,后面就渐渐平息下来。
什么君主,帝后都是白搭,该看地形图还得看,该找遗迹还得找,这样的身份除了会给他们带来危险和无数老熟人外,实在没有半点好处。
该怎样形容呢,原本惶惑无助,觉得世界整个翻天覆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的心情突然从半空中落了地,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日子还是一天天照样过,他们前世再如何,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出了少数几个人,其余不会有人知道、关注这些。
他们还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得面对秘境中的险象环生,得竭力获得传承,出去之后,也要争取在六界盛会上获得一个不错的排名,让父母骄傲,为家族争光。
什么都没变化。
宋湫十还是宋湫十,秦冬霖还是秦冬霖。
湫十整个人松懈下来。
她这十几日都未曾阖眼,在谷雨城的时候白天要去流云宗偷偷凿石头,夜里要留在院子里感悟琴意,忙得像陀螺一样转,才回主队,又听闻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神经时刻紧绷着,现在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趴在案桌上,看着看着月明珠下的清瘦身影,眼皮一顿一顿往下沉。
很快,她呼吸平稳下来。
琉璃灯盏投射出的昏黄光亮下,秦冬霖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微不可见地侧了下首,在看清案桌上的场景时,手下的动作稍稍顿一下,因为手掌撑在桌面上而弯下去的背脊挺直,几乎是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脚步已经像是有意识一样,落到了黑色沉木桌椅边。
她白天跟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但睡着时却显得很安静,乖巧。
手里还虚虚地捏着一杆笔。
秦冬霖长指微顿,将点着墨汁的笔从她手里轻轻地抽出来,她睡得不安稳,顿时有被惊醒的意思。
他恰到好处地开口,嗓音雪一样清冽,又因为刻意压低了些声音而现出点沙沙的哑意来:“没事。”
“睡吧。”
事实证明,睡着了的湫十,远比醒着时要听话。
她长长的睫毛又安静地覆盖在了眼皮下方。
因为手里的笔被抽走,湫十的手便呈现出一个空心的小拳头,看着很秀气,又现出一种单纯的稚气来。
天寒地冻,冰川内的寒气不比平时,湫十身体不好,让她这么趴在桌上歇一晚上,都不需等到第二日清晨,她整个人都会蔫下去,又是头疼脑热,连带着嗓子都要跟着疼,严重起来喉咙里跟堵了棉花似的,根本发不出声音。
若是从前,秦冬霖这个时候,该敛着眉凝着声将她唤起来,不是让她回自己帐子里,就是让她到窗边摆着的罗汉榻上歇着。
可现在,鬼使神差般,他的视线落在那张未施粉黛,显得干净,还带着些稚气的脸庞上,明显有瞬间的迟疑。
这段时日,她给他的感觉确实跟从前有些许不同。
那日,她凑上来,仰着一张白瓷般的小脸,学着南边姑娘的吴侬软语一声声勾着叫他哥哥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极短暂的错愕,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悸动。
觉得她长大了。
可现在看着,又分明没有。
她眉眼弯弯,枕着手背睡得无知无觉,像一只没有防备心的小兽。
秦冬霖垂着眼,手腕骨在清冷月色下格外的白,他低而含糊地叹了一声,半晌,弯腰,将骨架纤细的人从凳子上抱起,走向帐子边开着的小窗上摆的一张雕花小床。
他眉头皱着,那副神情,那副姿态,实在算不上多心甘情愿,可手下的动作却很轻,透着一股与他气质不符的温柔沉静。
她真的没什么重量,小小的一个,在他怀里蜷缩着,清甜而干燥的花草香很缓慢地流淌出来。
秦冬霖其实是一个十分追求简单和清爽的人,他不喜熏香,不喜繁复的布置,不喜太招摇的着装,可偏偏宋湫十喜欢研究各种各样的香,喜欢花里胡哨的布置,喜欢五颜六色好看的衣裳。
她大胆而热烈,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去尝试,合眼缘的东西一定要买下来,惹她生气的人和事一定要反击回去。
很奇怪的是,那些原本秦冬霖自己觉得无法适应,甚至接受不了的事,跟一个人沾上边之后,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令人反感。
几十步的距离,秦冬霖将人放到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自己则在床沿边坐了一会。
在这样安静宁谧的夜里,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早前婆娑说的那番话。
诚然,那是一段不太愉快的交谈。
男人间的对话,往往直来直往。婆娑没有妖月那样含糊其辞的本事,也觉得没必要瞒着秦冬霖他早晚会知道这些。
瞒是瞒不住的。
因而,婆娑索性和盘托出。
婆娑身为君主座下十二司统帅,对当年的事,了解的情况比妖月多,这导致后面谈话时,他朝着秦冬霖丢下去的,都是一颗一颗的炸、弹。
“君主,您与帝后,是两世的缘分。”
床榻上此刻躺着的,整天精力充沛的小妖怪,原来在中州时,已经同他结过一次契,给他当过一回夫人了。
他不由得想,成婚后的宋湫十,会是什么样子。
是跟现在似的,依旧喜欢缠着他哼哼唧唧,受了丁点的委屈都要还回去,回来之后还要跟他告一通小状的小孩子性情,还是终于成长了些,也稳重了些,会独当一面处理好事情,也会在觥筹交错的场合扬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他们在同一座宫殿中生活了数万载,看过千姿百态的人,赏过阴晴圆缺的月。
同一座书房里,大概会摆着两张案桌,一个在南面,一个朝北面。他坐在一边处理公文,她趴在另一边的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上晃得人眼疼的戒指,或者哪一天,他惹她不开心了,她就又开始拿着两三个小玉碗和玉杵捣鼓一些稀奇古怪,刺鼻又难闻的香料。
睁眼是清晨朦胧的雾,闭眼是深夜高悬的月。
携手高坐朝圣殿,享受过无限尊荣后,在巨变面前,他们为了心中信念,为了座下臣民,亦能从容赴死,约定来生。
古籍上记载,那样云卷云舒,泼水作墨的日子里,君主与帝后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志趣相投,也是天骄一辈间的惺惺相惜。
婆娑却说,不止如此。
秦冬霖慢条斯理地将她不知何时伸出来的手臂抓着塞回了被里,垂眸,想。
就这样的性情,前世,只怕也改变不了多少吧。
子夜,长廷和流夏顶着深夜直往骨缝里钻的寒意,手里拿着两卷样式古朴的竹简,站到了点着灯的帐外。
被一层肃杀的剑气挡住了去路。
长廷清了下嗓子,低声道:“少君,您让我们查阅的资料,已经整理出来了。”
半晌,流转的剑气为两人让出一条道。
长廷和流夏一前一后进了营帐。
帐内比帐外暖和许多,长廷先一步将手中竹简递上去,他待在秦冬霖身边多年,知道后者的性格,尽量长话短说:“少君,结合天妖两族……”
“长廷。”秦冬霖先是将他递上的竹简接到自己手里,而后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小些。”
流夏作为女子,毕竟敏锐些,哪怕这间帐子里无处不在流淌着剑气,但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她很快看到了榻上拱起的一小团,以及从床沿边流淌下来,如丝绸一样散开的乌发。
这个时间,这种姿态,能在秦冬霖的帐子里这么折腾的,除却那位主城的小公主,别无二人。
长廷愣了一下,他从流夏的眼神里看出了些什么,根本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后面是种怎样的情形。
这样的事,他不是一回两回遇到了,见得多了,自然也有了一套应对的方案。
长廷从善如流地降低了声音,将语速放缓,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结合天妖两族带进秘境的古籍记载,臣与流夏整理出了其中关于镜城剑冢和海角楼的全部资料,请少君过目。”
流夏有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她走神严重,直到长廷不着声色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她才蓦的抬起眼,将手中捏了一路的竹简递了上去。
“放下吧。”秦冬霖点了点桌面,示意她将竹简放下,神情一如既往寡淡,“你们辛苦了。”
流夏忍不住捏了下衣角。
其实在秦冬霖手下做事并不容易,他自身太过优秀,以至于对人对事的要求都十分严苛,在他眼里,没有不完美的事,只有不够努力的人。
流夏其实暗地里咬牙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才得以和长廷一起,留在他身边,为他处理流岐山的大小事宜。
优秀的人总是引人追逐,流夏一开始见秦冬霖的紧张,经过时间的发酵,时至今日,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愫。哪怕不休不眠一个日夜,只能得到他淡漠的几乎不掺杂感情的“辛苦了”,她也愿意。
她见证了自己一点点沉沦,下陷的过程。
哪怕这份喜欢小心翼翼,不见天日。
琉璃灯盏的暖光无声洒落,充斥着整座营帐,秦冬霖将两份竹简粗略地看了一遍,问:“骆瀛新找出来的几本古籍,你们可有查过?”
因为对神语一窍不通,天族的那几位在这次合作中显得十分被动,什么都得靠秦冬霖,他们面子上挂不住,再加上也想快点破解遗迹图的秘密,便开始在别的方面提供一些帮助。
包括带进来的天族孤本,经过他们内部商议后,也都拿出来了。
秦冬霖问的,就是这个。
流夏颔首,神情凝重道:“臣与长廷皆查看过,里面提及到剑冢和海角楼的语句已被记载到竹简上。”
她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身男子劲装,眼尾透着一股凌厉的味道,流岐山的妖主还曾为此笑过秦冬霖,说他带出来的手下,不管男女,都俨然是一股秦冬霖的不近人情的意味。
流夏话音落下,她才准备说什么,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响动。
她转身,看见原本床榻上隆起的一团现在已经拥被坐了起来,长长的发落在她的肩头和后背,海藻一样散开。
秦冬霖抬眸,将手中的竹简放回桌面,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轻与缓:“怎么了?”hΤTpS://WWω.sndswx.com/
湫十像是突然惊醒了,这会还是懵的,听到熟悉的声音,便自然而然地转过头,直接无视了一边杵着的长廷和流夏,黑沉沉的眼落在秦冬霖身上,半晌,才蠕动了下唇,慢吞吞地吐出个字来:“吵。”
从她坐起来的那一下,秦冬霖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这人浅眠,被吵醒了有很大的脾气,有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坐起来的,还有突然起身就往外走的,情况严重些,她能看着人突然就吧嗒吧嗒掉眼泪,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而这样的一幕,在她真正清醒后,是一概记不起来的。
秦冬霖走到床榻边,自然而然地坐在床沿上,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不难听出,用的是哄闹脾气小孩的语气:“不吵你。”
“接着睡?”
湫十想了一下,又拥着锦被躺了下去,而且这一次,就连头发丝都用被子遮住了。
一副烦得不行,谁也别想再吵着她的架势。
秦冬霖起身,浅声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摆手让两人出去了。
月色下,长廷和流夏又沿着原路返回。
拐进一条被左右两边营帐开辟出来的小路,流夏忍了忍,没忍住,破天荒问了关于这位主城小公主的事。
“少君和湫十姑娘,从小就是这样吗?”流夏刻意放慢了脚步,问长廷。
长廷跟她不一样,他是自幼跟着秦冬霖做事的,很多事,他知道得远比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全靠猜和想的流夏多。
长廷挺欣赏流夏的干劲和韧性,这姑娘从不喊苦,喊累,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无二话,心境扎实,看着是一块真正能发光的石头,作为同僚也堪称无可挑剔,因而也愿意多回答些她的疑问,满足一下女孩子的好奇心。
“从小就这样。”换下公事公办的口吻,他跟流夏闲聊起来:“现在还好些了,你是没看见几位公子被湫十姑娘连累得三天两头跪祠堂扫院子的时候,那个热闹样子,啧。”长廷像是回想起什么场景来,又笑:“湫十姑娘会哄人,总能随便逗得人开怀。”
“我听外边人说,少君和湫十姑娘互相不对付,今日一见,才知并不如此。”流夏难得有些紧张,语气却竭力放得轻松。
长廷闻言,却只是哂笑了下,道:“那群看热闹不怕事大只干些捕风捉影的事,自己过得不愉快,便将别人的生活也编排得不愉快。”
“你我为同僚,都在少君手下做事,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免得自己人还跟着外人一起瞎猜测。”长廷越说,声音里的笑意就越浓:“我们妖族五百年过一回生辰,但湫十姑娘不,她每年都要过,开心了过,不开心了更要过,提前十几日,我就要问过少君,该送去什么样的礼物,但大多数时候,少君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
“湫十姑娘喜欢饮茶,越香越好,每回她一来,少君院子里待客的茶全部都要换成符合湫十姑娘口味的。”
“湫十姑娘喜欢听戏,少君每隔两三个月,便要抽出一天时间去天外天,或是人间的酒楼里陪姑娘听戏。”
“……”
湫十姑娘,湫十姑娘。
能让跟在秦冬霖身边最久,分量最重的从侍将这些小细节倒背如流,可想而知,宋湫十在他本人心里,是怎样的分量。
若不是真的喜欢,秦冬霖这样的人,这样高傲的性情,真的会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父母之命,而为宋湫十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吗?他真有那样听话,甚至到了任人摆布的程度吗?
方才账内那样的情形,流夏甚至连自欺欺人的念头都升不起。
而长廷说的这些话语,则化为了一句话,重重地落在了流夏头上。
流夏苦笑着,问自己。
她真的要做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插足者吗?
她为了秦冬霖,一步步努力,成了今日的模样,又要因为秦冬霖理智全无,明知不该为而偏要所为吗?
最开始,她想,若只是流岐山和主城决定联姻,秦冬霖无意,宋湫十无意,那她一定默默守在他身边,跟着他的脚步,很努力地往前,往上爬。她给不了他如宋湫十那样强大的家庭背景,但她可以成为流岐山最骁勇的女将领,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哪怕宋湫十喜欢他,她也可能因为不甘心,而暗地里卯着劲争一争。
可唯独这种情况,也只有这种情况,流夏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她身为妖族,修为和一身本领,全是靠自己脚踏实地一点点得来的,在别人眼中,她亦是天骄少年,有着丝毫不输男子的优秀和出色。她从小就有属于自己的一份骄傲。
她年少的喜欢可以如落花般付诸东流,无疾而终,但不能化为见不得人的暗疮,在黑暗里腐烂溃败,流着脓水,散发出恶臭。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我没睡着,我一直在写。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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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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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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