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一按之下,那个淡金色的“徐”字却并未浮起——以身相代法术需灌注极大灵力,而此处已将所有人灵力压至极限,连徐宗主都耗不起了。
他眉头一蹙,还要再试,宫惟却用力把手抽回去背在了身后。
徐霜策低声训斥:“不要闹。”
宫惟置若罔闻,突然伸手把徐霜策衣襟稍微往下拉了拉,在他脖颈受伤处小心翼翼查看片刻,才小声说:“我不要你再为我以身相代了。”
他没有叫师尊,甚至没有用敬称,说的就是“你”。
徐霜策呼吸停了一瞬,肌肉微微僵硬,少顷才重复:“不要闹,你……”
宫惟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用力把脸埋在他肩窝里,闷闷地道:“不要再下以身相代术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虚之来回望着度开洵与白霰,惊愕之余被彻底弄糊涂了:“白真人为何会在这里?到底谁是定仙陵兵人丝一事幕后主使?”
白霰在面对旁人的时候仍然十分平和愧疚:“是我。”
“你?!”
这时度开洵张开眼睛,嘶哑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霰说:“十七年前。”
尽管心里已经隐约有了预感,但此刻亲耳听到答案,还是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心脏。度开洵足足停顿良久,才短促地笑了声:“所以这六千个日日夜夜,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你都在想着怎么为他复仇,每一次你看着我的时候都在想着如何要我的命,是吗?”
白霰不答。
度开洵终究意难平,问:“我魂魄直接夺了他的舍,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白霰脸色冰冷,他指间那段丝线极不寻常,灵力璀璨犹如黄金,将瞳孔映得森寒:“知道你为何挣脱不开这段兵人丝么?”
“……”
“当年你对我下撕心之诅的那个深夜,我本该立刻开始心裂而死。是澄风大人将自己的阴阳双元神活活剖开,用全部阴元神,炼出了这段灵力巨大的兵人丝。”
度开洵眼底不甘的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
十七年来他并不知道那个血咒早已应验,直到在金船上发现端倪,才如遭雷殛。但在巨大的震惊和绝望之余,却没有回头去想——正常兵人丝不可能抵抗住撕心血咒的强大法力,长孙澄风当年到底牺牲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回避了那个显而易见的真相。
长孙世家嫡系最强的天赋就是阴阳双元神,阳元神以剑证道,阴元神意控兵人。长孙澄风此举等于葬送了自己身为钜宗最强大的能力,顺带这辈子的修行也就到此为止,永远不可能有丝毫进境了。
撕裂元神,剜骨之痛,且事发突然无暇犹豫,那个男人真正是在一瞬间内就清醒地做出了决定。
“我的心脏与澄风大人元神想通,所以他死的那瞬间我便已经知晓一切,但十七年来你没发现丝毫异常,因为你想不到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做到何等地步。”白霰尾音轻柔却带着颤栗:“就像你永远也想不到,十七年前你藏在这深渊中刺杀澄风大人时,为何得手如此轻易——不是因为你比他强,只是因为他伤重未愈。”蜀南文学
度开洵的整张面孔都已经完全失却了血色,白霰笑了下,极轻地一字字道:“你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人与你截然不同。”
·
众人头顶千仞绝壁之上,那一线天已完全变成了沉黑,此刻才不过申时。黑虹贯日天象不祥,外面的风雪应当已经极为猛烈了,以至于地心中都隐隐能听见尖锐的哨声。
柳虚之震愕之余,终于明白过来:“可是既然十七年前已经发现钜宗惨死,为何当时不说?”
“只要二公子不死,就仍然拥有我的一部分控制权,因此我元神与魂魄内设有重重禁制,甚至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求救的暗示。只有当主人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时,这项禁制才能稍微解除。”白霰沉缓地摇了摇头:“成为兵人就像被禁锢在了囚笼中,一举一动都无法自主……非言语能诉,亦非常人能想。”
柳虚之心下顿生恻隐,但转念一想又不对:“那你怎么可能是定仙陵惊尸的幕后主使呢?”
白霰浅色瞳孔映着兵人丝锋利的灵光,轻声说:“报仇心切,一念之差,与人勾结。”
“与谁?!”
“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谁,甚至不敢肯定它是不是个人。”白霰迟疑数息,才道:“月余前某天,我无意间在水银镜中看见了一名鬼修。”
在水银镜中出现的鬼修。
柳虚之登时想起了自己险遭屠戮的数名弟子,神色大变:“你也中镜术了?!”
连徐霜策都眼尾一瞟而来,只见白霰点点头:“我知道它必定是阴邪之物,本不欲与其纠缠,但它却对十七年前发生的事了如指掌,甚至让我亲眼看见了澄风大人……被刺杀那一刻的画面,然后才问我想不想报仇。”
时隔十七年再让白霰亲眼见证长孙澄风的死,用心之毒当真无与伦比,白霰怕是立刻粉身碎骨都肯。
果然他深吸一口气,说:“我答应了。”
徐霜策问:“是他让你抽取一根兵人丝,放进定仙陵法华仙尊尸身内?”
白霰是钜宗道侣,利用身份之便进入定仙陵不是没可能的,出乎意料的是他摇摇头:“不,它只是问我要了一根兵人丝。开始我以为它要的是我心脏中澄风大人灵力最强的这一根,但不知为何,它指明要的却是二公子十七年前所炼的丝线。”
徐霜策视线向度开洵一瞟。但度开洵侧脸隐没在黑暗中,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白霰道:“虽然当时想不通为什么,但我还是以此与它订立了血誓。以这根兵人丝为代价,它必须设法为我创造一个契机,将这十七年来澄风大人已被冒名顶替的真相公之于众。”
这个契机不用说,便是定仙陵惊尸之变。
鬼修利用这根兵人丝控制了法华仙尊的尸骨,同时为度开洵引来嫌疑,将他推上了金船公审的风口浪尖——度开洵顶替钜宗后十七年来甚少公开露面,结果因为定仙陵,突然被当世四位大宗师联袂公审,内心之惊惧可想而知。
“等等。”柳虚之先前听应恺陈述过金船审问的细节,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所以当穆兄要检查你全身兵人丝数量时,你心脏里那根救命的兵人丝并非是被度开洵抽出来凑数,而是你为了把嫌疑引到度开洵身上,自己亲手……亲手……”
乐圣是个厚道人,说不出“自绝生路”这四个字,白霰却自嘲地一笑:“以当时审问的情势而言,即便‘钜宗’认罪,也只是以长孙澄风的名义认罪,揭露不出度开洵的真实身份。我必须想办法让大家知道‘度开洵’这个人还活着,除了赌上唯一的筹码,也别无他法了。”
说着他顿了顿,眼底终于现出一丝疲惫的高兴来:“所幸,徐宗主接住了这枚筹码。”
柳虚之奇道:“什么意思?”紧接着啊了声,“徐兄,就是你假借要剜他的心……”
金船审问时白霰承认了自己的兵人身份,徐霜策却突然出言驳斥,还借机伸手想要挖他心脏,被“长孙澄风”大怒出剑当场拦下。
但那瞬间一探,已足够让徐霜策和度开洵同时发现异常。
——白霰的心跳正在渐渐地减慢,那是个非常不祥的征兆。
从那一刻起,度开洵终于意识到自己十七年前的撕心之诅其实早已应验。但他想不到的是为什么当年白霰没有死,那漫长痛苦的裂心过程延迟到了十七年后的现在才开始。
柳虚之恍然大悟转向徐霜策:“所以你当时就开始怀疑钜宗了?”
徐霜策却缓缓道:“不。当时只觉白霰有所隐瞒,却口不能言。直到后来机缘巧合,发现十七年前那个撕心之诅,才想到他心脏里可能藏着长孙澄风的一根兵人丝,但在金船时‘钜宗’却毫不知情——种种反常,难以忽略,唯有夺舍这一种可能。”
沧阳宗主为人冷漠杀障重,这一点全仙盟都知道。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被白霰不恭敬的态度所触怒,才一时兴起去剜他的心。
但没人知道,就在那短短瞬间内,白霰赌上性命发出了他此生唯一的求救,也只有徐霜策一人听见了那微弱的哀泣。
“——徐兄,你这个人哪!”柳虚之不由感慨万千,长叹道:“你可真是……”
徐霜策却没搭理这话,转向白霰冷漠问:“你是回仙盟自首,还是我们擒你回去?”
白霰仍旧勒着指尖那根灵力璀璨的兵人丝,温柔地笑起来,摇了摇头。
“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和盘托出,其余也无甚可以交代的了。我与鬼修勾结,令定仙陵惊尸,甚至打扰了法华仙尊安息,还连累了无辜的向小公子……戴罪之身不求生路,最后只想请求您一件事。”
度开洵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蓦地睁开眼睛。
徐霜策问:“何事?”
“我是兵人,无法弑主。”白霰仿佛万里跋涉后终于卸下重负,眼神里闪动着明亮的微光:“这里便是十七年前澄风大人魂飞魄散的地方,请您用这根兵人丝,将我与度开洵一同诛杀在此吧。”
·
周遭仿佛静了一静,柳虚之失声道:“何至于此?!”
宫惟也皱起眉,下意识要拉住徐霜策的袖子,却只听铿锵一声青藜剑出,徐霜策脸上不动声色,握剑上前了半步,杀意迫面而来:“好。”
柳虚之大惊阻止:“徐兄你——”
“……不。”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度开洵突然嘶哑道,“不行。”
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向白霰看去,每个字都带着血气:“你是我的,要死也只能是我来杀。”
柳虚之正要去拦徐霜策,闻言嫌恶之心大起,怒道:“你把活人生炼成兵器,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有什么脸面说这种话?还不快住口!”
度开洵破釜沉舟般尖厉的声音却压过了他:“——你不想知道那鬼修为什么只要我的兵人丝吗,徐宗主?我自幼便会用那么多鬼修秘法,甚至在很多年前就知道这座灭世兵人的秘密,你不好奇为什么吗?”
徐霜策停下脚步,眯起眼睛。
“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那鬼修。”度开洵亦未看任何人,威胁的视线只死死盯着徐霜策:“如果你杀了我,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它的真实目的了。”
局面一时诡谲非常,人人都僵持在原地。
鬼修的真实目的?
在那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只有宫惟仿佛渐渐听见了什么,望向远处寒雾缭绕的深渊,慢慢压紧了瞳孔。
扑通,扑通。
那仿佛是一颗巨大的心脏从沉寂中慢慢恢复搏动,但没人能听见。
扑通,扑通。
徐霜策似在斟酌什么,但从脸上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良久才听他带着嘲讽笑了声:“死到临头,负隅顽抗,不足为信。”
随即他再次提剑向前走去,但度开洵的声音更狠戾迅速了:“你是不是以为鬼修从金船上劫走法华仙尊尸身,只是为了从万丈地心中起出这座灭世巨人?”
徐霜策脚步不停:“难道不是?”
“如果仅是为了这个,为什么它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一直想要法华仙尊的命?!”
不远处宫惟一怔。
徐霜策的脚步也停了,少顷问:“很多年前?”
从徐霜策的表情中度开洵知道自己再度拿回了主动权:“对,比你能想象得还久,从那个真实的世界开始。”
“……”
徐霜策眼底阴晴不定,只见度开洵被洞穿的腹部仍然在流血,但此刻已经强迫自己止住了痛苦的喘息:“很多年前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们就已经做过好几次交易。我将一部分阴元神分给它,让它能够操纵我炼出的兵人丝;而它教会我诸多鬼修秘法,在流放途中帮我从你剑下逃生。”
“进入幻境之后我丢失了对它的大部分记忆,只模糊记得这名鬼修的存在,但它仍然需要我的兵人丝。”他冷冷道,“所以在定仙陵惊尸前,第一个从水银镜中看到那名鬼修的人不是白霰,是我。”
——定仙陵惊尸前一夜,巨鹿城长孙家。
深夜寂静,万籁俱寂。度开洵站在水银镜前凝视着“长孙澄风”的脸,听见外间白霰收拾书卷的轻微悉索声,充实和平静突然盈满了内心,甚至将他天生乖戾、焦躁不安的灵魂都抚平了。
假冒的躯壳与虚幻的时空都没关系,他想。
只要这样过完一生就好了。
但就在这时,镜中一切景象突然融水般消失,一道灰袍鬼影缓缓显现出来,兜帽下无数猩红光点取代了本应是面孔的位置。度开洵一时震惊而僵立在镜前,却只听水银镜中的鬼影突然发出了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沙沙地带着回音:“还记得我是谁吗?”
“……”
“冰川地心,灭世兵人,其颅中藏有一条回归真实的路。我需要你的兵人丝,”鬼修一无所有的“脸”似乎在凝视着镜子外的度开洵:“这个虚幻的世界已经开始失序了。”
度开洵难以置信地盯着鬼修,往后退了半步。
——回归真实?
在这作幻境中我拥有一切,我为什么要回去?
他脑子里轰轰作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仿佛根本没看见水银镜中的鬼影似地,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外走去。
“白霰!”他朗声道,“歇下来吧,那几本残卷明天我自己收拾!”
“原来如此……”他听见身后的水银镜中传来鬼修的声音,带着悠长的唏嘘:“在这个时空中你已经从徐霜策剑下逃生,逃出极北冰原,甚至顺利取代了长孙澄风……你已经拥有渴望的一切,并不需要我了。”
度开洵背对着立地镜,哗地拉开纸门,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手指正微微颤栗。
“没有关系。”鬼修望着他的背影,微笑道:“只要你别后悔。”
融水般的微光再度覆盖水银镜,度开洵转身关门时,镜中已经空空荡荡,鬼修消失了影踪。
·
“——我当时并不知道它所说的‘后悔’是什么意思。”深渊断崖边,度开洵视线略微向后,对白霰说话时他语气有一丝发涩:“正是因为我装作没看见它,它才会去找你。”
白霰茫然而不明白:“什么……什么回归真实?虚幻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在场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惑,而唯一明白的徐霜策正紧盯着度开洵,峻声追问:“鬼修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是什么人?”
度开洵却反问:“你现在还想杀我吗,徐宗主?”
“他为什么想杀法华仙尊,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呢?”
徐霜策厉声:“你——”
“徐宗主,”度开洵嘲讽地笑了笑:“你要是杀了我,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度开洵可能是一生步步为营成了本能,不逼到最后一刻没法从他嘴里多挤出半句实话。徐霜策站定脚步,微微喘息,半晌突然冰冷道:“可以,我不杀你。但有人是想求死的。”
紧接着他半句废话没有,一剑斩向度开洵身后的白霰!
“——哎徐兄!”
柳虚之万万没想到他说杀就杀,大惊飞身阻挡,但预想中身首分离的场景却并没有出现,只听噗呲一声血箭飚起。
度开洵一手死死握住剑锋,任凭鲜血顺掌纹泉涌而下,两滴血飞溅到了白霰光洁的面颊上。
“……法华仙尊夜行月下,似与月色融为一体,周身光华熠熠……”度开洵满怀恶意地盯着徐霜策:“从很多年前开始,它就一直想要那身完美的皮。”
宫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我深渊下的那件东西。”度开洵的瞳孔映出血光,癫狂一览无遗:“法华仙尊遗体丢失已超过一天了,你的时间比我更紧。再不找到那鬼修,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华仙尊在你眼前被剥皮抽骨。”
·
没人知道徐霜策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从宫惟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只见他肩膀不住起伏,少顷收剑慢慢地向断崖移动了半步,然后又站定了。
没人知道就那半步,深渊底部的压力陡然加剧,仿佛千万厉鬼同时发出兴奋的尖啸!
“——不要去,”宫惟失声颤道,疾步上前就要去拦他:“下面不对,不要去!”
柳虚之也不由:“这地下情况不明,徐兄你还是三思……”
但度开洵紧盯着徐霜策,每个字都仿佛针扎的压力迫面而来:“我只是企图盗走法华仙尊右眼,就被你千里追杀到极北冰川,那如果法华仙尊在你眼前被剥皮呢?”
连白霰都察觉到不安:“徐宗主止步,度开洵所言未辨真假……”
“我不想害任何人,只想回去那个真实的世界。”度开洵堪称焦躁的锐声压过了白霰,紧盯着徐霜策怒道:“将心比心,仅此而已!”
徐霜策直直站在那里,眼底阴沉不定。
宫惟顾不得许多,上前用力拉着他连退数步,直到离断崖远了数丈距离,才听徐霜策蓦地冷笑了声,重复道:“将心比心。”
他望向度开洵,眼底满是冰冷的嘲讽:“你这么想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是因为你觉得只要把白霰送回十六年前,那时他心脏里的兵人丝还没抽出来,你所做的一切伤害就能一笔勾销了?”
度开洵脸色突然变得铁青:“给我住——”
“事到如今才知后悔,你那迟来的深情真是微贱如纸,恐怕我不能将心比心。”徐霜策每个字都残忍得堪比利刃:“你就老实待在这个世界,眼睁睁看着白霰心裂而死好了。”
柳虚之突然明白过来,惊愕望向度开洵:“所以他对白真人,其实是……”
白霰却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迟疑道:“……什么?”
埋在心底从不敢诉诸于口的秘密被人一把揭开,度开洵此刻难堪的脸色甚至不能用语言形容,可能连修罗厉鬼都比他好看一点。
“微贱如纸。”他自虐般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他血丝密布的眼睛猛地盯住徐霜策,眼神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疯狂过:“是啊,徐宗主。十七年前你为法华仙尊远赴极北,十七年后你为小弟子以身相代,到底是谁情深如纸?谁人心善变?”
“不愧是修无情道的,你那点不敢出口的情爱变得比翻书还快,焉能与我感同身受!”
尾调凄厉得简直破音,炸得宫惟耳朵嗡响,大脑一片空茫地站在那里,心想:他在说什么?
不敢出口的情爱?
璇玑大殿前终年不败的桃海,前世尸骨上无可奈何的指痕,月夜庭院中空寂经年的风铃……重重前尘往事、种种欲盖弥彰,像无数条丝线终于交错成巨网,铺天盖地覆盖了他的神智。
紧接着,一丝火星从肺腑中爆起,轰然席卷了四肢百骸。
宫惟脑子里轰轰作响,他好像听见柳虚之难以置信地在问什么,度开洵的回答恶毒又充满嘲讽,但所有喧杂言词都像是隔着深水般朦胧不清。少顷此起彼伏的嘈杂都一下消失了,周遭再度陷入死寂,徐霜策终于短促沙哑地笑了声。
他一字字道:“是又如何?”
周围数道神情各异的目光同时投来,终于把宫惟从空茫的状态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徐霜策的袍袖。
“……”
宫惟元神一阵阵晕眩,心跳变得剧烈可怕。他想问徐霜策你这是什么意思,想问情爱是我理解的那个情爱吗?但他喉咙里像堵住了滚烫的硬块,只有瞳孔中映出远处似乎半点变化也没有的深渊。
终于在四面八方的死寂中,他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
“徐白……”
咚。
顺着宫惟的视线望去,地心深处仿佛响起一声遥远的闷雷,地面开始轻微摇晃,众人身侧的山壁上滚下细小碎石。
咚。
深渊中突然亮起一束血色的光,穿过浓墨般的黑暗直直对着天穹。
咚——
最后一声震响拖长,龟裂从悬崖边缘迅速蔓延,穿过众人脚下的地面,密密麻麻爬满整座山涧穹隆,紧接着:
轰隆!
猛烈的风从地心爆发而出,如一头庞大的巨龙咆哮冲上高空!
霎时地动山摇,徐霜策一把捞住宫惟飞身退后,而紧挨在断崖边的白霰单手抓住山石,稳住身体向后一看。
深渊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带动那束血光由一变二、再由二变三,终于隐约显出了轮廓——是一张巨大的人脸。
那三个圆形的血色巨口,便是它空洞洞大张着的双眼和嘴!
“它怎么会突然苏醒?它明明——”度开洵陡然醍醐灌顶,脑海中闪电般掠过先前的画面:他化成鬼影抓着徐霜策那小弟子,指爪划破了那少年的咽喉,徐霜策正从断崖另一侧飞身而来,以身相代法术发动,鲜血从他脖颈上洒进深渊……
沉寂千年的灭世巨人被浇上了徐霜策的血,竟突然苏醒了!
度开洵厉声道:“快走!这里要塌了!”
——然而白霰置若罔闻。
周围剧烈震荡,但他就这么直直望向脚下的万丈地心,面色苍白平静,指间仍然牢牢控着那根兵人丝。
度开洵意识到了什么,颤抖道:“白霰……”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对我下撕心之诅吗?”白霰低声问。
度开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足足数息才战栗着张了张口,那瞬间他恍惚又变成了那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只是这一次所有乖戾和嫉恨都像是被隆冬大雪洗过一样,褪得干干净净,唯余温热的酸涩冲上咽喉:
“我……”
但白霰已经闭上眼睛,疲惫地小声说:“我想澄风大人了。”
裂纹随山壁蜿蜒而上,两人脚下骤然一沉。
紧接着,悬崖整块断裂,度开洵只来得及张开手臂环住白霰,两人便随无数巨石向深渊坠去!
·
轰隆!
巨岩砸在身侧,碎石如水花般迸溅开来。柳虚之脱口冲白霰与度开洵二人大吼了声快走,突然全身上下一僵,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紧接着视线不受控制涣散开来。
我这是怎么了?
他想叫人,但发不出声音,想求救,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一个强大到恐怖的陌生魂魄正施施然地从他体内升起,闲庭信步般侵占这具身体的所有权,仿佛在按兵不动许久后,终于不急不忙将此刻选作了出场的时机。
它是谁?
电光石火间柳虚之终于回忆起什么,霎时如坠冰窟——在宴春台时他不仅仅中了镜术,他好像还被鬼修附过身。
而它一直在,至今都没走。
宫惟被徐霜策护在怀里,顷刻间已飞退至数十丈外。周围积雪混合着巨石瀑布般往下砸,混乱中一切都晃动不清;数息后周围终于一静,是徐霜策把他放到了一处平整的空地上,迅速在他身周设下了一层灵光氤氲的屏障。
宫惟元神剧痛难忍,顾不得站稳就一把拉住他:“徐——”
他想说其实我就是宫徵羽,上辈子杀你是我错了,你保证这辈子不杀回来,那我也喜欢你。但不知为何徐霜策脸色是僵硬的,刻意地望着地面没有看他,只重重在他肩上一按:
“待着。”
这简洁的两个字堵回了宫惟的千言万语,下一刻只见徐霜策转身大步走向剧烈震荡的断崖,同时一抬手:“不奈何!”
遥远的怒吼从断崖下深渊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震撼,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左冲右突地往上升。宫惟心脏跳得几乎要炸开,只见徐霜策纵身扑向悬崖,一道熊熊燃烧的灵光终于从虚空中闪现,不奈何剑流星般当空飞来——
这时宫惟眼角突然瞟见一道侧影,是柳虚之。
柳虚之石板一样直挺挺地,纹丝不动直瞪着前方,仿佛对周围的所有混乱都丝毫不察。
宫惟内心陡然升起一团疑云,但他没有贸然出声,只见僵硬到极致的柳虚之突然一振,全身放松下来,长长吁了口气:
“不行。”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般摸了摸下巴:“他要是死了,他那根兵人丝就不能用了。”
什么意思?
宫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好,然而混乱中他来不及叫人,只见“柳虚之”向半空一拂袖,双手无形的气劲化作巨网,向深渊中急坠而下。。
紧接着,白霰与度开洵仿佛被看不见的巨爪生生勾住,拉上断崖,两人凌空撞碎无数山岩后重重砸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数十丈外,不奈何剑被徐霜策稳稳接在掌中,毫不犹豫斩向深渊——
那庞然大物恰在此时升上地面,弧形剑光映出了它恐怖的巨脸,五官残缺、霜刻风蚀,整张面孔水平对着天空,双眼犹如两轮邪恶血红的太阳。
正是数千年前那座被埋葬的灭世巨人!
“柳虚之”轻声道:“走到这里可真不容易啊。”
然后他在飓风中回过头,眼底浮现出怪异的笑容,直直看向宫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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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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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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