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夜宵禁,街道两旁的店铺,自然早已关门,住宅房屋,灯火也已熄灭。黑暗的道路上,唯有更夫提着灯笼例行巡逻。
“深夜防盗,门窗关好。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年迈的更夫敲三下梆,扯着嗓子喊道,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打破夜晚的寂静,“三更,子时——”
然后继续行走,转过一处街角,他望见对面,原本应当空空荡荡的道路,迎面走来一人。他认出是谁。
“诶,吴爷,这么晚才回去。”
“是啊,是。”
吴九朝他挥挥手,摇摇晃晃,脚步一下高一下低,“刚才和朋友吃饭,多喝了几杯酒耽误时辰,叨扰了。”
“哪里,路上小心。”
“您辛苦。”
短暂的寒暄之后,继续走各自的道路。
吴九闷闷不乐。今晚他请了一位过去相识,县衙里关系较好的同僚吃饭。这邀约自然有目的,两人交谈至此刻才结束。
目的并未达成。
他谈到了杀手的传闻,白衣人的事情。隐约讲起了自己的调查思路,自己的猜想,自己搜集了哪些方面的资料。他的观点,牵涉到本地一位知名人物。他并未说出具体姓名,小心用词,尽量不做定论,也不联系到其他。但是他觉得,自己说的,足够让对方明了意思。
他想知道,眼下这些材料,上报到衙门中,会取得什么样的反馈?比如能不能安排堂审,羁押逮捕令,搜查权限?或者至少,立为公案?
结果都是否定的。
证据不足,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无人提诉,没有原告。他搜集的,也多是身份信息,往期行程,财产流水,旧案文书等无足轻重的材料。更何况搜集活动是他个人所为,并无官方批示,不具备效力。最重要的,这些文件并不足以证明他提出的猜想。
尤其,那位对象的身份,在当地声誉影响,这也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结果既然如此,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又闲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临走时,他嘱咐那位相识暂且保密,不要惊动官方,不要惊动任何人。
他觉得这位同僚是可以信任的。并且,他足够小心,自然不会透露消息来源。
他心中不平。其实今天这个结局,也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位同僚讲的道理,也都是他想到过的。他的想法,他的推断摆不上台面,让官府知道了,只会斥责他多事,然后勒令他停止对那位受人尊敬的守法公民的调查。到头来反而打草惊蛇,落得一场空。
证据不足。
没有物证,当时的现场,还有过去旧案的现场,没有遗留下任何能够说明身份的证据。白衣人是行动多年的职业杀手,怎么可能不会注意这点。物证是不可能从现场取得的,要想取得,只能通过搜查。搜查需要搜查令,要发搜查令,至少需要人证支持。
他也没有人证。
不。
吴九想到这里,否定自己刚才的说法,他当然是有人证的。
但是,这人证,他不会启用。带有污点,身份特殊,空口无凭,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也不愿让这人证因此接受调查,因此处于不利地位,因此受法律处置。
出于私情,他不能那样做。
真是讽刺。吴九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算是完全清清白白,秉公办案的一个人呐。
那么如果人证愿意主动提出作证呢?
他又想,如果自己再找到她,对她这样说——不,这绝对也不行!她一定会同意。但这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绝对不行。今日上午的见面,难道还不够吗?她受到的折磨,还不够吗?
他不会再去找她。这样的话,自己现在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吴九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一步步走着,脚步虚晃,一摇一摆,他感觉自己确实喝多了。醉了,但又没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夏季的夜晚炎热沉闷,酒后行路令他的后背渗出一层汗,黏答答地粘在衣服上,着实令人不快。他感到愤怒,感到无奈,感到惆怅,对摆在眼前的难题一筹莫展。对于未来该如何做,接下来该如何做,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该如何做呢?
他扪心自问。该如何做呢?我该如何做,才能够将犯罪之人绳之于法,为死者复仇,为生者雪恨。该怎样做,才可以保护无辜?
曲秋茗,被害人的家属,友人之女,过往的相识,我应当要保护她。
成为她的保护者。
唉。
吴九轻轻地叹气,朝着住处走去,沉沉醉醉,但他觉得自己今晚不会安眠,太多需要想,需要考虑,需要计划的事情了。
保护者。
清晨。
巴托里·阿提拉醒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将他唤醒。他躺在偌大的床上,长发披散着,单薄的睡衣勾显躯体轮廓,被褥早已被踢到一旁,夏天的夜晚是很炎热的。他望着天花板上黯淡的彩绘,不知在想些什么。
感觉依旧十分困倦,昨夜并未早睡。昨夜的酒精仍滞留在头脑中,令人晕眩。阿提拉揉了揉眼睛,微笑起来,回味着那欢愉的时刻,温馨的相聚。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是不记得是什么了,那不重要,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实,是现在。现在,和所爱之人相聚,同枕共眠,那真好。清晨醒来,躺在所爱之人的身边,真好。
他转身,望向身边,但是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床铺。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
“玛樊丽?”
巴托里·阿提拉坐起来,呼唤着爱人的姓名,但这卧室中只有他自己一人,没有谁回应他的呼喊,“玛樊丽?人呢?”
他跃下床,简单地穿好衣服,踏着拖鞋,便离开卧室。
“玛樊丽?”
走廊上也同样空空荡荡。巴托里·阿提拉听到的唯有他自己的回声。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放置了一张张画像,落满灰尘,并未妥善保存,那一双双属于已故之人的眼睛望着他,令他感到不安。
他漫无目的地行过走廊,经过其中一张画像,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是弗拉德三世,城堡的所有人穿凿附会,将这传奇人物也列位于此。阿提拉朝画中人瞥了一眼,面对毫无生气的严肃面孔。那漆黑的双眸透着阴森气息,他从中仿佛看到一丝血色,令人恐惧。
他快步走开。
“玛樊丽?”
他又一遍叫喊,仍然只有回音,并无人应答。他感觉焦躁不安,行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望着上下的台阶,不知该向何处走去。
“玛樊丽!”
他对着楼梯口再一次叫喊,这次声音更响。他真的开始惶恐,开始焦虑,他开始在想,会否自己的那个梦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久,会否这城堡中,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在内,只有早已死去之人的画像与他为伴,弗拉德三世的鬼魂是这里唯一的住客。
然后,他终于听见,从楼梯下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在呢,克莱拉,在教堂室。”
熟悉的声音,总算令他恢复神智,令他安下心。巴托里·阿提拉走下楼梯,他知道教堂室所在何处,他沿着路线朝那里走去。
一楼,走廊东侧,一扇沉重的木门,敞开一道缝隙。他推开门,迎面便是那巨大的,装饰华丽的彩绘玻璃窗,窗前的神龛耸立着木制的十字架,木雕的圣子望着他,荆棘冠下的脸庞带着悲悯的神情。清晨的朝阳令这室内充满光明,在十字架背后,显出一轮光晕。
巴托里·阿提拉低垂双目,照例伸出右手,指向额头,胸口,左右肩膀,划出同样的十字,然后才步入,踏上地毯。
“你在这呢。”
在室内一侧的书桌前,他终于看见了一直在寻找的人,所爱之人的身影。
玛樊丽背对着他,已换上了日常的正式服装,整整齐齐的蓝白色衣裙一丝不苟,褐色的头发也已经仔细梳好,掩藏在白色头巾之下。这令阿提拉不由得发觉,自己此刻还穿着睡衣,头发散乱的形象实在有些不庄重。
但他也不关心这些细节了。重要的是,她确实在这里,在自己眼前,这一点得到了确信,他也就不再感到不安。
巴托里·阿提拉微笑着,朝爱人走去,走到她的背后,双手按上她的肩膀,让她贴在自己身前。
“什么时候醒的,也不告诉我一下就走开了?我刚才很担心你呢。”
“对不起啦。”
玛樊丽微微转身,抬头回答。洁白头巾之下,年轻面庞依旧美丽,甚至因这整齐严肃的打扮,更加美丽,更加可爱,“我早就醒了,不想吵到你,就先洗漱好,来这做过晨祷,然后读会书。”
“还读书呢。”
他探身望向她面前的书桌上,一本厚厚的书翻开,书签放置在一旁。桌上还放置着笔墨,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可真用功。我们难得相聚,有这一段快乐时光,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吗?”
“我可没觉得这是负担。”玛樊丽回答着,又转回身继续面对书本,“我喜欢读书。学习令我快乐。”
“好吧,可不令我快乐。”
阿提拉说着,松开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你继续吧。我得去洗漱换衣服,做完晨祷,然后吃早饭了。你吃过了没?”
“早吃过啦。”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那就不打扰你了。”
“哦。”
“……”
阿提拉朝着门口走去,望着那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背影,听这简短的回答,实在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他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离开前,又一次对着神龛画了个十字,例行礼仪。
“克莱拉。”
“嗯,还有什么事?”他停步,回身问道。
“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去森林里散会步,好吧。”玛樊丽转身,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总是看书,眼睛确实有些发酸了。”
“好啊。”
他也还给她一个微笑,心情有所好转,又感到快乐。女孩就是这样能牵动他的每一点情绪,“吃完早饭,我带你去。我知道条小路,沿途景色很美。”
“嗯,那就这样啦。”
“嗯,待会见。”
他继续迈步,走出教堂室。
玛樊丽转回身,翻动书本,脸上依旧是微笑。但是看着面前的那些文字,她却觉得自己不再能继续专心下去。她的心,也同样被牵动着。
克莱拉……
“嘿,还有,玛樊丽!”
走廊上又响起声音,他的声音。
“怎么?”
“名字又叫错了!”
“知道啦。”她笑着,大声回答,“对,阿提拉,是阿提拉。”
“你要记住呀。”
“好的,巴托里·阿提拉!”
玛樊丽感觉被这么一打扰,她现在彻底没有心思看书了。她合上书本,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坐在教堂室内,清晨的阳光为十字架上的圣子镀上金色的光辉,也令她胸前的十字架闪烁银色的光芒。她微笑,甜蜜且动人。她的心,始终是被他牵动着。
阿提拉。
“酒没了。”
“你还要再喝吗?”
“……再来一杯。”
“好的,给你。”
“谢谢。”
“不客气,那么,继续吧。”
艾德利是一个多山林的地区。托茨堡的周边,生长一片茂密的森林,盛夏之时,此处便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行走在林间小路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在灌木丛,在蕨类植物密生的湿地,在草丛间形成斑斑点点,各色各样的野花,掩映其中。静谧的森林,偶尔有鸟雀飞过,一两声鸣叫,回响着。有时可以看见狐狸和野猪,从小路边旁若无人地穿行而过。
早晨,草叶上的露水还未完全褪去,泥土也还湿润,林中的空气,带着松叶的清香,温润又清凉。有两个人,在这林间的一道小路上惬意地行走着,享受这悠闲散漫的相处时光。
“你是不是又喝酒了……阿提拉?”
玛樊丽看着身边的人,兴奋地跑来跑去,显然已很久未这样亲密地和大自然接触,也已很久未这样愉快了。她能够闻到他呼吸间的酒精味,不重,但足够被察觉了,“吃个早饭的功夫,也要喝酒啊?”
“有什么关系呢,嗯?”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笑着,手中挥舞着一把十字长剑,随意地劈砍着道路两旁突出的枝丫,和丛生的杂草。他已打扮整齐,穿着宽袖衬衫和背心,蹬着靴子,长发则依旧散乱着,和谐地披在脑后,随着奔跑跳跃,舞动着,“喝一点酒会开心一点嘛。教义又没要求人戒酒,不喝醉就行啦。领圣餐时,你不是也要喝?”
“这和教义没关系,经常喝酒,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不必担心。我会注意的。”
阿提拉一边敷衍,一边转移话题,“嘿,看这!”
他挥手,十字剑朝前刺去,他的手又转一个花样,剑尖也随之灵巧地划一个圈,将一杈低垂的树枝削下,“这招很不错吧。”
“我不知道,我又不懂这些。”
玛樊丽静静看着他,看着面前的人挥着手中的武器显摆着。那高兴的劲头,像个小孩一样幼稚,这真令她感到无语,然而必要的夸赞还是要有的,“但感觉很厉害呀。继续练习,你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剑术大师呢。”
“当然了。”
阿提拉洋洋得意,手中的十字剑直指天空,“不过,我更加希望可以成为游侠,凭着手中的剑行侠仗义,和恶人,野兽以及怪物战斗,为民除害。我想云游四方,做一名流浪骑士,就像屠龙的圣乔治,还有圣骑士罗兰那样,谱写属于我的传说。”
“那我呢?”
“你当然在我身边啦。当然是和我一起冒险,一起浪迹天涯,做我的同伴,我的伴侣。我是你的骑士,你就是我的公主,一路上和我共同进退。凭我手中的宝剑,我会成为你的护卫,始终保护你的安全。”
他说着,转身,望向身后的人,笑着问,“这不是很美好吗,玛樊丽?”
“挺有趣的。”
玛樊丽也回以微笑,但这笑容却很勉强。上扬的嘴角,坚持到阿提拉再度转身,继续走路,不再看得见她时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轻的,几乎不可被听见的叹息。
这的确是很美好的。
然而再如何美好,也只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幻想。
现实:她是一个修道院收养的孤女,在修道院长大,在被遗弃,被发现,被收养的第二天,便接受了洗礼,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从小开始学习经文,终日埋身于书海之中,接受教义指导,按教义行事,若不是遇到他,怕一辈子也不会迈出修道院一步。然而即便遇到了他,即便认识到外界的大千世界,即便拥有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自由,这自由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要逝去。很快,她即将成年,即将接受试练,之后便正式成为一名修女,从此与尘世断绝,与爱情,与他断绝。
现实:她是一个贵族女人,出生自一个贵族世家。自从十四岁,至今,已经历了三段短暂却又不幸的婚姻,结局总是以成为寡妇收场,这对他来说或许还是个好一点的消息,因为那意味着,在下一段婚姻之前,她还可以拥有自由。然而这自由同样也只是昙花一现,同样很快就要逝去。很快,她将会面对第四任丈夫,他会离开故乡,去向远方,从此只能够以一个贵族妇女的身份度日。对自己来说,他是巴托里·阿提拉,但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们只会称呼她为克莱拉夫人,姓氏则取决于夫家。
现实,他们早已命中注定会分别。现实注定他们不会得到幸福,他们的幻想,即便再美好,也只是幻想。
玛樊丽不喜欢这样的现实。
阿提拉也一定不喜欢。
她走着,微风吹拂她的白色头巾,头巾之下,几绺褐色的发丝随风飘拂。
玛樊丽现在已不想再散步了,心事重重,山林间的景色已不能再令她感到轻松。但看着阿提拉还若无其事地快乐着,她便将沉重的思绪掩藏在心里,不愿通过表情展现。何必,让对方也和自己一样难受?
她微笑着,很勉强的微笑。
“对了,玛樊丽。”
当阿提拉转身时,并未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你早上在读什么书呢,这么着迷?又是哪一段圣经里的故事,和我说说嘛。”
“你想听我讲经?”
“是啊。”
阿提拉说着,将剑收回腰间,放慢脚步,等她赶上,两人并排行路,“听你讲,比直接看有意思。”
“你应该直接看的。”
玛樊丽回答,话题讲到这里,她的思绪暂时从未来那些烦心事上移开,“讲经者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讲述过程中加入个人观点,那却并不一定是经文的观点,神的观点。所以路德博士才会提倡我们教徒直接阅读圣经,直接感受神的思想和话语。”
“又是这位路德博士的说法呀?”
阿提拉对此似乎有些抵触的情绪,用怀疑的目光瞥了玛樊丽一眼,“你今天早上在读的,是他的书吧?”
“也不是。”
她没注意那眼神的意思,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是另一位,法兰西的加尔文教士所著的《基督教要义》。很厚的一本,我才开始读第二遍。初读的时候很多不解之处,但再读一遍,发现开始能够理解一些主要思想了。”
“是吗?”
阿提拉望着她,脸上却不是快乐或喜悦的表情,“那么他都在书中说了什么呢?”
“蛮多内容的。主要呢……”她想了想,“和路德博士差不多的思想,认为我们教徒若要获得救赎,只可通过信仰,对神和基督的信念,而不可通过行为。世俗的行为无论好坏,若不是出自信仰,那便不可作数。”
“又是这样的说法呀。”
阿提拉听了她的话,伸手挠了挠那弯曲的黑发,“那是不是说,若一个人每日行善事,是个好人,却不相信神的存在。这样的人,死后是无法升入天堂的,会在地狱沉沦?”
“……你别考我呀,阿提拉。我说了我也只是才接触到这类知识而已。自身理解或许还不通透,哪里敢就这样随随便便解答你的问题呢?”
“回答,玛樊丽。”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玛樊丽无奈地想了想,回答,“我理解的答案是,是的,如果他没有信念的话,便无法得到救赎,倒不是说一定会在地狱受折磨那么可怕,只是……会死去,因人犯有原罪,惟得到救赎者可以永生。然而这救赎必由神赐予,若不相信神的存在,又如何能够得到神的恩典?”
“你说的倒是挺有道理。”
他一边走,一边又说道,“但我觉得这很残酷。行善者,难道不该得到善果吗?”
“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无奈地回答,感觉自己被步步逼迫,他为何要问她这些问题,这些她自己也觉得玄之又玄,仍未理解通透的问题,“……不同的人,他们的行善可以是不同的。他们行善的动机,也可以是不同的。”
“详细解释一下吧。”
依旧是那种诘问的,穷追不舍的语气。玛樊丽不由得转身望向身边的人,看到一张不带笑容的脸,感觉有些冷漠,有些无情。
她感觉很委屈,为何自己就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当然,阿提拉问的内容很正常,也都是她在阅读中曾经思考过,曾经难以理解,难以接受的想法,提问,解答,思考,推敲,这本就是很正常的学习交流过程。但她受不了,身边人的这种态度,像个自以为是,刻意刁难的穷酸学生。
若是别人还好,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所爱之人,怎么可以这样看轻自己重视的东西?
委屈之余,她开始感到恼怒,开始想要反击。
详细解释?她就有一个可以详细解释的绝好例子摆在面前。
“比如,赎罪券,你知道那是什么吧,阿提拉?”玛樊丽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柔和了。
“啊……嗯,知道。”
阿提拉也察觉到对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瞥了一眼,有些惊慌失措,没料到这一声反问,“教会发行的,捐资者可得赎罪券,以此减免部分罪罚。但那只相当于一个凭证而已,一个行善事的凭证。”
“是吗?但你不觉得,这实际上也是在将救赎的恩典进行买卖?初衷或许是好的,但是发展至今,你又知不知道,神职人员凭借赎罪券这一借口,贿赂,恐吓,诱骗,又能够从中获利多少?你知不知道,这行善的凭证早已沦为敛财的手段和工具?你有没有买过赎罪券,阿提拉?”
“……我只是给教堂捐过款,然后神甫给了我几张而已,但是——”
“但是拿着券,你也感觉不是滋味吧。”
玛樊丽打断他的话,凝视着他,“感觉,券在手中,却比善业本身更重要了?行善者,你得到的善果,是不是就是这一纸凭证?你觉得手中这尘世人发行的商品,真的可以保证你获得永生吗?”
“……”
阿提拉无言以对。
“路德博士正是认识到这一矛盾之处,才开始思考信念与善行的关系。”
她继续说道,侃侃而谈,已不再有任何拘束,“发行赎罪券的风潮盛旺,各类人等,不论是否心念神明,购买了一张券,便自以为减免了一份罪,这难道不是以金钱亵渎神明吗?恩典又岂会因此,便加诸在他们身上,令他们得到救赎?”
“路德博士以此批驳罗马教廷,认为他们曲解了神,基督以及圣人伯多禄的初衷,参政论事,甚至将本应圣洁的教堂变为金钱买卖的场所。夸大善行的作用,变相地就是轻视信念的作用。因此他才离开教会,四处游学著书,宣讲道理。他认为,这尘世间的善行,也只是尘世间的事务,绝不可与永生相联系。唯有因凭对神明的信念,才可被称作义。我没有发现这个理论存在任何问题。阿提拉,你说呢?”
“……我觉得,你说的对。”
阿提拉不想继续坚持,也没有理由继续坚持。谈及专业理论,他自然辩论不过玛樊丽。他走在她的身边,头低垂下来,承认这一场失败。但他依旧,表情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心事。
“当然了,你刚才说的,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事。”
玛樊丽继续说着,语气开始缓和一点了,“我不敢妄加多言。按我的理解,若一人行善,并非抱有任何功利动机,单纯只是为美德而行事,那么这人也不会是一个无信仰的人。因为美德即是神的品德。因神爱世人,基督为世人奉献,凭爱与奉献而行善,即是以神之名行善。不认神,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神迹未达。但待有朝一日福泽众生,此人也必将改念归信,因而可得恩典。”
“神早已预定了这一切。”
她最后,振振有词地说道,“正如《启示录》中所说的那样,神为最初也为最终,为开端也为结局。万物的命运,均为神所预定,所以人因被拣选而怀有信念,因屈从神的意志而于尘世行善,最终却依旧要凭信念得到恩典。始终怀信之人必得福报,这是早已预定好的。浪子有朝一日回心转意,这也是早已预定好的。这都是神的预定,如此方才显其大能。”
“……”
他沉默良久,默默地行走着,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似乎为其言谈所服。
“阿提拉,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玛樊丽,那么犯罪之人呢?”
他最终还是开口,最后似乎是不甘心一般,又问出一个问题,“你说预定,那么他们犯罪——”
“既然预定了一切,那么神自然也预先已拣选了人要受罚。”玛樊丽再次打断他的话,“但是,人并不知晓自身是否受到拣选,因而,犯罪者依旧是出于他们自己行恶的欲念而犯罪,因缺失了信念而自甘堕落,预定并不能作为脱罪的借口。虽然结局由神预定,道路却是罪人自己铺出的……对此,我这样理解。不过说实话,这理论我也是才接触不久。如果我说的有什么让你更疑惑的地方,或许我也要再推敲一番。”
“……不,你说的很明确。”
“阿提拉,你好像对我说的这些内容了解很深。”
玛樊丽开始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变化,注意到他的沉闷,她开始询问,“你问我的问题,都是那些理论中很难让人理解或者接受的方面。你也曾听到过路德博士的宣言,阅读过加尔文教士的那本书吗?”
“不,我并没有。”
阿提拉摇摇头,回答,依旧心事重重,“如你所知,我从未太过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但是,马丁·路德,你上次对我说起过此人,我自然还有印象。至于约翰·加尔文,今日和你交谈之前,我也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在哪里?”
“在艾切德,教堂前的广场上。”他回答,艾切德即是巴托里家的所在,也是玛樊丽置身的修道院所在,“两个月前的事了,你没印象吗?”
“两个月前,我当时在修道院,未曾出门,没听说过什么消息。”
玛樊丽回忆,“怎么了?”
“……他们处决了一位居家修士。”
巴托里·阿提拉停顿片刻,说道,望着玛樊丽,眼神阴森,因沉重的记忆而变得可怖,“他被拷打过很久,那些士兵和修道士把他绑到木桩上。他们在他身边堆满柴禾,还有他的那些藏书。本堂神甫站在执政官身边,宣读他的罪状。神甫举起一本书,声称那本书的作者,约翰·加尔文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异教徒,他的追随者也当以异教徒处刑。”
“怎么这样!”
“神甫就书中的一些观点评价,我记了下来,就是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士兵们把火堆点燃,神甫把那本书扔到火堆里。那修士被烧时还活着,我还记得他的惨叫声,还有那气味……”
“别说了,阿提拉!我不想听!”
她捂住双耳,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中的联想。
“玛樊丽,我在这里请你原谅,刚才问你那些问题,并不是要故意刁难。”
阿提拉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与她对视,让她看见他的双眼中,那沉重的顾虑和担忧,还有深切的关心。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将它们握在一起,“只是尝试,想要劝说你,丢弃那些书籍经典。”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那些书,加尔文,路德,门诺……那些书都不能再读了。教堂已经把它们列为禁书,持有者,阅读者,宣讲者,甚至运输和买卖,都会遭到搜捕,被列为异教徒,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个修士外,还有很多牵连的人,不是失踪下狱,就是当众处刑。你必须尽快把那些书全都处理掉,必须全部丢掉。”
“阿提拉,我……我……”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突如其来的要求震惊地说不出话,望着对面的爱人,听着他的话语,那出自爱与关心的话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玛樊丽,你听我的。不能再持有那些书,也不能再发表任何和教会的观点了。不然你会有危险的,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玛樊丽,答应我。一定要尽快销毁掉那些书籍!”
“我……”
“一定要答应我!”
巴托里·阿提拉盯着她,握紧她的双手,情绪激动地吼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看着面前人惊惶无助的表情,他也感到焦虑,感到恐惧。自从知道清晨阅读的那本书的名称后,那焦虑与恐惧便时刻伴随着,困扰着他。看着面前所爱之人的样子,看那年轻美丽,充满生机的容颜,看那双颊的红润被苍白代替,看那微笑的双眸充斥惊愕,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不敢想象那糟糕的结果,不敢想象死亡,想象火,广场,甚至不敢去看她胸前的十字架。
他不敢失去她,他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保护她。
“答应我!”
“这样的事情真的会有发生吗?”女人打断他的叙述,问道。
“你不相信吗?”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盯着她,“在乡村,在农庄,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即便城市里也不少见。因神所行奥秘,不可为凡人所知晓。因而敢于质疑教会者,提出不同观点者,都是渎神,都是异教徒。此外,还经常会有人被指认为巫师,女巫,被指认受魔鬼诱惑附身,于是便有裁判,便有刑罚,拷打,便有火来烧去不洁的躯首,驱散恶灵。人们会欢呼的。”
“好吧,真可怕,难以想象。”
“的确如此。”
他拿起手边的酒杯,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那是一个恐慌的时代。我也活在恐惧之中,不仅为她,也为我自己。你知道,当时我已有过三段婚姻,做过三次寡妇。最长的一次也不过持续了一年。他们就算不拿我当巫婆,恐怕也会说我谋财害命,毒杀亲夫吧。我自己也怕那天就被人抓走收监了。”
“你确实没那样做过?”
“没有,我才十五岁,我能做什么?但……人言可畏。”又喝了一口,“我还听到一种流言,说我既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在我的城堡里,每天晚上都有那种荒唐邪恶的聚会。这真可笑,他们实在是无聊。对于一个女人,总是会这样指指点点。你知道吗,日耳曼人有一个故事,一个绰号蓝胡子的贵族结了七次婚,那男的把他老婆全杀了也没人管过。他们只敢对女人指指点点。”
“总是会有这种令人讨厌的事。”
“或许正是这种想法,才会让我更想做一个男人吧。”
“嘿,可别这样说。”女人回答,“你就是你自己,不应当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你是跨性别,你觉得你的性别身份是男性,这是完全正常且完全自然的事情,绝不该是什么社会压迫之类的垃圾理由所能左右的。不要看轻自己的真实自我呀。”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喝酒吧。”
“总之,这流言比其他更令我感到恐慌,因为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确实喜欢女人。”他将杯子里的酒全都喝完,“但,也只是她而已。当时只有她一人而已。”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多角关系应当得到社会认可。只要其中参与者全部保证知情,安全,并且——”
“……”
“我闭嘴。”
“所以那时,我也将自己隐藏得很深。我们那一次共同外出,在城堡中度假,是以朋友的身份宣称的。我也从未对除她以外的人说起过我对自己的认识,还有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我也只会在她的面前,换上男子装扮,让我更像我自己一点,要知道……”
巴托里·阿提拉抬起手臂,支撑额头,他因往事,因过去的记忆,也因酒,感到头脑愈来愈沉重,“……在那个时候出现一个穿着男装认为自己是男人而且还有一个匈人名字的女人一定会被烧死。”
女人听到这里,微微笑了一下。阿提拉并不明白她的用意。
“继续说故事吧。”
“啤酒?”
“还要?”
“嗯。”
“绘里奈,再打一杯。”
“你确定?已经喝了八杯了。”
“顾客就是……呃,总之你按人家要求的来嘛。”
“行吧。”
“我有钱付账的。”
“嗯,当然了。给,啤酒。”
“谢谢。”
“那么现在,继续说故事吧。”
“答应我,好吗?”
巴托里·阿提拉又对她重复一遍请求,双手紧紧攥着她的手,令玛樊丽感觉有些疼痛。但是当她将手抽出时,并未遇到阻碍。
“我……不,我不能答应你,阿提拉。”
她定一定神,思考之后,给出答复,“我要问你,你觉得他们那样做,以渎神的罪名去处罚,去清除那些反对者,这行为是正确的吗?”
“当然不正确。”
阿提拉回答,“可是——”
“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退让,要顺从他们错误的意愿?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望着他,目光显示坚定的决心,“首先,路德博士的宣讲,加尔文教士的理论,我只是掌握资料,只是了解认识,理解他们的观点,对错与否,我不想也不能轻易评价。我从未说过我支持他们的想法,我也从未站在教宗和教会的对立面。我仅仅是一个学生,我所做的,仅仅是学习而已。”
“可对他们来说,这样做,和那些支持者没有什么不同啊!”
“的确如此,并且本就该如此。”
她继续申辩,“那些他们眼中的异教徒,支持异端学说的人,反对他们统治的人。难道仅仅因为他们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就该用残忍的酷刑对待他们吗?用火烧,用水淹,他们并不是想借此净化罪恶,他们只是想排除异己,只是想恐吓群众。他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你难道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阿提拉?那么,明知是错,我又怎能任其为所欲为。消极的躲避,就是在默许不义之事的发生。”
“你的意思是说,玛樊丽,如果他们有一天来逮捕你的话。”
阿提拉看着她,与她眼中的自信和决绝相反,他的目光,反映的是恐惧与恼怒,“你就要任凭他们处置,坦率赴死。你想做一个殉道者,是不是?”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是的。”
“不!”
他激动地叫着,伸出双手,这一次并非握住她的手,而是抓住她的肩膀,对着她喊叫着,“我不会允许你那样做的。这实在是太蠢了,你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吗?我又不是要你给他们唱颂歌,只是让你暂避锋芒,明哲保身一段时日而已。你连我的这一点请求都无法允诺吗?”
“我……”她被这举止吓到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劝你呀?你怀疑我的用意吗?”
他叫喊着,面对着她,望着她,在恼怒的表情下,是哀求与关切,那双眼中蕴育的,并非怒火,而是泪水,“我是在乎你的安全,我想保护你的呀,玛樊丽!”
“……”
无言。
“你还要怎么说呢……”
“……狼。”她开口。
“什么?”
“阿提拉,背后。”玛樊丽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他背后的密林,她伸出手,用手指示意,“看你的背后,有狼。”
巴托里·阿提拉慢慢地转身,于是便发现,就在两人方才争论之时,几只狼,从密林中窜到小路上,望着他们,或许就是被这声响吸引来的。
阿提拉向前行一步,用身体护住玛樊丽,一只手依旧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向腰间,他始终打量着面前的这些野兽。
一共有六只狼。每一只的个头都很大,都是成年体型,佝偻这背,长长的四肢移动着,尖爪在泥土间留下一道道脚印。或是抬头,或是俯身,伸着舌头,大声喘着粗气,一双双眼睛闪烁幽光。为首的那一只老狼,背部丛生黑色的毛发,凌乱且粗糙,一双绿色的眼睛,大胆,同时谨慎地盯着二人,同样也在打量他们的举动。
“阿提拉,快……”
玛樊丽扯一扯胳膊,但后者依旧站立在原地。
“不要跑,玛樊丽。”阿提拉轻轻说着,依旧望着狼群,“如果跑的话,它们就会认定你是猎物,就会追逐你。它们的速度很快的。”
他慢慢地,抽出系在腰间的十字剑。阳光下,剑身反射出一道银光。
“噜……”
老狼低沉地呜吼着示威,向前走近。其余的五只狼,也开始逼近,阿提拉握紧手中的剑,同时也握紧玛樊丽的手臂,向后退一步,左右审视,发觉那几只狼正有将他们包围的趋势。
若是被围住,那么,便很难保护自身,还有身边人的周全。
看来只能先主动出击了。
他举起剑,看准对面的头狼,准备着,趁其不备突然一击,先杀死头领,其余的狼也会四散逃开。
那匹老狼盯着他,弯下腰,压低姿态,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也做好了搏斗的准备。
只得出击了。
巴托里·阿提拉面色凝重,盯着对手,手中的十字剑直指对方。他感觉额前渗出冷汗,感觉双手微微颤抖,他其实并没有把握能和这样的猛兽战斗,但目前,战斗是唯一的选择。
他要战胜对手,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以及,更重要的是要保证身边人的安全。
“玛樊丽,准备好……”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道,“……等会我向前跑,你也要——”
“——哈啊啊啊啊!”
叫喊声打断了他的话,那是玛樊丽的叫喊。阿提拉感觉左手一松,便看见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戴着白头巾的身影从自己身边掠过,冲向前去。
“喂!”
“走,走开!走开!”
玛樊丽朝着面前的老狼跑过去,挥动着手臂,大声叫喊着。那本已做好战斗准备的狼见此情景,竟然也一时愣住了。她离它越跑越近,没有任何减速的意思。她依旧在叫,“走!魔鬼,离我们远点,快走!”
眼看就要撞到身前,那头狼好像突然反应过来,或许也是出自本能地退后,继而转身,惊慌失措地迈开四肢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这方才凶狠的猛兽,竟然被她吓退了,吠叫几声,便迅速沿原路返回,消失在林中。
但是余下五只狼,此时已几乎快围成一个包围圈,眼见此景,便追上去,一只只,掠过阿提拉的身边,扑向她。
“滚!”
玛樊丽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头巾被风刮落,她额前散乱开一绺绺褐色光泽的发丝。她的一只手臂依旧高高举起,阳光下,阿提拉注意到她的手掌间什么物件闪烁光芒,她又朝着那五只狼跑过去,依旧叫喊着,“滚,魔鬼,恶魔,猛兽,滚!我让你们滚!以神之名,你们伤害不了我们,快滚!”
她挥动着手臂,毫无畏惧。那几只狼跑近她,却也被她吓到了,或者是她手掌里那闪光令它们感到陌生,感到威胁?总之,它们随接近了她,却也并未攻击,而是绕她而过,同样吠叫着,跟随着头狼,同样跑回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她则继续跑了几步,然后,就像是用光了全部的力气,双腿发软,在道路间跪了下来,泥土弄脏了她的蓝裙。她低着头,喘息着,惊魂未定。
“玛樊丽!”
阿提拉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同样跪下,放下手中的剑,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躯,让她靠在怀中,让她枕上他的肩膀,“你没事吧?”
“……嗯……没事。”
她的呼吸依旧很急促,她的额头,也渗着冷汗,她也在害怕,也在恐惧。玛樊丽有气无力地对着她微笑了一下,“我没事,没受伤,阿提拉。”
“刚才那样真危险!”阿提拉对她叫道,但语气中只有担心,“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不待在我身后,让我和那些狼战斗,让我保护你?”
“我……我也怕你受伤呀。”
玛樊丽回答,在他的怀中微笑着,头发散乱,也不加顾及。她朝他举起手臂,给他展示方才握在手中的是何物,“我也想保护你呀,阿提拉。你别担心,你看,神也在保护我,保护我们。是神令猛兽退却的。”
手中,那是她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银制十字架。
“不,是你吓走了它们。”
他说着,握住十字架。
“不,是神。”
玛樊丽伸手,握住他的手,使他紧紧握住十字架,“是神给予我勇气,让我挺身而出,对抗猛兽。也是神保护我们不受猛兽的伤害。这是神的意志,这是早已预定的。你能够明白的吧,阿提拉。”
“或许。”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握住十字架。不再与她争辩,让她静静休息,从刚才的惊吓中平复情绪。
“阿提拉,这个十字架,是我自小,自到修道院之后,就一直戴着的。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以后,你就一直戴着它,好吗?”
“为什么?”
“就当是一种佑护吧。”
“我也有十字架的,玛樊丽。只不过我不常带而已。”
“我的,和你的不一样。我的,不仅仅有神对你的佑护,也有我对你的佑护。”
玛樊丽说着,伸手接过十字架,抬手挂到他的脖子上,“戴着,那么除神之外,我也会一直保护你的,阿提拉。就像,你一直都会保护我那样。”
“好吧。”
阿提拉伸手,将被银链笼住的长发翻起,理好,让十字架坠在胸前,接受了这份礼物,这份佑护。他紧紧抱着玛樊丽,等到她终于从惊惶中恢复了力气,能够站起来时,将她搀扶起来,替她捡回头巾。
经过刚才的一场风波之后,两人也没有继续散步的心思了,于是便沿原路,返回城堡。返程途中,阿提拉不时便会伸手去触碰挂在身前的十字架。两人方才争吵的话题,自那之后,在城堡中继续居住的数日里,都不曾再被提起过。
但是,巴托里·阿提拉并没有忘却此事。他始终记得,记得自己的见闻,自己的劝告,记得这一日发生的事情,记得自己的诺言。
他会保护她的,一直都会。
“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他喝完杯中的最后一点酒,说道,“就是这样。”
“完了?”
女人问,“呃……这还不是结局吧,后续还有的吧?”
“我想对你说的就这么多了。”ΗtτPS://Www.sndswx.com/
他放下酒杯。
“好吧,你的自由。”女人耸耸肩,“那么,酒又喝完了,还要再点吗?”
“不要了。”摇头,拒绝。
“啊,不喝啦?”
“不了。”阿提拉从桌边站起身,感觉到一阵眩晕,但他尽量保持住平衡,不让身边的人看出来,“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你今晚不是来调查的吗?”女人说,“你对我说了你的故事,那么作为回报,我也该对你说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才是。你不坐下听我说吗?”
“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可我还有更多是你不知道的。”
“今晚就算了吧,或许以后。”巴托里·阿提拉拒绝她的提议,“我必须得走了。”
“有人在等你,在你的住处?”
“与你无关。”
“对,对,与我无关。”尴尬地笑了笑,“那么我也不留你了,你一个人可以走山路回去的吧,要不要人送?你没喝多吧?”
“没有,也不必了,谢谢。”
他其实感觉自己喝多了,感觉自己醉了,已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但他依旧拒绝,站起来,“对了,酒钱。不必找了。”
他从衣衫中取出一个小袋丢在桌上,里面是银子,价值自然远超过应有的,不论在当时啤酒有多昂贵。
“等下,我还得再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他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你也认为这种用酷刑处罚异教徒是错误的。”女人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和那些行刑者拥有同一种信仰?你为何还依旧听从教会的理论,每日祷告,时常忏悔告解?”
“我的确认为那是错误的。”
他回答,“我从不相信火刑的正义,也不相信赎罪券的功效。但那并不代表我就因此要完全改变信仰。说实话,直到如今,我从未能够理解那天听到的关于信念和善行的新派观点。直到如今,我也依旧相信,行善事是可得救赎的。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这一信仰存在缺陷。所以我依旧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
“好吧。只是需要确定一下而已。”
“还有更多问题吗?”
“没有了,那么慢走不送啦。”
“以后再见。”
阿提拉朝着门口走去,感觉自己步伐摇晃,他无法控制。
“以后见。”
女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走夜路小心一些,山里有狼。”
他转身,瞪了女人一眼。她回报一个欠揍的微笑。巴托里·阿提拉没再说什么,继续走向门口,打开门,走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大厅之中,只剩下女人自己。
似乎如她刚才所言,从屋外,从山林之间,传来狼的嚎叫声,悠长,令人胆寒。
“听,黑夜的孩子,听它们的音乐有多美妙。”
女人微笑着,自言自语古怪的话,手指敲着桌子,桌上,九个空空荡荡的玻璃杯。而她面前的那瓶酒,也已喝了一半,她应该是醉了,“我想我应该是……真可惜,小朋友被我打发出去实习了,如果她在这,能见到他就好了。如果他们能打起来就好了,那种对战可是很经典的。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对战,嗯,对,我挺想玩这个梗,可惜不行。”
“积点阴德吧。”
有着凌乱头发,带着墨镜——在晚上带着墨镜的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到桌边收拾杯子,“你的酒,要存起来吗?”
“当然了。”
女人说道,“他不是说了吗,下次再来。”
“嗯哼。”
“今晚没其他客人了,绘里奈。”女人说道,“算算账,看我们库存还剩多少。”
“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不多了。”
绘里奈边将女人剩下的半瓶酒放回柜架上,边回答,“那些必须从国外购买的酒或者材料已经断货了。本地有原料,我们自酿的,像朗姆和伏特加还有,白兰地就剩一桶了。啤酒总是足够。另外,你的烟草干叶也不剩许多,制可乐的原料也没了。”
“我记得上次进了很多可乐原料呀。”
“去问果冥玲,她用了不少。”
“问她等于自杀,算了吧。”女人伸手托腮,“唉,真麻烦。那么多东西都缺,又要去进货了。”
“着什么急嘛,反正这一般也没客人会来。”
“我自己不需要呀?”
“唉,老板,你总是这样自产自销,我们生意很难做下去的。”
“闭嘴,再说扣你工资。”
“说得好像你发过一样。”
绘里奈开始洗杯子了,一边洗一边继续埋怨,“资本家。”
深夜。
曲秋茗听见山中伴随着风声隐隐传来的狼嚎,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她独自一人身处山间的木屋中,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却睡不着。她感觉孤独,感觉害怕。
她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故事,阿提拉讲给她听的,有三只小猪,一只搭了草屋,一只搭了木屋,另一只搭了砖屋。狼来了,一口气就将草屋和木屋吹倒,吃掉了两只小猪。
这个故事结局很好,是一个轻松的故事,但此刻,秋茗并不觉得轻松。
她听着穿堂而过的风声,那呜呜的声音,交杂着狼的嚎叫。她觉得此刻,在屋外,就徘徊着一只狼。等待着,鼓足了气,预备闯入其间。
她不安地望着闩起的门扉,不知这木屋是否足够牢靠……
“咚——”
敲门声响起,有节奏的,短短长长的停顿。
“……谁呀?”
曲秋茗明知来人是谁,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发问。谁知道,万一呢。狼是不会回答她的问题的,但也不一定,她又想起听到的另一个故事,七只小山羊住在一间小屋中,来了一只狼,装成羊妈妈的样子,学羊妈妈的腔调说话,结果——
“是我。”
是熟悉的声音,她走过去开门。
确实是他,至少看起来如此。
“你还没睡?”
巴托里·阿提拉走到屋中,看到依旧燃烧的火堆,问,“不是说过不用等我的吗?”
“我睡不着。”
曲秋茗回答,“你不在,我很害怕。”
“嗯,对不起,这么晚才回来。”他微笑,摘下双手臂铠,其下的那道伤依旧未有痊愈,但似乎血止住了,“现在没事了,睡觉吧。”
“你……你去哪了?”她走近他,凑上前,闻到刺鼻的气味,“……你喝酒了吗?你看起来有些醉了。”
“啊,是啊。”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愿谈及这个话题,“喝了一点,没什么。”
“要注意,你还带伤呢。喝酒不利于伤口恢复的。”
“我知道了。”
他检视手臂上的伤,感觉现实情况和理论完全相反,这伤口看起来的确比之前要好了一些,当然,这也许只是他醉酒的错觉。他感觉困乏,他想睡觉了。
“那么,你去哪了?”
秋茗却依旧不依不饶地问。
“没有去哪里……不太方便对你说。”
“为什么?”
“你就别问了吧。”背对着她,挥一挥手,这态度真的很敷衍,很让人讨厌,“至少现在,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或许以后我会再告诉你。”
“……你没有遇上什么危险吧?阿提拉,我说过,你不用这样为我尽心尽力。我不想看到你遇险,受伤。如果总是那样的话,我甚至,都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我宁愿放弃向她复仇的行动,也不想让你因此受到伤害,我——”
“我没事呀,秋茗,我对你说过我没事!”
阿提拉打断她的话,面对火堆,也不转身,也不看她,留给秋茗的只有一片漆黑的背影,和不耐烦的作答,“我只是出去做了调查,因为一些事情喝了酒,就是这样。我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说了让你别问,你为什么还要问呢,你听不懂我的话呀?”
……
沉默。
“……我担心你呀。”
曲秋茗委屈地低声,自言自语般嘟囔着。
阿提拉最终还是转过身来,看着她,方才不负责任的发脾气之后,现在脸上是内疚的表情,他走到她的面前。
“对不起。”他道歉,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我刚才……我想我醉了,刚才情绪激动。我不该对你那样的。”
曲秋茗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伸手轻轻抱着他,就当做是原谅了。
“你确定你没事吧?”
她的头轻轻枕着他的肩膀,她问,“别让我担心,好吗?”
“嗯。”
阿提拉轻轻点了点头,“好的。”
“你要发誓,要承诺。”
“好的。”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伸手将曲秋茗轻轻地推开一点距离,举起一直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对着她说,“以神与基督之名,我在此向你宣誓,向你保证,我会注意自身安全,不会以身涉险,不会再让你担心的。这是我的承诺,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就这样吧。”
曲秋茗望着他,笑了笑,虽然有些许勉强,但总算还是个微笑,“时候不早,你回来,我也该去睡觉了,你也要睡了吧?”
“是的。”
“那么,晚安啦。”
她说着,便走回床铺,躺下,盖上薄薄的一层毯子,侧身背对着他,也背对着火光。她闭上双眼,“早点休息呀,阿提拉。”
“晚安,秋茗。”
阿提拉看着她睡下的姿势,却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方才的困意和醉意,此时却消失了。她听见秋茗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便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他望着那熟睡的背影,轻轻地叹息。
他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誓言。
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巴托里·阿提拉走到房间角落里的水缸边,舀了一盆水再回到火堆前,该熄灭火焰了。
他望着那燃烧的火,又一次想起自己的誓言。
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不会轻易冒险,不会再受伤,不会再令你难过,令你担心。
因为我会始终陪伴在你的身边,始终保护你的。
一直都会,玛樊丽,一直都会。
他望着火,回想起过去。
火。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两人的生活,依旧遵循着原先的轨迹进行着。在托茨堡的相聚,也不过只是短暂的一段甜蜜时光,很快便结束了,如梦一般,最终人还是要醒来。
她回去了修道院,一个月之后,她成为了一名见习修女。开始参与院中管理事务,她主动要求管理经文室,得到许可后,每日的生活便是阅读经书,这是她喜欢的,但她也没觉得太高兴。
他回家,继续做一个女人,做寡妇克莱拉。他时常会借告解或者行善的名义来到修道院,来见她。两人相处,和过去一样开心。修道院邻近的村落,其中的一间小屋,被他买下来,两人各有钥匙,偶尔他们会去那里。在那里,他们能够以更加真实,更加自由,更加不易受外界干扰和指点的关系相处。
她将自己的那些藏书,那些被定为禁忌的书籍,也存放到了小屋之中。她始终也还是觉得,小心为好,再如何,活着始终还是最重要的。她不害怕牺牲,但她也不想白白失去生命,失去美好的生活,失去他。
她将那些书放到一个大木箱里,又将木箱上锁,藏在小屋中的地窖里。她不会再翻阅它们,至少现在不会,以后,或许。她能够预见到,以后,或许书里的那些说法能够得到承认,不再被视为异端,不再被排除,被打压,被销毁,人们可以自由地学习,自由地感受那些哲人的思想。
她对他说起过这个想法,他没说什么,就是这样。
于是日子还是一天天地在过,说不上有多好,但也没坏到哪里去。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
然后在春季,有一天,她听到了消息。巴托里·克莱拉即将再嫁,嫁给一位外省的贵族。又一段基于世俗理由的联姻。
他下一次来修道院拜访,两人见面,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约好时间。然后,在那个约定的时间,一个黄昏,她离开修道院,去往那间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屋。
远处,还未走到小屋门口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从屋顶的烟囱冒出浓烟。此时是做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烧菜,这烟并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却让她莫名紧张。
有烟,就一定会有火。
她走到屋前,发现门并没有闩起,只是虚掩着。
她推开门,便看见了火。
火焰。
“阿提拉!你在做什么!”
她惊叫着,快步跑进屋内。眼前,直通烟囱的壁炉,堆着柴火,宽大的壁炉内间,燃烧着的,一个熟悉的木箱。
因为箱子是空心的,所以顶部最先烧穿。那挂锁空洞的箱体中,火焰猛烈地窜动着,向着烟囱冲去,随着热浪在火中上下舞动的,一本本书籍,化为一片片纸张,分解成一片片碎片,燃烧成灰烬,盘旋着,翻腾着,冲上烟囱。那无数珍贵的文字,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站在壁炉边,望着她。他的穿着打扮,与寻常女子无异。
“阿提拉……我的名字不是阿提拉。”
他开口,声音低沉,压抑着,显得冷酷,“那是个该受诅咒的名字,基督徒之敌的名字,蛮人的名字。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是克莱拉,巴托里·克莱拉。”
“为什么?”
她跪在炉火前,想着那火焰伸出手去,却还是因炽热而退缩。她无力地质问,“我已经妥协了,已经退让,已经答应过你了,将它们封存起来。你又为何还要这样?”
她低声哭泣,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板上。她感到痛心,感到无助。面对来自所爱之人的背叛,她不由得恼怒起来。
“我恨你!”
她咬牙切齿地说。
他则依旧站在她的身边,脸上的表情,也同样是悲伤,是无助。
“我……必须如此。”
他开口,说道,“形势越来越糟糕了,他们捕猎的范围越来越宽广了。有执政的官僚为他们辅助,反对者没有任何机会表达诉求,已有很多人受到了审判和裁决。我也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担心你,所以才这样做。”
“你没有任何理由做出这种举动!这是破坏,是毁灭,是对知识和人性的冒犯!”
“我知道这是什么。”
他并不因被责备而激动,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哀伤,一字一顿,“但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要保护你,玛樊丽,不受他们的侵害。我必践行我的承诺,不论以何方式,不论会付出何种代价……”
“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玛樊丽依旧跪在壁炉前,炉中的火焰渐渐衰弱,原本巨大的木箱,原本满满装载贮藏的书籍,此时留下的,只有一堆积灰。她跪在灰烬之前,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更多的话了,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那么再见了,你要保重。”
最后的一声道别。
“……再见,阿提拉。”
简短的告别,坚持的称呼。玛樊丽依旧没有回头,依旧跪在原处。夕阳穿过敞开的大门,在地上投射正方形的亮光,亮光之中,一道阴影掠过,一个人走出门外。从此,她再也没见过他。
深夜的山间,木屋之中。
巴托里·阿提拉面对着火苗,回忆往事。今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他已醉了,但是记忆却并未模糊,依旧清晰。
火焰已经熄灭,只余青烟盘旋。屋内已是一片黑暗,黑暗之中,身后的人依旧熟睡。他在这黑暗之中,独自默默哭泣着,却又极力压抑自己的哭声,不愿惊醒熟睡的人。他从衣衫下取出系在脖子上,挂在胸前,紧贴肌肤的银制十字架,这礼物,这馈赠,这佑护的信物。赠予他此物的那人曾经说过,戴着,那么她也会保护他的,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她一直保护着他,直到如今。
阿提拉紧紧握住十字架,在心中,向神,向自然,向着世间万物,也向着她,又一次做出最诚挚的告解,最深切的忏悔。
但他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谅解,再多的善行也不足以赎罪。在他自己的心中,他已永世成为了一个罪人。
他继续,默默无声地哭泣着。
却没有注意,身后,背对着他的人。曲秋茗并未入睡,依旧睁着眼睛,依旧能够清楚听见这室内的任何一点声音,却保持沉默。一声叹息,也只是压抑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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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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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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