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握着手中一把长长的太刀,真的很长,比自己的太刀,自己挂在腰间的太刀要长得多,刀身四尺,她双手握着长长的刀柄,感觉到手里沉甸甸的份量。
这把大太刀原本属于一个身材高大的倭寇水手,青鸾在船上,被囚禁期间见过他几次,一个沉默的男人,话不多,浓厚的眉毛,杂乱的头发,粗野的相貌不修边幅。她曾听起水手们议论过,据说曾经是一个日本武士,家主阵亡后便流亡做了浪人,做了水手,做了倭寇。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酒井次郎,他是船上的二副手。
王红叶的二副手。
青鸾举起刀,挥动。感觉真的很重,比自己的刀重多了,有些不适应。
前天黎明,在酒井次郎的带领下,她,还有剩余的那些水手兵在岛上的林间进行伏击作战。他们成功击退了偷袭的敌人,在那一场战斗中,敌人死伤五十人,其中二十三人是唐青鸾杀死的。己方死伤六人,唐青鸾负伤四处,都是轻微的皮肉伤。
青鸾记得最后见到酒井次郎的场景。当时他们结束战斗,准备撤退,酒井次郎先前一只胳膊受了伤,还没痊愈,吊在身前。她记得那个如同巨人般魁梧的倭寇,留在最后,指挥他们快速撤离,嘴里骂骂咧咧的日本话,她听不懂。
撤退时,突然敌人的援兵追来,一阵箭雨。她回头望去,便看到酒井次郎倒在地上,脖颈,后背,肩膀,双腿,突兀地插着十数只飞箭。人已经死了,那柄长长的太刀掉落在旁。后来,他们中不知哪一个临走前,把那柄刀拿了回来。可能是想作为一个交代吧。
给王红叶的一个交代。
这柄长长的大太刀,如今在青鸾手中。她站在营寨的广场上,挥动着刀,动作一开始很生疏,很僵硬,渐渐就开始熟练。她在逐步适应这柄刀。一边练习着,她一边又开始分神,开小差,回想起前天的场景。
当时,另外又有几个人中箭倒地,剩下存活的反应过来,立刻向两旁躲开。箭雨过后,从林中不知名的某处响起喊杀声,于是他们便匆忙逃离了,她也逃了。这场战斗结束,事后,评估战斗结果,还好,虽然己方损失了十二人,副将也阵亡。但是对方偷袭的队伍全灭。那支队伍的首领是一个船长,很重要的头目。
原本效忠于王红叶的头目。现在叛变了,也死了。我们阻止了对方的袭击,这场战斗,己方损失在可接受范围内,你已经尽了你的努力,所以也不必那么自责。
这番话是王红叶对她说的。
但是,结果本可以更好,不是吗?青鸾想着,挥动着刀,展示刀法。猿飞,猿回,山阴……结果本可以更好,我不是许下过承诺,我可以凭我一人的力量,对抗四十人,五十人,甚至七十人的吗?我说过我可以的,我应该兑现承诺,应该证明给你看的。
然而前天的那场战斗。最后,她也逃跑了。
她的确可以一个人战胜数十名敌人,仅仅凭借两把刀,仅仅凭借刀法,武术,就可以。她也确实证明给大家看了,她践行了承诺,所以王红叶也践行了承诺。
然而当时许下承诺时,她没有考虑到飞箭,没有考虑到火绳枪,也没有考虑到铁炮。她没有考虑到,仅仅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她抵挡不了这些武器。
她一个人,也分身乏术,也无法同时应对四面八方,从岛的四周来袭的敌兵。她可以阻止东面敌人的登陆,却无法阻止西面敌人偷袭。她可以守卫一只船,守卫一座营寨,却无法守卫整个岛屿。
她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很有限。
青鸾已经熟悉了这柄刀,它的长度,它的重量。她挥刀的动作已经相当自然,相当流畅。有几个水手看到她练习的姿态,驻足观望,还不时称赞一声。然而青鸾从来就没有将这些称赞,这些欣赏,这些客套当过真。
这些水手,这些倭寇。他们称赞自己,和自己熟络,只不过是因为她拥有出色的武艺,她在此刻能够派上用场,能够为他们出力,为他们作战而已。因为他们相信,有自己在,他们就能安然无虞。
他们根本没搞清楚,我不是一个倭寇。青鸾冷漠地,专注地盯着自己眼前的刀,盯着脑海中假想的目标,练习。他们也没搞清楚,我根本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我做不到。
我可以杀死四十人,可以杀死五十人,七十人。但我无法阻止敌人登陆,无法阻止他们击沉船只,烧毁哨所,破坏塔楼。如果他们全力围攻,用铁炮炸开城墙的话,我想,我也无法守卫这最后的营寨。
我做不到。
所以她为什么还相信我?为什么还在坚持她的承诺?
青鸾放下大太刀,深吸了几口气,平复气息。抬头,望向眼前高高的三层指挥楼。她就在那里。
王红叶在那里,在她自己的房间中。今天是第五天,现在是早晨,敌人很快就要开始,再次尝试攻击。自己也很快要开始迎接新一轮的战斗了。
练习就到这里吧,已经可以了,要保留体力。青鸾将手中的刀收回刀鞘。刀真的很长,如果还像先前,自己的太刀一样挂在腰间,末端都会拖到地上了。所以她始终将刀拿在手中,她向指挥所走去。
自己的太刀,则依旧挂在腰间。从昨夜至今,没有再出过鞘,她带着,只是作为一个交代,一个对故人的交代而已。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然而,如今胁差已经失踪了。如今,胁差的鞘中,取而代之的,另一把胁差。
王红叶的胁差。
你是王红叶,这就是你的名字。
王红叶。
心里想着,唐青鸾踏着台阶,走上二楼,来到王红叶的房间门口。
敲门。
“咚咚咚——”
“稍等,在忙!”从紧闭的门中传来的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于是青鸾就只能在门口等候。站在二楼的过道上,向下,看到一楼的议事大厅中,那些聚集着的,准抓紧战斗前最后一点时间休息的水手。
汉人,日本人,都有。披戴着盔甲,手执武器准备作战。青鸾大致估算了一下人数,相比较四天前,初才登岛之时,已经少了将近一半。那一半人,有的已经死亡,有的则逃跑了,叛变了。剩下的,受了伤,伤口处包扎的布料仍然渗透着血迹。面黄肌瘦,看样子已经几天没有吃过饱饭。青鸾想,他们还能够坚持多久?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她自己的身上同样受了好几处伤,她也同样没怎么吃饱。今天早饭还没吃呢,昨夜没睡好,所以起晚了。
昨夜……闲着没事干等,青鸾不由得回忆起昨夜,昨夜的故事。
王红叶的故事。
唉。她轻轻地叹息,不知,该如何去评价这个故事。也不知,该如何去评价王红叶的行为,复仇的行为。她自己不是也曾沉浸在复仇之中吗?最后却……不是个好结局。如今,面对另一个人,面对另一段复仇,青鸾想,或许自己还会有第二次机会,或许这次,她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她能够让王红叶做出正确的选择。
怎么做?她根本不会听我的啦。青鸾想,她和我的情况又不一样,我能对她怎么说呢?面对一个不同的人,我能说什么给她听。她不一样,她不是我,她也不是任何人,她就是王红叶,她有她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打算。她才不会听我说的话呢。算了,至少目前还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矛盾还没有显现出来,那就先这样吧。
得过且过。
从背后传来开门的声响,青鸾回过头,看到房门打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她想不起来是谁了,没什么印象,她也懒得理会。
她走到门口,敲敲门框,探头朝室内望去。
室内,王红叶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长桌后面,桌子上堆着一卷卷图纸,几乎把整张桌子都堆满了,凌乱的纸堆中夹杂着各种青鸾认不出的奇怪仪器。王红叶坐在桌后,低着头,手里握着一只羽毛——青鸾猜想,那大概是她曾经提过的羽毛笔,王红叶在一张地图上不停地书写着,标注着什么,她专注地在思考,没有留意走入屋内的人。んΤτΡS://Wωω.sndswx.com/
“哦,是你啊。”
她终于抬头,“找我什么事?”
“呃,没事,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准备好了。敌人什么时候会来?”
“一个时辰后。刀用习惯了?”
“还好。”
“很好,还有别的事情吗?”
为什么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不过不是一直都如此吗?一直说话都是这样冷冰冰,直截了当的,回应永远那么简短,而若是主动开口,谈论的也都是计划,分析,推论,判断。干涩的话题,刻板得让人难过。她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公事公办?
“……嗯,待会作战,还像原先部署的一样吧?那我就到城墙下等着好了,等你们的炮击,射击结束之后,等敌人开始撤退时。打开城门,我再和步兵一起去进行接触近战。还是按这样来的吧?”
这是从最一开始就定好的作战流程。首先是由火铳队,由弓箭手,由铁炮进攻,给予大面积的远程打击,顺便再干掉敌人队伍中的弓兵,枪手。等那些复杂障碍都扫除之后,等战斗进入到僵持阶段,等敌人已经开始准备撤退,准备放弃之时,王红叶才会下令让步兵出城,进行贴身战斗。
近战总是要等到最后才开始。
唐青鸾总是等到最后,等到最猛烈的进攻过去之后才开始战斗。
相当合理的迎战策略,相当合理,相当合理。王红叶这样安排,纯粹是战略目的。青鸾心里这样想着,不断给自己强调这个合理的念头。纯粹是出于战略目的,绝对和自己无关,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可不要胡思乱想会错了意。
这次,应该也是同从前一样,所以青鸾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个问题?自己到底跑上来是想干什么的来着?
她完全忘记了,王红叶冰冰冷冷的语气,打乱了她所有的预先想法。
“……作战是吧?等会再谈。”
王红叶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刚才出去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有点……眼熟。”她想,这里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认识,“认不出来。”
“那是小田切,我的杂役。你在船上见过。”
“小田切?”
这个名字勾起她昨夜的回忆,“可是,昨天晚上,那个打更的老大爷告诉我,他不是已经逃跑了吗?”
“是啊,今天回来了。”回答,“我昨天让他出去,给我刺探情况。”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有必要让你知道?”
为什么她说话总是命令的口吻——当然了,理应如此的,自己又在期许什么,“不论如何,小田切给我提供了一些情报,我想——長田、お入りください。”
话说到一半,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沉默的,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人。虽然他的身份很特殊,王红叶手下的大副,长田太。青鸾对这个他没有多少印象。虽说是一副手,但在船上时没见过他,在岛上也没听他说起过几句话,这个人的相貌,穿着也很普通,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印象。王红叶平时也很少给他下命令,青鸾觉得,这个人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龙套。
那么现在,找这个人来又有什么事情?
“唐青鸾,走时把门带上。”
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必要让自己知道。青鸾服从命令,走出去,带上门。屋内,又响起说话声,她听不清楚,不过就算能听清,也听不懂,因为是用日语在对话。她其实并不关心说话内容,反正也是没有必要让自己知道的事情。
她再次靠上走廊的栏杆,看到刚才出门的小田切走下楼梯,走到一楼的水手中。她看到人们围着小田切,询问,打探,说的自然也是日语,也是她听不懂的话。青鸾独自一人站在二楼,屋内,是与她无关的事情。屋外,也是与她无关的事情。她感觉,自己和这群人,这群倭寇格格不入。虽说已身为他们的一分子,但自己实际上根本就没机会接触他们,了解他们。大家终究还是不同的。
王红叶,同样也是如此。她们终究还是不同的。
她在计划什么呢?青鸾想,看到楼下身处众人之间的小田切,不由得,心里感到古古怪怪的难受。她安排这个小田切外出,卧底,刺探敌情。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让自己知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做这种事情?不让我去为你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如果你给我命令,我一定能够把事情办好,不管什么命令,我都会服从,都能够完成,我可以的。可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呢?
……我在想些什么啊?
她在想些什么啊。青鸾摇摇头,自己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靠着栏杆,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遐想,就这样,想着,想着,直到房门再次打开。
没有存在感的大副长田太走出去,一言不发地下楼。众人照例围上去问东问西,他却只是下令,让大家集合起来,似乎再过不久,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宣布。
“你还在?”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还有什么事情?”
“呃……楼下怎么了?”青鸾回头,面对熟悉的脸庞,“待会,有什么事情吗?”
“待会我要宣布一个决策,所以让长田太把大家都集合起来。”回答。
“什么决策?”
“待会你不就知道了吗?”不耐烦的语气,“还有事要找我?”
“不,不,没有了。”
其实本来就没有任何事情。
“哦,那正好你站在这,我有事要找你。”
“真的?”那么兴奋干吗?
“对,嗯……等一等。在门口等一下,我待会喊你。”
房门第三次关上,不过这一次,没有人进入房间。房间里,只有王红叶一人。一个人在里面干什么啊?为什么总是关着房门,不让我进入呢?
王红叶。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主意,她的想法。青鸾第三次靠上栏杆,心里想着,只要她不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永远不会。
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在盘算什么?
我很想知道,但你没有必要让我知道。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你总是在思考。总是在计划,总是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防卫,进攻,还击,偷袭。食物,淡水,火器,弓箭,步兵,开会,决策……要思考的,要规划的,太多太多。你每天都在想这些事情,总是很忙碌,很疲劳。还有你一直以来的复仇,你此刻面对的叛变,以及,你从未言明但也毋需再言明的,一份与我无关的爱情。烦心事太多了,多到,在心里不会留下一点多余的空间给我,内心的世界,从来都不会为我留下一扇可以进入的门。
你是谁?
门打开了,青鸾再次转身,看见王红叶走了出来。
“我们走吧,下楼,开会。”
“呃?我以为,你有事情要跟我说的。”
“对,先开会。我待会要宣布的决策也和你有关,会后,我的确有事情要跟你说……大概吧,我不知道……对你或许不太好的事情,对我也不太好……可能,或许,算了,等到时候再决定吧。”
王红叶喃喃自语着,朝楼梯口走去。楼下,岛上,营寨中的水手们都已聚齐,等候着她。青鸾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汉语,虽然是,然而青鸾依旧听不懂,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走啊,唐青鸾。在想什么啊?”
“来了。”
她顺从地跟随在王红叶身后,走下楼梯。
你又在想什么啊?
你是谁呢?
王红叶?
她们来到一楼,议事大厅。
大厅中央的平台上,站立着刚才同王红叶交谈过的,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副,长田太。王红叶踏着台阶,登上平台,站在中间位置。青鸾在她的示意下,也犹豫着登上台子,站在她的另一侧。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台上的三人。王红叶低头扫视台下的众人,看他们沮丧的,疲惫的神情。此刻的人,几乎是寨中全部的剩余人手,聚集在一个偌大的厅堂中,看起来少得可怜。
“長田、翻訳します。”她开口,命令大副翻译她的话语,“在这里的各位,我有一项决策要对大家宣布。”
“首先,我在此,要感谢大家这些天来的辛苦努力,感谢各位一直支持我,为我效劳,为我战斗。”她弯腰,微微鞠了一躬,“即便是如今这般光景,大家也还是依旧选择同我站在一起。对各位的付出,我此刻无以为报。倒是很愿意许诺,以后给各位增长分红,发一笔丰厚的奖金呢。但,眼下这种情况,好像也只是开空头票据而已,呵。”
这句调侃,即便不是非常好笑,人群中也还是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回应。王红叶的嘴角也微微上扬,青鸾注意到这个表情,熟悉,又陌生。
“那么,说正经的啦。”
这一句玩笑之后,王红叶说话的语气,开始轻松起来。这是从来没有的,反常,令青鸾感到更加担忧,她害怕眼前人的反常举止,“我想,你们大概都已经知道了,小田切,我的部下,昨夜我命令他暗中出城,刺探敌情。他今天早上回来了,为我们取得了关于叛徒的,珍贵的情报。首先,非常重要,也非常紧迫的一则情报,敌人即将在一个时辰后,对这座营寨展开进攻。据说,是全力进攻,不打破这座营寨,他们不会罢休。”
“——!”
听到这个消息,台下,人群中,喧闹起来。他们刚刚才各自解散,前来参加会议。若是现在立刻返回重新整队,也需要耗去至少三刻钟的时间。王红叶为何偏偏要选在这个紧急时刻,开这个会议?
他们不理解,青鸾自然也不会理解。恐怕,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王红叶自己,才明白自己的用意。
“安静,请各位安静。”
王红叶举起手,对着喧闹的众人示意,脸上挂着镇定的微笑,不知是故作轻松,还是真的胸有成竹,反正青鸾不喜欢她这副表情,“请不要惊慌,不要着急,听我说完,各位。请听我说完好吗?听我说完,我们再进行讨论。”
骚动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地,大家安静下来。
“小田切告诉我,他确定了敌人营地的位置。在东边的沙滩上,他们在海边驻扎。有三艘闲置的船,停泊在营地外围,供给备用。”
她说,渐渐,开始说明情况,冷静分析,“据小田切的观察。营地里的敌人,一般在白日各自外出,分散到这座岛屿四处,对我们进行攻击,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力防守。而在夜晚,统一返回休息。营地之中约有两百名敌人,配备了六十杆火铳,还有长矛,刀剑,他们从船上搬下了两挺火炮,很有可能会用于轰击营寨围墙。小田切,大致的情况是这样的吗?”
台下的小田切,点点头。
“不知各位是否清楚,我们现在最主要的困境是什么。现在,我们已经被断绝了去路。登陆时的五艘船,如今三艘已经被敌人击沉,剩下的两艘也不知所踪,我相信他们是去为我们寻找援军了,但是我真的怀疑,他们是否有能力,能够逃过叛徒海上的追击。他们的援军,又是否能够及时赶来。”冷静分析,“此时此刻,我们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船只可供我们离开这座岛屿。在这种情况下,即便那些叛徒最终放弃进攻,离开,我们也依旧被困在岛上,等明国水军来了之后,我们也只有束手就擒——束手就擒,長田、理解できますか,これは成语と呼ばれます,つまり……”
冷静分析又被调侃打断。大副长田太不知道这个词该如何翻译,愣在那里,王红叶开始一字一句地现场教学。青鸾站在一边,感觉像在听对口象声,只是她笑不出来。
“所以,嗯,你们知道,对方在白天会离开营地,在岛上四处活动,营地里有船,而我们现在正需要船。你们也知道,一个时辰后,叛徒们就会全力攻击营寨。那么——”短暂的插科打诨,缓和气氛后,王红叶的语气又恢复平静。她看着台下的众人,上扬嘴角,微笑,算计的意味,“——那么,我在想,到时候对方会留下多少人看守营地,看守那三艘船?我想不会有很多的,对不对?”
青鸾渐渐理解了她的想法。
“我要去抢夺船只。”
依旧是平平静静的语气,说话的内容,却引起了众人的关注,“一个时辰后,趁着敌人倾巢而——趁敌人全力攻击营寨之际,我会带领一支小队,奇袭他们的营地,那三艘船,至少抢下一艘,归我们所有。我会将驾船驶离海岸,甩掉追击者,在西侧一个隐蔽的峡湾停泊。你们剩余的,留守的人便可趁夜弃寨,搭上船,大家逃出这座岛屿。你们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我在征求你们的意见。”
沉默。
“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依旧是沉默,“或者,有没有人能提出一个更好的想法,给大家参考的?”
“没有?”
她环顾四周,沉默,唯有沉默,“也的确,我想,对于目前的处境来说,这是我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青鸾看着台下的人,心里想着王红叶的这个计划。的确,对于他们目前被困岛屿的处境来说,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案,最好的方案。
然而,这同样是个……很危险的行动。
“然而,同样的,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行动。我需要至少二十五人,擅长使用弓箭,或者近战出色,同时能够熟练操作船只者。有没有人自愿参与?”
询问,没有应答,“把情况和各位说明清楚吧。现在,各位有两个选择。第一,是随我同去袭击营地,抢夺船只。如若成功,便可逃出生天。但是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这次叛变是针对我本人,叛变者会不惜一切代价取我性命。我们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攻占对方营地,操作船只出海,还要突破对方海面的包围圈,最后还要回到这座小岛,接收留守者。整个过程,只要有一步出现差错,便是致命的,不可挽回的错误。”
“第二种选择,留守本地营寨。我走之后,对方便丧失了攻击此处的意义,营寨的压力会得到减轻。寨中剩余的物资足够大家闭守至少半个月。到了那时,对方已失去物资后援,会选择撤退,你们便可保全生命。若我行动成功,你们便可突围上船,离开这里。”她说,冷静地,不带一丝情感地分析,毫无保留地将一切利害关系说明清楚,“然而,若是我的行动失败,你们就会永远被困在这座岛上了。即便那时叛徒已经离开,增援此处的明国水军也不会放过各位。”
“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请选择吧。”
王红叶注视众人,朝他们,郑重地举起一只手,“有人愿意随我一起去抢夺船只吗?”
沉默。
台下众人的沉默,寂静。每个人的手臂,都无力地垂在体侧。如负千斤重担,毕竟,选择,从来都不是那么轻松。
“有没有人自愿,请举手示意。”她说,似曾相识的话语,高高举起的手臂,孤单地伫立空中,“请举手示意。”
似曾相识的。
青鸾看着台下缄默的众人,那沉默的大多数,沉默的全体。似曾相识的。她看着王红叶,看到那一双眼中,镇定的神情,隐藏着些许不安,些许窘迫,些许失落。
青鸾的手颤抖着,微微抬起。
我愿意。
她想,我愿意,完全自愿。
我愿意和你一起,去迎接所有困难,战胜所有敌人,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她想,举手吧。我愿意,不仅仅因为协议,因为承诺,更重要的是因为……因为——
“红叶小姐,等一等!”
一个水手开口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的手还未来得及举起。
“有什么问题吗?”
“红叶小姐,等你走后……我们真的能够守护这寨子吗?”那个水手问,犹犹豫豫,显露内心的不安和胆怯,“他们这次真的会全力出动,如果你走了,带着人走了。我们剩下的人,群龙无首,万一……连这次进攻都没能抵挡住,那还……还想什么以后的事情?”
你个王八蛋,不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好吗?青鸾心里默默吐槽,莫名其妙的气恼。这算不算动摇军心,拖出去斩了。
“啊,是呀,对。”
王红叶却是和善地回答,挠了挠鬓边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耸耸肩,仿佛这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我都忘记说了。虽然在这里号召大家自愿,但是,总不能把精兵良将全都带走,留下你们自生自灭,对不对?嗯……这样吧,长田先生会留守此处,作为我的大副,我不在的时候,由他负责指挥守城,只要你们剩下的人配合,他会带着你们度过这段困难时期的。異議ありませんか、長田?”
大副长田点点头,接受命令。
“好,领导者有了。至于战斗力量不足……我会给你们留下另一个人,只要有她在,你们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她?
什么她?哪个她啊?
是她,还是他?确定吗,说清楚啊,女字旁的,还是男字旁——不对,人字旁的?我为什么能够听出这两个字的区别?以及现在这个年代有这两个汉字吗?我在想些什么,我在说些什么,你又在说些什么啊?
“唐青鸾会留下。”
王红叶手指着她,她,确定无疑的她,“她这些天来的表现,你们也都看到了。只要安排得当,不管敌人数量有多少,她都可以悉数击退。我相信,长田先生具备足够的领导能力,一定会妥善制定抵抗计划。我也相信,若是各位尽心尽力,全意配合,绝对可以守护这座营寨直到我们回来。我更加相信,唐青鸾在这里,她可以抵挡所有来犯之敌,她可以。我相信她,各位,你们也同样应该相信她。”
别相信我啊!
青鸾望着众人,很遗憾地,看到了他们信任的目光。被人信任的感觉真好。
她又看向王红叶,无语地用眼神质问,这又是在搞什么啊?这么做,又是因为什么啊?
王红叶对她的回复,只有轻轻的一瞥。微不足道的一瞥中,包含着的……是让她讨厌的,揶揄,冰凉,嘲讽的笑意。
非常讨厌!
“好啦,还有别的问题吗?”
王红叶开口,喊叫起来,一反先前冷静的语气,很活泼,很热情洋溢地举起双手,朝着大家,号召着,鼓动集体的情绪,“没有的话。回到正题,有没有人自愿跟随我的?有没有人愿意去跟我以身试险,为大家创造一个逃生的机会,逞一番英雄气概,有没有,有没有?是的,这很危险,这可能会失败,这可能毫无意义,是白白送死。但是各位,有没有人即便知晓这一切困难险阻也愿意去尝试,去挑战?有没有人愿意,愿意的,请举手示意!”
“请举手示意!”
我,我,我。我愿意,我愿意的啊!
“僕行きます!”
终于,从人群中响起的一声回应,那是火铳队队长加藤,“紅葉様、一緒に行くよ!”
“いいです!”王红叶对着加藤回喊一句,兴奋地挥手,又继续望着大家,“很好!还有吗,还有吗?我还需要二十四人,还需要二十四人!”
连在边上一直充当没有情感的翻译机器的大副长田太也被她的热情感染,也开始向着众人喊叫,鼓舞,振奋精神。
“私を!”火铳队里,加藤的一位下属举起手。
“红叶小姐,我也愿意!”另一人。
“我也去!”又一个。
“と俺!”又一个。
“还有我!”
……
人群之中,渐渐地,一只只手臂高高举起,人们叫喊着,踊跃报名。当然其中也有跃跃欲试的,却始终也缺乏最后的一点勇气举起手臂的人,也有沉默者,也有面色黯淡之人,悲观之人。但是大多数,都已受到首领身先士卒的感召,都愿意支持,都打定主意,愿意为大家,为众人,为他们站在台上,意气风发的领袖,贡献出属于自己的一分力量。
“很好,很好!大家,很好!”
王红叶站在台上,兴奋地挥着手,叫喊着,她带动起广场上的众人,带动着他们,狂热地宣告呼喊,“谢谢你们的支持!谢谢大家!请相信,我一定会成功的,请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取得胜利,一定能够度过所有的困难!行啦,人数够多的啦,太多的话,反而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够啦,我来点名!”
于是点起名来,每念到一个名字,台下的人们都会欢呼一声,嚎叫一声,为志愿者鼓劲,也为所有人鼓劲。整个营寨内,一片欢腾气氛。整个集体心系相连,虽人人选择不同,但每一个人,所有的人,都结为一体,共担生死,命运一同。
唯有她依旧沉默。
她,唐青鸾。
她一直都无法融入其中。热闹是别人的,她只觉得吵闹。
“……廿二,嘉禾佬,空六郎,长髯,加藤队长为副指挥,小田切,带路。以上点到的人和我走,做好准备,备足至少三日的干粮,带好武器,弓箭,刀,不要带长矛,也不要带火铳,这次是隐蔽行动。两刻钟后,就在此处集合,准备出发!”
“是——!”
为什么?
三天过去了……还是四天,还是五天?
为什么?
我不理解,为什么?
三天过去了……不,不止三天吧,青鸾对时间没什么印象,距离王红叶一行人离开营寨,已经过去多少天了?日升日落,更声一下又一下,她的记忆却很模糊。她靠在墙角,昏昏欲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背后的太刀,硌着她的腰,让她感觉有些难受。那柄原属于酒井次郎的大太刀,搁在怀中,挽着,以备不时之需。她应该很警戒的,但是她头脑昏昏沉沉,有太多的事情要想,太多的疑惑要思考。
我不理解,为什么?
那天,当时,散会之后。她理所当然的,就去追问缘由。
这种突袭的行动不需要你参与。你的强项是近身陆战,留守此处,一方面确实可以保证营寨不被攻下,另一方面也可以安定众人内心。反而,你跟着我们去突袭,抢夺船只,作用不大。袭营时或许还能帮我们扫清障碍。可到了海上,战斗就变成了远距离的炮战,你的剑法根本派不上用场。王红叶是这样回答的。
可是,至少,你也说了,袭营的时候可以用上我。带我去,我会相机行事,发挥我能够发挥的作用,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到你的。她是这样辩解的。
不,你不能。
我可以的。
我说你——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管什么合理不合理的理由,根本就只是单纯地想跟着我,不想离开而已,啊?王红叶质问。
呃,她没有否认。
你呀,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呢?
就,就让我跟着呗。我真的能够起到一定作用的,就算真的情况如你所说,我跟随你……们去抢船只,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但多多少少,总是会有作用的吧。
我感觉我刚才跟你说的话都是白说,你根本听不进去,对吧?
……
那不如我另外跟你说几个理由好了。我有很多理由,不让你离开这座营寨的理由,非常充分的理由。想听吗?确定你想听?很多呢,我想想……大概有十五加一个吧。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懂,你说的话我都懂。
青鸾想到这里,抬起头,望了一眼对面的三个囚笼中,躺着的,休息的十五名士兵。那个来自琉球的渔家小孩躺在角落,身上盖着被褥,枕着胳膊,睡得很香甜。确实是非常充分的理由。
他们睡着了,自己却睡不着。这几天,从来没有一个晚上能够轻松睡着的。如王红叶预料的那样,离开之后,这几天,敌人攻击营寨不如之前那么猛烈了。这几天的几场战斗,都不算太艰难。那个大副长田太,虽然人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指挥调度的能力却是可以。这几天,寨子里留守的人,后勤有保障,武器弹药也都有保障,敌人偶尔来骚扰,也都被他们顺利击退。
一切都如你所料。
然而不安的情绪,依旧悄悄地在人群中蔓延。抢夺船只的小队,一走之后,就再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有人说,他们失败了。有人说,小田切其实早已叛变,带着他们走进了陷阱。也有人说,他们成功了,但是船只难以靠岸,难以接近。还有人说,他们彻底放弃了这个地方,放弃了选择留守者,自顾自地逃命去了。更有人说,这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阴谋。
青鸾不太关心这些各种各样的想法。情况,她也不太关心,她不想太过关心,她不想让自己去关心。事情很多,很烦,很乱。她脑子里的想法很多很乱,她无暇关心。这些天来,只要不是接受命令,出城战斗,她便会待在这个地方,这个牢房中。至少,在这里,她还能感觉到自己留下是有意义的,有理由的。十五加一个理由。
然而,我总是在怀疑,总是不愿抛弃那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假设。如果当时,我坚持要求跟随。坚持,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一直跟随,你又会不会让步,会不会同意,会不会计划有变,现在的情况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们的关系,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天哪,别再想了好吧。青鸾摇摇头,想要抛弃这个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想法。现实一点拜托,明知是不可为之事,就不要去勉强。
然而自己始终还是想要勉强。
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当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你的目光总是那么尖锐,一眼就能看穿我心里的全部想法,我根本无法对你隐瞒我的真情实感,也无法对我自己隐瞒。这样不好,你说,这样很不好,对你,对我都不好。
所以你才会给我这封信。
青鸾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几天贴身携带,信封已经皱皱巴巴的,但其上书写的姓名,还清晰可见。出云介。
这封信,就是你当时在房间里独自书写的那一封。你说,如果几天后,你没回来,而是一个年轻的日本男子来到岛上。什么叫你没回来,你怎么会回不来的?你一定能够回来,一定能够平安,一定能够成功。你说的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我根本就没有必要收下这封信,没有必要服从你的安排。你这么想给人写信的话,就自己去写呀,去送呀,我才不要收下这封信。
她收下了。
你说,如果那是一个从琉球来的日本男子,带着营救的队伍前来,你要我将这封信给他。你说,他认识你,他的名字叫做出云介,你们的关系,你说,对我不需要再更多说明了。
不需要。
你让我把信带给他……你为什么让我做这种事情?偏偏要让我去做?明明,留守寨中的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就选中我一个人,让我完成这个任务?
青鸾看着这封信,仍未启拆的信。信中,都写了多少文字呢?信中,你的语气,是否我从未听闻过,陌生的,又熟悉的语气。信中,是否有你的真情实感?信中的你,是否,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又熟悉的你。这信中,究竟书写了怎样的一番话语?
不许私自拆阅,唐青鸾,很不礼貌。
这封信我永远也看不到其中。信中的你,我永远也无法认识到。青鸾想着,紧紧攥着信,将信封一角揉捏地皱皱巴巴。她的另一只手,指甲在封口上疯狂试探地刮蹭着,然而始终,她都没有勇气,去真的拆开,去探索这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去违抗命令。
我永远也无法认识你。
她想。
你是谁呢,王红叶?
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唐青鸾,在我走之前……我对你还有一句话要说,这可能是最后一句了。”分别前的最后一面,你说,“你还记得,当时在船上的那场处刑吗?记得那场耽误了四天四夜的处刑吗?记得我给你的那一封便笺吗?我本打算让你在处刑前看到,你却忽略了的那一封。”
记得,全都记得。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
“记得当时,便笺上是怎么说的吗?耽误四天四夜的行刑,原因。我记得我当时写了很多话,分析了很多,计算了很多。每一个字都写得细细小小的,不然纸张就写不下了。现在回想,我都有些怀疑,字写得那么小,你在牢房里真的能够看清楚吗?不过你也没看。我给你讲明利害关系,说明我的处境,和你的处境,我冷静思考,把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我给了你一大堆理由。我想,只有对你说得明明白白,你才能够理解,才会同意,才会选择配合我的行动,帮助我,加入我。我当时是不是写的太多了?唐青鸾,实话实说,你有没有时候,会觉得我是个很啰嗦的女人?”
的确。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说了那么多……也都是废话,翻来覆去地碎碎念,真是没什么意思。唉,也许是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吧,有些不合理的事情,不合理的想法,我总是想把它们变得合理。有些奇怪的感情,我想把它们变得平淡无奇,变得可以接受。我当时想,只要将真正的动机潜藏内心,再用合理的说辞去掩盖。那么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会忘记,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听不懂。
“其实不该对你说这些话的,对你不好,对我们都不好……不过,既然这次很可能有去无回,这次很可能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么,说出来也无所谓了吧。”
你当时这样说,当时看着我,那眼神我从未见过,陌生,可又觉得很熟悉,“唐青鸾,知不知道为什么呀?为什么我对待你,和对待其他人总是不一样?你没死在我手上,行刑的日期一再耽搁,我劝你加入我的队伍,即便你不同意我也把你生拉硬拽到这座岛上来,你谈条件,我也同意了,答应了你的协议。那十五个明国士兵,只是和你说好不杀他们而已,我完全可以给他们上刑,可以把他们丢到城外,交给那些叛徒处置,完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麻烦。麻烦,和你有关的每件事,都是麻烦。然而我还是做了。我可以找理由,很好的理由,具体,详细,充分,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可以用这些理由来说服你,也可以用来说服我自己。然而……”
然而。
“……然而,其实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你望着我,说道,“待你特别。只不过是因为,你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人。特别的人,我想,我其实很希望你能够活下去,能够一直,这么特别。”
微笑。
陌生的,又熟悉的,微笑。
最后一抹微笑。
青鸾睡着了。
你是谁呢?
王红叶?
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究竟应该,怎样看你?我究竟应该如何,才能够认识到真正的你?
你是谁呢?
一个倭寇,一个海盗,一个敌人。一个倭寇的女儿,为自己的父亲复仇的女人。你认为你的行为是对的,至少,你已决意走这复仇的道路,即便有我这先例在前,也依旧不管不顾地,投入其中。一个杀戮的凶手,一个罪犯。你杀了我的同僚,我的伙伴,还有,我的朋友。可我呢,我是否应该憎恨你?或者,以我的身份,至少,我也该站在你对立的一面?
我不知该怎么做……我不了解,不知道,不愿选择。
你又是如何对待我的?折磨,拷打,审讯,盘问,死刑……可是,又有治疗,又有米饭,汤水,新衣,赦免……你强加自己的意愿于我,你让我去完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让我为你卖命,为你战斗,可是,你也答应我的条件,你也信守我们的承诺,即便那完全违背你曾经的原则,偏离你选定的复仇道路。
你究竟是如何对待我的?若说是冷淡,你总是在我面前说很多很多的话,总是把内心想法,内心盘算全都告知。可若说是热情,你又总是那么精于算计,总是那么无情,让我感觉到疏远,感到迷茫,不知所措。这不公平的关系……为什么,你可以接近我,可我永远无法接近你。
你是谁?
你是王红叶,对吧?
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我已经放弃了,已经不再奢求,能够从你这里,得到任何虚假的希望,你就是你自己,从来都不是任何人,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自我感动,我的愿望。
而你并没有满足我愿望的义务。
你始终只是你自己。多余的念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化解吧。或者至少,潜藏于心,那样对你,对我,都好。
——所以,我害怕见到你的微笑。
很害怕。
害怕陌生的笑。
更害怕熟悉的笑。
害怕回忆,害怕过去,害怕现实,也害怕虚无的幻梦。我很害怕,很害怕你的微笑。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请你再对我微笑一次……
我害怕,可我更加希望,能够再见到那笑容。
能再见到你。
“唐青鸾,唐青鸾?”
摇晃着,她又醒了过来,或者,这不过是另一个梦?
一定是另一个梦,她又做梦了。
因为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这一抹微笑。
梦中,那人站在眼前。青鸾看着,那熟悉的面孔,那熟悉的微笑,那红色的衣衫,红色的头巾,梦中才能见到的人,再次出现在梦中。
别再做梦了。
“唐青鸾,醒醒,别再做梦了。”
更加用力的摇晃,怀中的大太刀滑落到一边,她也没有予以理会。她望着面前的人,心中的朦胧渐渐清晰,这大概不是一个梦吧。
“你是……你是谁呀?”
她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
“王红叶,不然呢?”
那人回答,微笑着,“我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啊?……是吗,结束了?”
莫名其妙,又不敢相信。她又睡了多久,睡着时,又过去了多长时间?阳光从东边窗外洒入,此时大概是早晨。青鸾隐约听见,从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的声音,“过了……多久?从你离开,到现在,又过去多长时间了?”
“五天。”
王红叶回答,“我们五天前去袭击敌营,同去的二十来人,死了六个,加藤也死了,但我们成功抢到船出了海。但是一直没能甩掉追击的敌船,这五天,一直都在海上航行,没找到机会靠岸。你怎么样?”
“还好吧……”
“看起来很好,没受什么伤嘛。”她笑着说,上下扫视了一番青鸾的身体,“还活着,就很好啦。”
“大概吧。”
“喂,倭寇女人,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一旁的牢房中,那些士兵们也已经醒了过来,还有那个孩子,打着呵气,揉着惺忪的睡眼。其中一个士兵,就是几天前和唐青鸾聊起天,讲到戚继光将军的那个,隔着栏杆喊起话,“你没死啊?你们现在赢了?”
“对啊,真遗憾,是不是?”
她望向那里,回答。她对士兵说话都那么和声和气,和过去完全不同,“行啦,别发牢骚啦。你们不是也活下来了吗?我们要离开这座岛了,福建的水军已经在路上了,估计明天,他们就要到达此处。等会叫人放你们出来,以防万一你们饿死在牢里。咱们就此告别,以后有机会再见,再互相杀戮,我很期盼那一天。”
“哼,去死吧,倭寇!”
“是啊。”
王红叶只是点了点头,又望向青鸾,“那么,你觉得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守信用,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
“嗯,是啊。”
青鸾回答她的话,却偏着头,不愿意去直视她的双眼,去看她的笑容,“交易完成了。我说,既然……明天下午就有水军过来,你要不就把我也留在这,我搭水军的船回去,就不必麻烦你送了。我们就这样,再见吧。”
“……这事等会再说。”
王红叶沉默片刻,伸手到背后,取出一样东西,笑着对她讲,“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不是很好吗?”
并不是。
青鸾望着她手心中,一柄短刀,没有刀鞘的短刀,一柄胁差。柄卷布细致地包裹出菱形图样,熟悉的,别致的,独一无二的刀钮装饰,弯弯的刀身,刀刃闪烁寒光,刀尖上,一点小小的,并无大碍的崩口。
“……胁差?我的胁差?”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胁差,失而复得,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你找回来了,怎么找回来的?”
“等下等下,我先替你拿着。”
王红叶手臂灵巧地一闪,青鸾没碰到,再一次,“这不是我拿回来的,是另一个人偶然找到的。对了,说到这里,把那封信还给我吧。”
“信?”
她手中依旧握着那封信,睡前握在手中,一直不曾松开,皱皱巴巴的,王红叶自顾自地将信抓过来。让她转递的信,以防万一,回不来的,就送给那另一个人的信,她没送出手,如今交还给了原主。
“信,嗯,已经没有必要了。”王红叶说着,将信收入口袋中,“我在海上遇到了人,所以这封信,你也没必要再转达。跟我来,唐青鸾。我要带你见一个人,你的胁差,就是他替你取回来的,你要谢,就去谢谢他。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也去问他吧。”
“谁……”你觉得是谁,“……不,呃,算了。既然已经丢失了,那,就算再找回来,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胁差,你就留着吧,我没关系的。”
“你在说什么啊,走啦。”
王红叶根本不管她心里什么想法,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起,“走啊,跟我走。我把你的事情都和他说了,他也很想见到你呢。”
“不要……”
唯一的抵抗,就只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王红叶大概是听不到的。青鸾被拽起来,顺从地跟随着,一步步,踉跄着,朝屋外走去。她最后看了一眼囚笼中的士兵们,还有那个孩子。她应该留在这里才对,应该,一直留在这里的……
别……
到了屋外。
经过指挥楼,那里,众人在收拾东西。
经过营房。青鸾记得,几日前,在其中一间营房门前,走廊上,故事。
来到广场。
广场上的众人,簇拥着,欢呼着一群外来者。他们衣着光鲜的模样,看起来便同留守营寨的众人有很大区别。外来者身着黑衣,和服,他们是日本人。其中,一位个子高挑的,背对着他们,对着拥挤上来的人群挥手,接受大家的欢迎,看起来像是首领。
请不要。
“出雲介,出雲!”王红叶举起一只手,朝那个背对她们的人挥手,口中呼唤着一个名字,她另一只手,牢牢牵着青鸾的手腕。青鸾感觉到手腕被紧紧钳制,感觉到那手心的温度,温暖,炽热,让她感觉难受,然而她无力挣脱。王红叶呼唤的,青鸾听不懂,但她知道这是谁的名字,出云介。
松开我的手。请,请松开,我不想,不想……
“出雲,出雲さん!”
王红叶依旧在招手,在呼唤,脸上,洋溢着的微笑,在清晨的朝阳照耀下,脸颊渗透着微微的绯红,“ここに来て、俊秀!”
俊秀,很耳熟,是否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隐隐约约的记忆,模模糊糊。请你放开我吧,王红叶。
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听到王红叶的呼唤,转身。青鸾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看到这脸庞上的微笑,看到王红叶脸上的微笑。微笑,微笑,相对而视的两人,彼此之间的微笑。真诚的,自内心而发的,不包含任何算计,任何想法,单单纯纯的爱的微笑,传递着,共享着,只属于彼此的微笑。
与她无关。
男子举起手,朝她挥了挥,继而穿过拥挤的人群。迈步前行,轻快潇洒的步伐又不失稳重,笔直的身形不曾动摇。他一身黑色的和服,在阳光下,其上细致的纹样浅浅显露。宽大的袖口,和裁剪合适的下摆,随脚步摇曳。腰间佩戴的,一长一短两把刀,优美的弯曲弧线,黑色的刀鞘,包裹如雪的利刃。一位武士。
乌黑浓密的长发,发髻扎起,额前几缕发丝在风中飘拂。那一张白皙,英俊的面孔,颔下点缀的,随和的微笑,双眼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上,在他的身前投射长长的黑影,背对太阳,可他的笑容依旧灿烂,依旧夺目。一位青年。
那一位青年。
请松开我的手,好吗?请——
“俊秀!”
——还真的松开了。
王红叶呼喊着,迎向那位男子,那位青年。留下青鸾一人,站在后面。她奔跑着,红色的头巾舞动,如同蝴蝶双翼。她的眼中是从未展现过的快乐,她的微笑,从来没有那么真实,那么动人。
然而与唐青鸾无关。
两人相遇,王红叶,方才牵过,又松开青鸾手腕的那只手,伸向前,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不再多说什么,眉目足以传情。而那男子,则以微笑回报。
时间仿佛暂停。
青鸾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自己在一旁注视了多久。两人无声的相知相望才暂时中止。王红叶终于看向青鸾,伸手,指着她,对男子说:
“それは彼です……いいえ、男性のように見えますが、彼女は女性です。”
那男子看向她,微笑着。
似曾相识的场景。
男子走近。王红叶的左手握着,属于青鸾的胁差,右手牵着他的左手,他的右手,微微提起,抵着腰带,靠近,配在腰间左侧的两把刀。
“……唐青鸾?”
他开口,说的是汉语,除了腔调有些古怪,发音还很标准。
似曾相识的腔调。
“……嗯。”
他的个子比青鸾高,又是背对阳光站立的。青鸾得抬起头看他,但刺眼的阳光,又让她无法看得真切。不过她也不想看得那么真切。这脸庞很熟悉,给她强烈的既视感,但她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何处,见过此人。
回忆,却早已遗忘。
相对的,男子身处的位置,却可以仔细观察青鸾的面孔。
“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呢。”
他笑着,说,话语声温温柔柔,不带一点敌意。他的右手也就停留在腰带上,不再移动,“你今年……二十岁,左右?”
“嗯。”很奇怪的问题。
“我也才二十三。”
微笑,“我刚到这座岛上。我从海上,从琉球国前来,遇见了红叶的船只,便随她一起抵达此处。我带了两只船,加上红叶的船,一共三只。靠这三只船,我们将敌人赶离了岛屿,这些细节就不多说了,你可能不太想听。”
“嗯。”
嗯什么啊,白痴。
“红叶对我说到了你,不过,说的不是很多。”他说着,笑着,和善的微笑,“你真的能一个人战胜五十人?这么厉害的吗?”
“……呃,嗯。”
支支吾吾的,面对这张脸,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心绪,冲撞着,让她根本难以思考,青鸾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青鸾,这把胁差是你的吗?”
他伸手,从红叶手中接过,胁差,“这是我在一艘敌船上找到的,我认识这把胁差。红叶告诉我,这是你的胁差。你是明国人,对不对?她告诉我,这把胁差,还有,你现在佩戴的太刀,都是从一个日本人那里取得的,对不对?”
“嗯。”
别嗯了拜托,“……呃,不,不是那样讲,不是取得的,嗯,我,不,这,这只是我偶然捡到的而已。”
“你当时不是这样说的啦,唐青鸾。”
王红叶开口,纠正错误。她微笑着,看着——请别再这样看着我了,请别再对我微笑了,我不想看见你的笑容,太熟悉,太熟悉了。熟悉,而又陌生,“你把故事都说出来,都说给他听吧,他想知道。”
不,不要讲故事,不要逼迫我讲述过去的事情……过去什么的,不要再回来了,这张脸,这男子的脸,为什么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的,唐青鸾。请告诉我吧。”男子看着他,微笑,礼貌地,诚恳地请求,“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获得这柄胁差,和这柄太刀的。请你,将所有关于那位日本人的事情全都告诉我吧。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
为什么,不,不要问为什么,应该问的,不是为什么。
应该问的,正确的那句问话。
“你是谁?”
青鸾回望着他,阳光下,模糊的,却又清晰的面孔。陌生的,却又熟悉的面孔,一个来自遥远过往的人,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像重叠在一起,让她迷乱,让她眩晕。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一位,青年,“那个,你是谁呀?”
“我……对,抱歉。”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起来很好看,很熟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以为红叶已经告诉你了,叫我出云介。”
出云介。
“出云介,实际上,这是我国的一个官职名,出云国地方次守护,我们武士,习惯用官职名作为自己的别称。其实我姓泷川,名为俊秀。”
他微笑,“全称,泷川出云介俊秀。很长的名字,如果你觉得太拗口的话,就叫我出云介好了,大家都这么叫。或者,如果你不介意,叫我俊秀也可以。”
泷川……出云介……俊秀。
“唐青鸾,请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获得太刀和胁差的。”诚恳的,礼貌的请求,“你的阴流剑法,是否是那位日本人传授给你的。也请你告诉我,那位日本人如今身在何处,如今,是否……还在人世。我需要知道,请你告诉我。”
不容推辞,不容逃避,她被逼入死角。
青鸾不能够再去看面前这一张英俊的,年轻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不能够再忍受这真诚的微笑。她试图偏转目光,然而迎接的,只是另一张,更为熟悉又更为陌生的笑脸。
王红叶在对她微笑。
微笑。
请不要微笑,请不要……你是谁,你真的是王红叶吗?我现在真的,不是在做梦,不是又在做一个关于过去的梦吗?你真的,不是我过去熟识的,她?
你呢,你又是谁呢?
出云介。
泷川出云介俊秀。
泷川俊秀。
泷……
“请告诉我,那位日本人在何处。他是否还活着,还是说,是否已经死去。自他离开日本,前往你们的国家,明国,距今已有七年了。这七年里,我一直试图寻找,但始终,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直到如今,看到了这柄胁差,还有这柄太刀,直到如今见到你。”
“唐青鸾,你认识他吗?你的刀,你的刀法,是否也得他所传?你是否真的认识他,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兄长。”
“他的名字叫做泷川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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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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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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