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文学>其它小说>青雪>第 178 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班卓琴
  依然是这个夜晚。满月的夜晚,城中的更夫敲响醒木,此时是丑时。圆圆的月亮,在黑暗的空中孤独地悬挂,苍白的光芒,冰冰冷冷。

  黑色的大海,反射波光粼粼。海浪的声音,单调地,毫无变化地起伏着,是这黑夜中唯一持续不绝的声响。

  在某一处海边,某一个沙滩上。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海水中爬出。浑身颤抖着。她的头发被水沾湿,她身上的伤口,被海水浸泡地肿胀。她的蜷曲黑发,湿漉漉地紧紧贴着脖颈,她穿着的仅有几块残破的布料,湿漉漉地滴答着水珠,落在潮湿的沙滩上,她的手中握着一柄短剑。

  她在沙滩上站立着,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环顾四周。

  四周什么都没有。

  远处唯一几盏守夜的灯火,以及天空中的明月。

  她伫立着,而后,行走,迈着蹒跚地步伐,一步步,远离大海,走向岸边。

  浪涛依旧如故,洗刷着,消除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她消失在黑夜之中。

  夏玉雪行走在房间中。穿过一张又一张空荡荡的木架床。这个房间,当曲秋茗初次探访的时候,唯有一盏烛台照明,显得十分昏暗,但是此时已经多添置了灯火,令房间内变得明亮了许多。

  然而房间看起来还是阴惨惨的,也还是,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混合了海水和汗水的咸味,一点点血腥味,以及木料潮湿朽败的怪味。借着明亮的灯光,可见墙壁上有许多划痕,或许是指甲抓挠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涂鸦。

  夏玉雪伸手,触碰悬吊在矮矮的天花板上,随着船只和海浪律动轻微摇晃着的镣铐。许多都是铁链打造的,也有简陋的绳索,也有造型古朴的木枷。

  悬吊着,有规律地晃动着。

  这里,就是所谓奴隶居住的卧室。

  并不非常适宜居住。

  她在心中如此评价,而后,走到房间最里,那唯一被占据的一张床位。

  被割断的绳索还散乱在地板上,床头栏杆,还有一只铁链镣铐栓锁,另一端空空荡荡。床单也还带着破损,带着血迹。这里曾经躺过一个被束缚的女人,如曲秋茗所言。

  现在躺着的,则是一个女孩。

  睡着了,在睡梦中,蜷缩着小小的身躯,似乎还在不住颤抖。夏玉雪能够看见她肩膀上的旧伤疤,判断出那是鞭子和藤条留下的痕迹,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已经开始变淡,变得模糊,但是永远也不会彻底消失。

  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做诺玛,一个来自遥远西方土地的异族儿童,她的皮肤是黝黑的,她的黑发是蜷曲的,她的一双大大的,黑色的眼睛,此时紧闭着,黑色的浓密睫毛,随着呼吸轻微地颤动着。她睡在曾经属于她的姐姐的铺位上,那位血亲叫做阿库玛。

  她们是这无名船的秘密,是这客船的乘客,是失去自由的奴隶,如曲秋茗所言。

  夏玉雪看着熟睡的女孩,看见女孩一只瘦小的手臂,向外伸出,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琴。那琴,有长长的琴颈,有圆形的蒙着兽皮的音箱,有五根琴弦,对应着琴头上的五根琴柱。

  这是诺玛随身携带的,来自她那遥远故乡的乐器,如曲秋茗所言。

  曲秋茗,此时就坐在女孩身边,看着女孩,一言不发。双眼中,可见的疲劳与困昧,然而依旧强打着精神,撑着眼皮,力图保持清醒。

  夏玉雪弯下腰,伸手,将那柄琴从女孩手中接过,小心地靠在床边。

  而后,她对曲秋茗开口。

  “她睡着了?”

  夏玉雪问。

  “嗯,睡着了。”

  曲秋茗回答,目光转向面前的人,机械地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总算睡着了。”

  “你为什么还不睡?。”

  夏玉雪说,“你也需要睡眠,秋茗。”

  “我不能睡。”

  曲秋茗机械地摇了摇头,“我必须为诺玛守夜。我担心,我害怕,如果睡着了,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又会有什么危险。这艘船上的情况让我无法安睡,我必须保护这个女孩。”

  保护。

  多么熟悉的话语。

  夏玉雪心想,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女身上穿着的还是夜行的黑衣,衣服上许多撕裂和破损之处,手臂上的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包扎。领口敞开着,内里是一件金属编织的锁子甲,还有,那悬吊在身前的银制十字架。

  多么熟悉的人影。

  “可你必须要休息。”

  夏玉雪说着,伸手,轻轻触碰那摇晃的肩膀,不敢用力,似乎生怕轻轻一点,少女就会倒下,就会散架,就像一具失去操控的木偶,“在这一晚上的风波过后,你已经很累了,你必须要休息回复体力。”

  风波。

  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当时,在码头边,第二次返回,见到曲秋茗出现在无名船只的甲板上的时候的场景。夏玉雪的身旁,是那艘被称为友弟德的船只,在友弟德的船楼上,有一个窗口依然灯光明亮。在那窗口,有两人伫立着,冈田片折和卡罗尔·威斯克斯。

  卡罗尔·威斯克斯在叫喊着什么,她听不懂,或许是某种谩骂,向着对面的曲秋茗。

  对面的曲秋茗也在谩骂,那些话语她是能听懂的。

  在此最好还是不要复述。

  冈田片折自然没有为她们翻译,和她一样,看着这两个人,不知该如何劝阻。

  两个语言彼此互不相通的人就这样互相各说各的,彼此也根本不关心对方到底在讲什么,只是一昧地毫无作用地口吐芬芳。吵闹的喧嚣,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甚至引起了周围几艘船的注意,夏玉雪注意到有毫不相关的人在朝着边张望疑惑。

  最终还是冈田片折对身旁的人说了什么,连哄带劝地才平息了双方的语言攻击。而后,船上的两人走下船,来到夏玉雪面前,而后,她们三人一同来到无名船前。

  冈田片折对船上,用劝慰的语气让曲秋茗把船首的绳梯放下来。

  曲秋茗拒绝。

  夏玉雪只好也做出同样的请求。

  过了好一会,曲秋茗才终于同意她们登船。

  登船后那两位见了面,同在一处,又互相开骂,甚至一度闹到了快要动手的地步。曲秋茗先挑起的,冲到对方面前似乎是想抢夺卡罗尔脸上的墨镜,卡罗尔躲过了她的进攻,从随身携带的手杖里抽出一柄长剑,而后曲秋茗也把身带的十字剑拿了出来……

  所幸这时,她和翻译一边一个上去将她们分开。

  通过曲秋茗并不十分清晰的叙述,夏玉雪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也知道了那位一直蹲在边上哭泣的女孩的身份。另一边,冈田片折也终于让卡罗尔平静下来。而后,至少彼此之间可以正常交流了。

  曲秋茗指责对方贩卖并且虐待奴隶,要求将女孩带走。

  卡罗尔则指责对方擅闯私人场所,造成船客的走失——并且否认贩奴的指控,要求她立刻离开船只,同时不允许将女孩带走。

  在漫长的,不时夹杂着叫骂争吵的交流过后。最终还是她和冈田片折居中调停,勉强达成了一点共识。那位女孩,诺玛,会暂时留在船上,曲秋茗和自己也会留下。她们三人可以在房间里休息,其余的事情等明日早晨再说。

  冈田片折说她们可以在友弟德上再开一间客房,但是曲秋茗拒绝了。

  曲秋茗还要求先去找那位无名船上的监工,商人口中的船僮过来。于是她们还去了一趟船楼上船僮的房间,但是那里并没有人,实际上,整艘无名船上,除了在场的五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也没有水手,也没有工人。

  卡罗尔对此的解释是,那位船僮受指派去岸上协助寻找失踪的曲秋茗了。

  这件事,自己可以作证属实。

  曲秋茗的评价是多管闲事。

  先前还有女孩的姐姐,阿库玛在,先前还有一只巡逻的警卫犬只。但是阿库玛和那只狗都坠落到海中,在黑夜里,她们在海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现。

  于是,暂且如此。

  于是,现在她们两人,以及女孩,同处在这一个房间中,共同在这无名的船只上度过这一个风波的夜晚。んτΤΡS://Www.sndswx.com/

  这是夏玉雪的回忆。

  她回想着,在去船僮的房间里查看的时候,她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东西,让她有一种熟悉的,来自过去的感觉。但是此时,她已记不得究竟是什么勾起她的回想,或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至少,不比眼下的事情更加重要。

  眼下,她看着面前的曲秋茗,强打着精神,支撑着保持清醒。还有,那熟睡的女孩,眼角带着泪痕,睡梦中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否做到了什么噩梦。夏玉雪觉得,还是将那些关于自己,关于过去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吧。最应当关心的,还是面前的两个人。

  “去睡觉吧,秋茗。”

  她对眼前人说,又一次伸手,这次按住对方的手臂,“我会来守夜的。”

  “你?”

  曲秋茗伸手,将她的手移开,看着她,目光中,似是有怀疑,似是不信任,“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就守呗,我无所谓。但是我不能睡。”

  “何必呢?”

  她的眼神,和确实无所谓的话语令夏玉雪感觉受伤,但是对此,自己没有争辩的余地。夏玉雪想说些别的什么,想劝说,想宽解,但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最终表达的全部,就只是一种受伤的眼神。

  “怎么?”

  曲秋茗注意到了,抬起头,疲惫的目光对着她,轻轻地,有气无力地笑一笑,“那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夏玉雪无言。

  知道再说更多也是无用,她重新站起,默默地,走回自己原处的位置,房间门口在那放置烛台的小桌边上,远离曲秋茗,还有诺玛。

  些许明亮的室内,天花板上悬吊的那些镣铐和枷锁,摇晃着。灯火,将夏玉雪的影子长长地投映在木板墙壁上,摇晃着。

  从远离门口的那端,又响起一个声音。轻轻的,似是不愿打扰到身旁女孩的安睡,又或者,是因为疲劳无力。

  “今天晚上,你为什么来找我?”

  那声音,冷漠地说,“我给你写了字条,勿扰。你为什么要来?”

  “我担心你。”

  夏玉雪坐在原先的位置,对着那声音所在的方向回答,“那么晚没回去,我不知你在做什么。于是来找你了。”

  “我看见你了,你去找了她们。那两人当时不知道我在这吧?”

  “不知道。”

  “然后你去了教堂,找了那个神甫?”

  “是的,我听她们说,你可能会去那里。”

  “那位神甫也对你说了同样对我说过的话,然后你又来了?”

  “是的。”

  “那么既然你知道了这船上的事,知道了诺玛的身份。为什么你还要同意留在这里?为什么当我要求带诺玛离开的时候,你没有和我站在同一边?”

  声音问。

  “因为……我想卡罗尔·威斯克斯不会轻易放我们,以及那位女孩离开的。”她回答,“并且,威斯克斯否认在船上囚禁奴隶,我想……我想或许最好还是等到明天,听她做出解释再说。”

  “哦,你相信她的话?不相信我的话?”

  “我只是……只是想先等一等,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

  夏玉雪想了想,最终如此说。、

  “还能怎样?这孩子的情况,这房间的布置你也亲眼所见了,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曲秋茗的声音,疲倦的有气无力中,带着愤怒的情绪,“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突然没来由跑到这的。从傍晚到现在,我了解了很多。我听到了冈田片折的描述,我还去拜访了我们那位中间人,守宫,并且在那,嗯,得知了更多的事。然后我又去找了那位神甫,最后,才决定自己来船上的。我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相信我的判断和我的做法。”

  “……”

  她没有回答,对方既然如此这样说,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决意的事情,她可以否认吗?当然不可以,但是可以确认吗?

  夏玉雪不知道该怎样想。或许她是应该相信的,但是……她不知道。毕竟,她不像曲秋茗那样,经历过任何调查与探索。

  总是如此。

  “今天晚上,你为什么来找我?”

  重复的问题。

  “我担心你。”

  重复的回答。

  “少担心一些吧。”那声音说,“与己无关的事情,还是不要涉入其中为好。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们之间,并不一定要有任何关联。”

  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回响,听起来很冷漠。

  夏玉雪不再说更多的话了。

  寂静。

  她相信,曲秋茗并未入睡。她自己也依然清醒。醒着的两个人,分处房间的两端,就这样沉默着,彼此,互相,一言不发。

  海浪的声音,在四周回响着,即便有厚实的木板墙壁阻挡,也还是,在此时,这个寂静的满月的夜晚,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

  那么孤独。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夏玉雪走到门前,拨动门闩将门推开。她在阴暗的走廊上,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冈田片折。

  “什么事?”

  她问。

  “打扰了,夏女士。”

  冈田片折朝她微微欠身,用一贯的刻板礼貌回应,“曲小姐是否已经休息?”

  “什么事?”

  她又问一遍,阻拦在门口,没有允许对方进房间。

  “我在,冈田小姐。”

  身后,响起脚步声,声音回答,“你要找我?”

  夏玉雪转身,看见曲秋茗站立在背后,强撑着疲倦的,伤痕累累的身躯。

  她退让到一旁。

  “曲小姐,打扰了。”

  冈田片折又一次欠身,双手背在身后,用同样刻板冷漠的话语说,“我谨代表卡罗尔·威斯克斯船长来此,向您表达歉意。方才见面的时候,她说了许多不应说的话。”

  “没关系。”

  曲秋茗耸耸肩,“反正我也没听懂,并且我也对她骂了挺多脏话的。我想,今天我们都有一些不冷静。”

  “那么既然现在,我们双方都是在冷静的前提下,或许您愿意听一听我的解释?”冈田片折说,看着她,盯着她的脸,“秋茗姊妹?”

  称呼的转变,语气的转变。

  曲秋茗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自从昨日,至今日,相见熟识的人。此时此刻,她已经很疲倦了,强撑着精神打量着对方的面孔,对方的表情。现在,在自己面前的冈田片折是什么样的,工作中的状态?

  冈田片折的眼神飘忽不定,目光躲闪。为什么会这样?

  看起来是不是有点伤心,有点难过?

  自己该怎么做,面对眼前的人?

  “不,冈田小姐。我此时并不想听你的解释。”曲秋茗回答,用冷漠的,掩盖感情的平直语调说,“我今天来此不是听解释的。”

  “您不想听吗?”

  冈田片折望着她,似是不愿相信她的拒绝。

  “我不想。”

  她摇头,“我想听到的只有你的承认。至于其他的话,辩解,否认,解释,我不想听。”

  “承认……什么?”

  “承认这艘船曾经运载过奴隶。”

  曲秋茗伸手,指向背后,悬吊在天花板上的枷锁,“承认你们曾用这些镣铐,束缚他人的自由。你们曾经从那片被称为阿非利加的土地上,买入当地人,束缚他们,违背他们的意志,将他们运往一片新大陆,作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在当地售卖。承认,此时身处这房间中的女童,诺玛,是一个奴隶。”

  “……谁对您说这些话的?”

  “我不会告诉您的,冈田小姐。”

  曲秋茗用坚定的,强撑着的目光回应,“你还没做出回答。你承认我说的情况属实吗?”

  “……不。”

  冈田片折的眼神偏移了。

  “不?”曲秋茗微笑,“您不认为您的否认,有些苍白无力?”

  “秋茗姊妹,我相信您今晚所见之事,令您对我们产生了一个看法。”冈田片折说,“但是请您听一听我的解释。或许,您会发现事情真相并非您想像的那样。”

  “冈田小姐,我不想听解释。”

  曲秋茗重复一遍,盯着对方,又一次拒绝,“你一定要说,那便说吧。但是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您觉得我会对您说谎吗?”对面的人,说话时,声音带着颤抖,目光,带着受到伤害的触动,“我以为……您是信任我的,秋茗姊妹。”

  “你信任我吗,冈田小姐?”

  她问,“当我第一次,主动向你问起这艘船上情况的时候。你有对我如实相告吗?”

  “……我说了我该说的话。”

  “你总是很懂得组织语言,懂得用你认为合适的词汇描述事情。冈田片折小姐,你的翻译水平令我赞叹。”

  微笑,冷笑,“客船,乘客……事实上,你并不曾对我说起过全部实情。”

  “我觉得,或许某些信息。您不是必须知道的。”

  “为什么?”

  曲秋茗看着她,直视她双眼中的犹豫与躲闪,“或许你也认为,这是不道德的勾当,是不可告人的罪恶?或许你也不认同那位商人,威斯克斯的做法?”

  “……我遵照我船长的指令行事。”

  冈田片折看着她,说,“我对卡罗尔忠诚。”

  没有正面回答。

  也是一种答案。

  “既然如此,冈田小姐,我就更不可能信任你了。”

  曲秋茗轻轻地叹气,偏转目光,不能再看对面的人了,“我不能信任一个与我对立的人的话语,轻易相信利益相关者的解释。此时我只能信任我自己,信任我亲眼所见的,今天晚上,在这艘船上,我见到的是一个被恐吓,被压迫的女孩。一个被伤害,被束缚的女人。今晚我看到了两个失去自由的奴隶。”

  “可是……”

  “我也看见了那些悬吊的镣铐,我也听见了威胁命令的监工说话,我也曾经受到了巡逻警戒的犬只袭击。”她打断对方,继续说,“我相信那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就是这艘船上曾经存在过更多的奴隶,或许以后也还会有更多的奴隶。”

  “如果……您错了呢?”

  一声叹息,接着,犹豫着,问题。

  “我不会错的。”

  她回应,“如果你认为我错了,那么请提供给我更加翔实的证据。没有证据,我对你们的看法不会转变。空洞的解释话语,是不能被采信的。”

  对面,沉默。

  但是对面的人还站在那里,还没有走开。

  曲秋茗觉得自己已昏昏欲睡,已支持不住了,但她也强撑着身体,站在原地。她不知道对方是还想说些什么。

  “既然如此,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说着,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递出一册书卷,“我很抱歉,其实我本不该试图对您说任何无关紧要的话,浪费您的时间。而是履行我本身的职责。您提到了证据。那正是我今晚来此的目的,我受我的上级,卡罗尔·威斯克斯的委派,来此,提供一项物证,供您明日参考。”

  方才的动摇,方才的音调起伏此时已消失了,转变为一直以来的刻板和冷漠。

  工作状态。

  “这是什么?”

  曲秋茗接过那书册。看起来很有年头了,纸张边角已经破损,书页已经褶皱,封面也带上了许许斑驳。

  “这是卡罗尔书写的船长日志。”

  对面的人说,“在此上,记录了自船队初次启航,直到现今为止的所有记录。您可以从中获得和您在意的话题有关的内容。”

  “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曲秋茗翻阅,这本书中有许多文字,还有一些插图。那些图画似乎是地图,还有些生物,还有些人的肖像。但是那些文字,都是读不懂的。那或许,如冈田片折所言,是来自英格兰的商人,用母语所书写的。

  “那么,您可以找一位翻译来协助。”

  对面的人回答,“考虑到我在此事中的身份,显然我不能胜任此职。在这个码头周边,有一些为商船提供翻译服务的机构,您一定能够从中找寻到懂得汉语与英格兰语的翻译为您服务。”

  “在哪?”

  “我不能告诉您具体的地点位置,我也不能向您提供任何具体的人名作为建议。或许您可以去咨询你们的接头人,守宫小姐,如果您信任她的话。”

  对面的人用刻板的严肃语气说,“并且,在我们双方达成共识之前,翻译的聘用支出必须由您承担。以免我方在此事中,与贵方的行为存在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干扰协商事宜。请您理解,秋茗姊妹。”

  工作的语气。

  “好的。”

  曲秋茗合上看不懂的书,握在手中,礼貌地微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在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之后,您可以随时来友弟德船上。卡罗尔和我乐意为您服务,准备接受您任何合理的质询。”

  冈田片折朝她鞠躬,动作也很刻板,“最后,虽然您会不信。但我还是要向您做出保证,您关心的这对姐妹,诺玛,和阿库玛。她们在我们的船上,从未受到过任何不应有的限制与伤害。”

  “不应有的,什么意思?”

  她看着对方,对方的眼神中,只有刻板的,毫无感情的目光,掩藏所有真实的情绪,“反过来说,应有的,又是什么意思?”

  “您明日会知晓的。”

  冷冰冰的话,冷冰冰的鞠躬,“我今晚的打扰就到此为止了,希望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如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知值夜班的水手。”

  “我知道了。”

  曲秋茗点头,用同样冷冰冰的,但是强装起的态度回应,“明日见,冈田小姐。”

  所有,对面前此人的情绪,她都压抑在内心中。所有,困倦与疲惫,她也压抑在内心中。现在,绝对不是情绪化的合适时间。

  她伸手,准备关门。

  “请原谅我再多说一句。”

  冈田片折也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但是又回头,“我不知您此时,以及今后对我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但是,无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我始终都会以对待朋友的态度对待您。我对您的友谊和从前一样,秋茗姊妹。”

  曲秋茗能听到,这话语声中,态度的转变。虽然用词还是刻板的生硬,但是语气又像平时那样了,又是……不工作时的状态。

  真挚与亲切的语气,或许。

  “我知道了。”对此,她仅仅用同样敷衍的微笑回应,“明日见。”

  “早点休息。”

  面前的人这一次,确实走了。

  曲秋茗将门关上。

  感觉,有些支撑不住身体。

  在经历过一晚上的奔走,一晚上的经历,一晚上的战斗,一晚上的风波后。此时又经历了一番语言的交锋,以及内心情感的冲突,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已经完全疲惫的身躯。

  她靠着墙,一手握着收到的日志,一手扶着额头,感觉大脑无比沉重。

  她想转身,但是,只是后退了两步,便再也保持不住平衡。

  倒去。

  “小心!”

  她的身体被扶住。

  身旁,熟悉的脸,夏玉雪的脸。带着关切,带着复杂的情感,虽然不想表露,但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就像冈田片折一样。

  “多么奇怪的想法。”

  她念叨着,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夏玉雪的怀中,仰头看着眼前的人,喃喃自语,“即便经历过那么多,见到过那么多。如今,再对话的时候,我竟然也还希望……希望能继续维持和她的友谊,冈田小姐。虽然我知道,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

  夏玉雪如此评价,抱着曲秋茗,对曲秋茗说,“现在,你必须休息了,秋茗。”

  “不,我必须保持清醒,为诺玛……”

  她反抗,挣扎着,但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手中还握着书卷,那是所剩无几的余力。

  “休息吧,秋茗。”

  夏玉雪不顾她的抗议,带她走向房间深处,将她扶到女孩安睡的床铺对面,另一张空置的铺位上,“我会为你们守夜的。”

  “你做什么是你的事,我——”

  “请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她打断少女的话,看着身旁,熟睡着,未曾受到惊扰的女孩,“也为诺玛做些什么。秋茗,请让我参与其中。”

  “为什么?这不关你的事。”

  少女的说话声,轻轻地,断断续续。

  “这是与我有关的事。”

  夏玉雪回答,伸手,从她的手中接过书本,像方才放置女孩的琴一样小心对待,收入自己的衣衫中,“我虽然不曾经历过你经历过的调查,你经历过的危险。我虽然不曾像你这样关注周边,关注需要被给予关注的人。但是此时我已转变了心意,我不想再置身事外了,秋茗。对于眼前的这件事,我不会再以与己无关的态度对待。”

  “好吧,随便你吧。”

  曲秋茗看着对方的双眼,看着对方真诚的目光,决定让步。并且,说实话,自己确实是无力再支持了,无力再保持清醒,“守夜吧,保护那位女孩,保护我。”

  “我会的。”

  夏玉雪点点头。

  “……发誓。”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了,举起身前的十字架,“对着它发誓,说,你必践行你的承诺。”

  多么熟悉的誓言。

  “我会发誓的。”

  夏玉雪将她的手按回去,看着她,看那双眼的眼皮挣扎着跳动,始终不肯合上。誓言,自己虽不想说,不想再勾起对方的回忆,但还是顺从了,“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多么熟悉的承诺。

  “我歇了。”

  曲秋茗说着,终于闭上眼睛,安睡。

  夏玉雪从她的身边站起,看着她,内心百感交集。看着少女,回想起往事,记忆,过去。

  现在,还是不要沉湎于过去了。

  她再次转身,看向少女对面的女孩,同样睡着的。

  然后,离开。

  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坐下。

  其实她,说实话,在经过了这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胆后,此时也已经困乏了。

  但她不会睡。

  因为她已做出了承诺。

  夏玉雪想着,顺手翻开手中的船长日志,当然,字是看不懂的,她只能看一些插图。插图有地图,有航线,也有一些从未见过的生物的绘画,也有一些从未见过的人的绘画。虽然读不懂,不明所以,但至少,在这漫长的夜晚中,勉强能提神。

  插图中有一副让她比较注意,勾起她的回忆。那是在最前的几页里出现的一只狗,表面就是一只很普通的,街市里常见的那种狗。

  全身用墨水涂黑,一双眼睛留白,看起来有些邪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想,她看不懂在每一章的题头书写的文字,但是根据纸张厚度判断,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只狗,是否就是曲秋茗所说的,今晚那只凶恶的巡逻犬呢?

  狗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用红墨水涂画的一个小人。

  那个人是否就是今晚,这船上,曲秋茗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监工,船僮呢?

  夏玉雪想着,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被勾起回忆的感觉。她并未对此细究,一副插图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并且,说实话,关于那些过去的记忆,此时她也不记得许多了。她继续翻阅,看着之后的,其他内容,虽然完全不理解其中意思。

  她在守夜。

  黑夜,满月的月光笼罩下的无名船只。

  夜班水手,放下一道绳梯,一个身影攀爬下船。

  绳梯再次收回。

  那身影独自一人,行走在码头上,来到了隔壁的,邻近的另一艘船前,友弟德号。登船的舷板已经放下,她却停下了脚步。

  回头,再对背后黑色的庞然巨船,望了一眼。在那上面,还有一个房间灯火通明。

  一声叹息。

  冈田片折摇了摇头,整理自己的思绪。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经过这一天一夜的风波,经过方才的交谈对话,她也很累了。

  但是还有工作要做,许多工作。

  她必须让自己恢复到工作的状态,恢复,冷漠的,平静的,无神的自己。

  她继续,看着眼前的友弟德号,目光再次变得冰凉,工作时的目光。

  她踏上舷板,走上船只。沿着楼梯登上船楼,推开舱房的门。

  “我回来了。”

  她对着在阴暗的房间中,独自坐着的人说。

  “怎样?她听了你的话吗?”

  卡罗尔·威斯克斯,此时没戴墨镜,用一双血红的双眼看着她,用独特的语言问她。手中持着烟斗,说话时,口中吐着袅袅青烟。

  “没有。”

  冈田片折摇头,“她完全没有允许我解释。”

  “Itoldeththeeso.”

  卡罗尔叹了口气,又吸了一口烟,“意料之中,冈田医师。第一印象很重要,人们往往会选择根据他们的第一印象行动。既然曲小姐已经认定了我们是一个贩奴集团,那么单纯依靠语言的解释,确实是不足以令她转变思想的。你把我的日志给她了吧?”

  “是的。”

  回答。

  “她答应明天会来我的船上,和我进行协商?在双方都做足充分准备的前提条件下友好地交流?”

  “她会的。”

  “好。”

  卡罗尔点点头,伸手,在身旁的桌台边磕了磕烟斗,点点火星闪烁着飘落,“我想你现在很累了。但,还是,麻烦再帮我传个话吧。”

  “我听你的吩咐,卡罗尔。”

  “去找加德纳船长。”

  她说,“他应当还在拉谢号上。让他去联系他手下的船员,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还有,呃……维诺先生,让这三位先生明日早晨来我的船上报道。如果还有其他人愿意的话,让他们也一起来。”

  “他们需要知道来此的目的吗?”

  “就说是为那对姐妹的事情吧,没必要隐瞒。”

  “好的。”

  “你有船僮的消息了吗?”

  卡罗尔问。

  “不,还没有人发现她。”冈田片折摇头,“她本该已经回来了的。”

  “那位姐姐呢?”

  “还没有人发现阿库玛。卡罗尔,我想,或许船僮也正在这城里四处找她。”

  “当然了,啧啧。”

  卡罗尔烦闷地抽着烟,红眼睛瞥向一旁,“或许当时我就不该允许那对姐妹上船。到现在为止,她们给我带了什么?一个铜板的利润都没有,只有麻烦。这种亏本的事情以后我再也不做了。”

  “卡罗尔。”

  冈田片折用她冷静的语气回应,用她冷漠的目光看着对方,“请不要说这种话。”

  “牢骚而已。”她摆了摆手,“让水手们继续打听船僮,还有那姐姐的消息。有情况向我汇报吧。”

  “好的。”

  “做完这一切之后,你也休息吧,冈田医师。”卡罗尔·威斯克斯又一次叹了口气,伴随着一阵浓浓的青烟吐息,“唉,明天,我预感我们明天还要面对很多麻烦的事情。”

  1560年12月10日,礼拜四

  今天,我们抵达了亚美利加这片大陆,漫长的航行结束了。四艘船驶入港口,这里是西班牙的土地,虽然如此,当岸上的移民,在码头边见到我们这艘异国船出现在天际线边,慢慢靠近的时候,还是纷纷欢呼雀跃,挥舞手帕,热情地迎接我们的到来。

  这感觉很好,终于靠岸的感觉。

  我只想放松一下,什么也不想做。到了岸上,终于可以洗个舒服的热水澡了。虽然现在是12月,在英格兰是冬季,但我们的船队始终在赤道一带航行,炎热天气,船上早就异味难闻。我听说这里有一个意大利人开设的很不错的浴场,太好了。写完这篇日志,我就要去找冈田医师,请她和我一起去。我们可以共享一个隔间,并且可以在那里进行一些——

  “Irequestethyondthisparagraphbeestskipp\'d!”

  一个声音打断了朗读。

  是冈田片折,站在卡罗尔的身边,站在友弟德号船舱内的一张长桌的一端。身边的商人还未说话,她便已经开口,还是刻板的语气,但依然显示出强烈的情绪。

  “曲秋茗小姐。对方要求略去这一段叙述。”

  在曲秋茗的身边,坐着两位翻译。

  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了什么,另一位则如此向她转述。

  “……略去吧。”

  曲秋茗点头,伸手扶了扶额角,有些无语。她不需要翻译也能够猜想到下文,她宁愿自己想不到。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曲秋茗早晨出发,费了许多周折,终于在码头周围,寻觅到了一家提供翻译业务的场所。她从那里请了两位翻译,其中一位是西方人,懂得英语与日语,另一位是汉人,懂得日语和汉语。曲秋茗觉得他们的水平不如冈田片折,有些不太习惯,但是眼下也没得选。

  当然,她还要付两个人的定金。

  有了翻译之后,她便带着日志,回到了友弟德船上,来找卡罗尔和冈田片折。于是,那两位开始对日志内容进行翻译,向她,以及对方,以及在场的众人朗读。

  这房间里还有别人。

  曲秋茗看着,站在卡罗尔和冈田片折背后的三个水手模样的男人。他们的肤色引起她的关注,其中两人的皮肤黝黑,短发蜷曲,和诺玛一样。另一个则是白皮肤的西方人,不如卡罗尔那样的苍白。

  诺玛。她将女孩托给夏玉雪照看,在无名的船上。曲秋茗不打算让诺玛出现在这里,她会独自一人解决她自己的麻烦。

  她不知那三个人,和诺玛同一种族的三个人在此做什么。

  证人?

  或许。曲秋茗想,暂且继续听日志内容,再做决断。

  ——不过遐想终归是遐想,眼下,我还是得先按部就班地完成记录。

  拉谢号,帕拉斯号上的货物,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已经按照流程完成了装卸。拉谢号装载的黄金,钻石,以及帕拉斯号的武器,都放入了我在当地长期租赁的保险仓库。明日我会通知买家前来取货,在亚美利加这片新开发的土地,生意总是很好做。

  对于那最后一艘船,和其上的乘客,在此我要做详细记录,一贯如此。

  三个月前,在阿非利加的港口,我从当地的奴隶贩子,邦素手中,购买了数量为七十八人的奴隶。不出我所料,其中多数人都是因为当地部落战乱,被俘虏的战士,以及丧失家园的流民,和往常一样。另有一些,则是被拐卖来的居民。对于这种事情,我总是感觉头疼。

  但我还是依照流程去处理了。在取得了邦素签字的契约,向他付清全款之后。我向这些奴隶宣布,他们已归我所有。但是我会取下他们的枷锁和镣铐,返还原本属于他们的人身自由的权利,即,他们可以凭自己的想法决定自己的去向。

  他们可以选择留在此处,返回自己的家——如果还有家的话。

  他们也可以成为我的船员,但这一选择名额有限。我的船队离港的时候,人手并不匮乏,我不需要超出预算的,未经培训的水手。

  或者,他们也可以选择搭乘我的船只,前往亚美利加,那片对他们来说陌生的土地,就像大多数被作为奴隶变卖的同胞一样。但不同的是,他们是契约工。我会将他们介绍给我认识的雇主们。他们会受雇工作,主要是农活,也有其他一些如手艺匠之类的活计。他们也会得到报酬,得到居住的房屋。

  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选择是否要接受工作,可以选择自己的雇主,这是双向的,平等的雇佣关系。没有强迫,也没有不公,并且,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只要他们不伤害别人,遵守当地的法律。

  我向他们保证,我的客户是可以信任的,会以公正的态度对待他们,会用文明的方式,对他们进行教育。只要工作,他们就可以获得报酬——当然,同样的,不工作就没有报酬,天经地义。

  在我说完了这一切之后,他们都理解了我的意思。在此多谢苏女士,她给我提供了一位有力的助手。在船僮加入我们之前,向这些来自各个部落,语言互不相通的人们做这样的讲述至少要耗去我两天的时间,结果总还是会有人不明白我的意思,稀里糊涂地上了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快的,这些人们便做出了各自的选择。统计如下:

  留在当地,十五人

  受我本人雇佣,七人(这是我的名额上限)

  前往亚美利加,五十六人

  五十六人,这个数字令我很满意。

  如今,这五十六人,搭乘我的客船,经历三个月的航行,以契约工的身份,来到了这里。其中,许多都是青年男女,也有几个跟随父母的婴儿,也有几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也有几个什么亲人都没有的老人。我想我可以为他们找寻到合适的,愿意雇佣他们的雇主。若这五十七人都可以被雇佣的话,我获得的中介费足以弥补那二十二人的损失。这一趟我相信自己是可以盈利的。

  但是眼下,那五十六人还必须待在客船上,船僮会管理他们的。这一路上她很好地照看着他们,她,和那只狗。我不好说,有时候见到那巨犬我也会害怕,但至少目前还没有人被犬只袭击受伤,我想我可以信任船僮。这五十六人现在还不能离开船,这是为他们自己的安全着想。

  面对现实吧,这个世界,对他们那样肤色的人,并不抱有许多善意。人们总是会害怕自己不了解的人与事,由此产生无端的暴力与不公的歧视,这真是可悲。

  这篇日志就写到这里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关于这些特殊船客的事情,总是令我情绪低落。我该去找冈田医师,邀请她一起沐浴。那会让我的心情好些。

  日志记录到此结束。

  1560年12月10日,礼拜四。于西班牙所属巴拿马湾

  C·威斯克斯

  “然后,如果您愿意的话,曲小姐。向后翻两页,阅读二月二十五日的日志。当然,如果您想按顺序一篇篇阅读,我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那有些浪费时间。”

  1561年2月25日,礼拜四

  今天的天气很好,是二月末的一个晴天,正适合出海航行。

  在经过漫长的休整之后,我们终于离开了巴拿马湾,向着此次环球航行的下一站进发。接下来,船只会向南,绕过火地岛再向西方,去往日本。沿途如果遇到港口,我会稍作停留,看看能不能顺便做点小买卖。

  说实话,我对这种航行感到不满。要知道,我们的航线是从北向南再向北,沿着南亚美利加的海岸绕了一圈。这实在是太耗费时间了。从地图上看,巴拿马湾所处的位置,陆地明明就只有窄窄的一道,然而就是这窄窄一道,便将大西洋和太平洋分隔开来,令我损失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

  时间是最昂贵的开支,安提丰如此说。

  我听说西班牙已经计划在巴拿马这里开凿运河,连通东西两边,我对这个计划表示绝对的支持。虽然我觉得,或许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运河通航,也体会不到这便捷了。

  现在还是来记录一下生意的事情。

  黄金,香料,钻石,武器……这些货物的售卖交易非常顺利,没有出现任何偏差。该支付的钱也都支付了,我需要买入的货物,酒水,烟草,咖啡,辣椒等特产也都顺利购进。至于客船上的那些契约工们,我也将所有人推销了出去,甚至包括老人和孤儿,有几位雇主家里需要佣人看孩子,正好能帮上忙,嗯。一切如我料想的那样,我从中获得的中介费果然数字可观。

  和往常一样,我留下了每一个人曾经戴过的枷锁,将它们悬挂在他们曾经待过的卧室中,我让每个人刺破指尖,把血滴在各自的镣铐上。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我都感觉很怪异,这像是某种异端崇拜。

  船僮本身也曾明确说过,她不信仰我们的宗教。说实话,我其实也不是个模范的虔诚基督徒,不像冈田医师。但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的确有很奇妙的效果。这是船僮要求我做的事情,那小孩说,只要这样做了,她便可随时监控那些枷锁曾经的佩戴者的动向,他们每个人的安全,每个人的位置。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但那确实是真的。她初到船上的时候,曾经准确地向我汇报过,某些我轻易信任的雇主,违背我们的约定,对经由我中介推荐,雇佣的劳工,我曾经的乘客施加了暴行,侵犯,甚至夺取了一些人的性命。

  经由我的查证和询问,不幸的,情况属实。那些雇主,如今我自然已与他们不再有生意上的往来,因为他们现在均已身亡。当然,与我无关,那些人或者是因为打猎,遭到野兽袭击,或者走夜路被悍匪杀害。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本人正乘船在外经商,我可不在场,我是清白的。

  某种冥冥之中的惩罚,我想。

  现在,我做生意的,面对的客户,都是我可信任的善良正直的人。现在,我不曾再听过船僮有任何汇报。

  然而类似这样的惨剧,我相信在亚美利加那片大陆上,在世界各地,总还是会存在的。违背道德的犯罪总是不会消亡。即便有惩罚,即便有东方人信奉的所谓报应,无辜的受害者,惩罚和报应无法弥补他们,他们的伤疤是不会消去的。

  我可以保证,经由我手的那些曾经的奴隶,那些自由人,不受不应有的伤害。但是这保证仅能出自我的个人意愿,而非确实的,普遍的可作为法律去推广落实。然而即便有法律,有教条,就可以约束到人们了吗?

  这世界上有多少地方,人们还过着原始的生活。即便是受宗教熏陶,自诩文明开化的我们,到了海上,独处在船上,隔绝于世,即便有任何违法行径,谁又能知晓,又能作证,又能惩罚?我曾经听说过许多沦落为奴者的悲惨处境,在运输的路途上,在主人的地盘中。被束缚,被强迫,被殴打,被区别对待。

  更遗憾的是,我能够明白他们为何会受此待遇。束缚可以确保持续稳定的劳动,强迫能够提高工作效率,殴打是一种有效的培训,而区别对待则令这一切听起来正当,便于施行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情又如何?道德观念和金钱比起来,自然是后者要更加实在。

  为什么这世界上总是会有罪恶的事情发生?因为我们总想追求利益最大化。

  我怎么总是在日志里写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表达我无关紧要的看法?这是航海日志,不是论文,更不是传道宣讲,我该学着控制自己的思绪了。

  今日出海,无事发生。

  1561年2月25日,礼拜四。于巴拿马湾

  C·威斯克斯

  1561年3月28日,安息日

  今天有事情发生了。

  在向南行驶的途中,拉谢号船长加德纳先生,向我们示意,他在海面上发现了一艘小船。一开始我并未把这当一回事,考虑到他的精神状态。

  在加入船队之前,加德纳船长的拉谢号是一艘捕鲸船,直到一次出航,他的儿子在日本海某处被一只******抹香鲸吞噬,他便放弃了捕鲸。拉谢号也就成了我名下的商船之一,加德纳船长为我工作。

  即便如今,加德纳先生也未能从丧子之痛中解脱。总是会出现幻觉,认为自己能在海上看到某艘小艇,找回自己的亲人,多么不幸的悲剧。

  所以他这次声言,我起初也未当一回事。但是他信誓旦旦坚持自己的观点。于是最终,我允许转变航向。结果证明加德纳先生时正确的,随着船只行进,我们的确看见了一艘漂浮在海上,很不显眼的一只小船。它就像救生艇那么大,随波逐流。它怎会漂流至此的?

  拉谢号率先靠近,加德纳先生亲自放下小艇,带领水手急切地向那里划去。我站在友弟德上,看着他接近小船。

  很遗憾,也是必然的,现实又一次让加德纳先生失望了。那漂流小船中的,自然不会是他早已身亡,沉眠海底的儿子,而是一个女人和女童。发现时,她们都已昏迷了,可能是因为海上的日晒以及缺水。

  加德纳先生,即便悲伤,依然尽职地率领水手,将这两人搬上拉谢号,他是一位正直的有良心的好人。听说了那两人的情况后,冈田医师和我自然也乘着小艇到了拉谢号上。在那里我第一次和她们见面。

  看着她们的黑皮肤,瘦削身形,以及手臂,脊背上还未愈合的鞭笞伤痕。我便已能猜想到,这两人一定是不堪折磨,偷船逃亡至海上的奴隶。

  冈田医师对她们做了检查。那位女童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女人的情况不容乐观,已经发起了高烧。冈田医师开始救治工作,这两人一直昏迷着,女孩的口中喃喃自语,但是我们始终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终于,直到晚上,深夜,女孩醒了。

  恩杰巴先生试图询问她情况,结果两人的语言并不相通。

  最终我选择让船僮来交流。

  今天晚上,月色晦暗。船僮来到了拉谢号上,她果然从女孩的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但也不全,也很片面,毕竟,这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若是那女人能苏醒过来就好了,或许她会告诉我们更加详细的经过。

  但总之,孩子的描述和我原先的猜想大致相符,她们因为不能完成工作,被主人毒打,那女人便带着她逃跑,上了船,漫无目的漂流至今,直到遇到我们。

  我让她们两人暂时就在拉谢号上的一个房间里安歇。

  那女童名叫诺玛,意为飞鸟。那女人是她的姐姐,叫做阿库玛,意为利斧。她们都是阿肯族人,说的是阿肯语。

  冈田医师对我说起一件事,她说,阿库玛在日语中,是“恶魔”这一词的发音。我觉得这个巧合有些不太吉利。

  迷信是不可取的。

  当拉谢号最初发现她们的时候,女孩的手中一直紧握着一柄琴。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柄琴。这乐器有点像意大利人的曼陀林,或者西班牙人的吉他。看样式,似乎是从她故乡,一直随身携带而来的民族乐器。它叫做班卓。

  1561年3月28日,安息日。于法兰西属巴西海域

  C·威斯克斯

  “这里有个词被涂掉了。”

  待翻译读完这一段后,曲秋茗中断阅读,指出,“什么样的抹香鲸?”

  “那无关紧要,曲小姐。不过是个形容词。”卡罗尔回答,冈田片折翻译,“一只‘凶恶的’抹香鲸。”

  “无关紧要?”

  曲秋茗内心怀疑地看着对方,“那你为什么要涂掉这个词?”

  “因为我认为这个词带有人类的感情色彩。一只仅凭本能行动的动物,不能称其为凶恶。”

  “是吗?”

  她并不相信这个答案。但这确实,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不值得深究的细节。

  读到这里,曲秋茗已经从自己面前的这本日志中,发现了一些以前未曾发现过的信息。并且,这些信息反映出的,和她原先预想的,有一些区别。

  关于无名的客船。

  关于奴隶的镣铐。

  以及,关于阿库玛,和诺玛。

  和她的预想,她亲眼所见的并不相符。

  该相信哪一个?是自己看到的,还是此时自己听到的?

  曲秋茗抬头,望向对面。卡罗尔·威斯克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墨镜,将目光掩藏住,对方面无表情,她无法猜测,这个白皮肤的商人在想什么。

  商人背后的那三个水手,看起来百无聊赖。想必是对这种冗长的听证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在日志中,他们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曲秋茗不知道。

  她又望向冈田片折。

  冈田片折也回望她,她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些关切,一些低落。是否是因为昨夜并不愉快的见面?是否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对方的解释?昨夜,冈田片折是想解释什么呢?想说的话,是不是就是这日志中的话?

  曲秋茗不知道。

  她低头,看向日志。

  Nnomaa.

  诺玛。

  曾经遭受毒打,逃跑的诺玛。漂流在海上,昏迷的诺玛。被发现,被营救上船的诺玛。受到救护,苏醒过来的诺玛。她的名字是“飞鸟”的意思。

  而且她一直带着那柄琴。乐器的名字是班卓琴。

  曲秋茗回忆起,听到过的,女孩的琴声,女孩的歌声,一首故乡的曲子。用自己,用没有人能够听懂的语言,歌唱关于故乡的音乐。

  诺玛还好吗?

  她想。

  女童现在和夏玉雪在一起,一起留在无名船上。夏玉雪会照看好,保护好这孤独无依的孩子吗?就像她对自己承诺过的那样?

  她们此时在做什么?

  “曲小姐?”

  对面,卡罗尔询问,冈田片折翻译的声音令她中断遐思,“我们可以继续阅读了吗?还有很多日志记录,我需要请您听一听。还有很多情况需要让您了解。”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夏玉雪站立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海洋,远处的蓝天,远处的白云。阳光让她感觉有些刺眼,有些晕眩。这是正常的,她熬过了一整个夜晚。只在上午的时候浅睡了一会。不敢睡得太深,不敢放松警惕。

  因为她向曲秋茗发过誓言,要保护一位孩童。

  她看着身边,在船舷边靠着的,一柄琴。属于那女孩的琴。

  女孩就在不远处,趴在栏杆边上。

  诺玛。

  诺玛踮着脚,肩膀探出船舷外,低头,望着船边的海面,一动不动。女孩此时能够看见的,应当只有浪花,只有空荡荡的海水,再无其他。

  夏玉雪相信,昨夜,女孩的姐姐,正是从此处坠船。

  她看着诺玛的动作,看她小小,瘦削的背影,看她脊背上鞭笞的痕迹。看她急切地,不安地向下张望,寻找,搜索自己唯一的血亲的踪迹。女孩什么也不会发现的,海水不停歇地流动着,早已将曾经的一切踪迹洗刷干净。

  女孩更努力地踮着脚,徒劳地,却又固执地寻找着。夏玉雪看她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要探出舷外,不由得有些担心,害怕她会不小心落入水中,就像……她的血亲一样。

  于是夏玉雪走过去,轻轻地,伸手。碰上女孩的肩膀。

  指尖甫一触碰,女孩便警觉地转身,向后退去。面朝着她,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小心点……诺玛。”

  她轻轻叹气,说,明知道对方完全听不懂她的话,“别掉下去了。”

  女孩什么话也没说。依然怀疑地看了看她,而后,走开。

  回到夏玉雪刚才站立的位置,拾起了琴。

  夏玉雪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实际上,说什么都没有用处,语言是不相通的。

  感受着女孩的警觉,女孩的紧张,女孩的不信任。看着女孩对自己的疏远,夏玉雪不由得感到心酸。知道自己,对眼前的人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孩子经历过什么?

  她想。

  望着远处的蓝天,远处的大海,远处的天际线。

  离开了遥远的故乡,在未知的情况下,登上一艘未知的船。前往一片未知的土地,在不见天日的船舱中度过无数个日夜,在陌生的田地荒野中劳动过无数个日夜。风吹,雨打,日晒,以及人为的责骂与鞭笞。她相信是这样的。

  在她面前的女孩,诺玛,是一个奴隶。

  曾经,至少还有家人陪伴,还有血亲分担苦痛。曾经,她至少还可以与她的姐姐说话,用只有她们可以懂得的语言对彼此交流,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然而如今,连姐姐也不在身边了。

  孤独的奴隶。

  夏玉雪不禁想,如果曲秋茗在此,诺玛是不是会对少女,至少比对自己要稍微亲近一些。曲秋茗至少还曾经和女孩见过面,和女孩共同经历过事情。而她,却只是一个现在才出现的陌生人。

  然而曲秋茗现在也不在,在友弟德号上,听着商人,那个将诺玛带到此处的船商的解释。

  夏玉雪不知道那解释会是什么。昨夜,冈田片折到来的时候,说过,保证过诺玛不曾在这船上受到过不应有的伤害。当然应有不应有,本身也是个因人而异的词汇。

  卡罗尔·威斯克斯,冈田片折。夏玉雪想,她们曾经究竟是如何对待这个女孩的呢?

  女人又是否知道女孩和阿库玛的存在?

  她想,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现实正如曲秋茗所预料的那样,充满了低劣的罪恶。那么女人对着一切又是否知情?

  她又想起冈田片折的那句话,如果秋茗是错误的呢?

  那么现实又是什么样子的?

  夏玉雪此时希望那女人现在能出现在这里,给自己一个答案,正确不正确与否,至少能让自己知道更多的信息。

  自己现在真的是对身边的事情一无所知。

  夏玉雪轻笑,怪谁呢?难道不是自己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吗?

  此时想关心了,也无从可关心的起。她对着女孩来说,是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人。诺玛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图,她也完全不明白诺玛的意图。没有交流也没有沟通。她什么也做不了,保护,或许是唯一能做的。

  但她还想做得更多。

  怎么做?

  身后,传来琴弦的颤动声。

  夏玉雪看着女孩,抱着那架琴,调整着琴柱,拨弦试音。这琴,圆圆的琴身蒙着皮,长长的琴颈连接琴头,五根琴柱牵着五根弦。它有什么名字?

  不知道。

  曾经,她自己也有一架琴,一架陪伴了许久的琴。七弦古琴。

  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夏玉雪的手指,又开始,在空中,毫无作用地拨动。记忆中的琴音不曾响起,记忆中的景象也不曾再度浮现……算了吧,琴已经没有了,过去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最好还是不要总关心自己的过去,关心现在吧,身边人的现在。

  现在,女孩抱着琴,调音。

  琴弦颤动,听起来很清脆。女孩拨一拨琴弦,调一调音。那五根弦,对应的自然不是自己熟悉的五音。这不是自己的琴,是女孩的,从女孩的故乡而来。

  女孩的故乡,在遥远的一片大陆上。向着东边,很远,西边,也很远。如果商人所言属实,这世界是一个球体,陆地与海洋相连并无边界的话。

  女孩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

  夏玉雪想,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自己永远也去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女孩呢?她又可以回去吗?

  夏玉雪看着诺玛抱着琴,蹲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专注地调弦的样子。她不仅感到有一些悲伤,为面前离乡的孩童。

  诺玛已将所有的音调好了。

  短短的,不成曲的琴音消失了,四周,寂静,唯有海浪的声音依旧。

  接下来,就要开始弹奏。

  夏玉雪想,站在女孩对面,静静等待着。

  开始。

  女孩的左手,按着琴颈上的弦,右手,拨弦。清脆,干净,短促连续的琴音响起了。

  一开始,只是一点一点的起手,重复的小节,作为引入。

  这不是夏玉雪熟悉的曲调风格。当然,这不是自己熟悉的琴音。

  这曲调,来自女孩的故乡。

  多么,不曾听过的陌生曲子。

  是关于什么的?

  自己是第一次听到女孩弹琴。夏玉雪想,昨天晚上,曲秋茗曾经听过一次,但是,曲秋茗不会对她说听到了什么,也说不出来,音乐是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

  夏玉雪能做的,就只有听。

  听。

  重复的小节引入之后。诺玛,这个女孩,稍稍停顿了一下,而后左手稍稍变换了按弦的位置,右手也对应换位。

  曲调变换,还是音节在重复,当然了,总是这样的。现在,重复的音节彼此联系更加紧密,诺玛按弦拨弦的手不停地变换着位置,一首曲子就这样弹奏出来了。

  是关于什么的?

  这充满异域风情的曲子,关于女孩,故乡的曲子。

  听起来,很陌生,又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夏玉雪的手指,此时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毫无规律,杂乱地拨动自己想象中虚无的琴弦了。她的指尖一点一点,跟随着女孩琴声的节奏,打着节拍。

  好熟悉的声音。

  多么奇怪的想法,这是完全陌生的一首曲子。

  她轻轻地点头,一言不发。对面,诺玛也随着双手弹琴的动作,轻轻地前后摇晃起身体,低着头,没有看夏玉雪,没有看四周的海,四周的天与云,只是低头,看自己的手,听自己的琴音,弹自己的琴。

  夏玉雪从音乐声中感触到了什么。她的指尖,渐渐地,不再只是简单地打着节拍,开始跟随着女孩的手的动作,跟随着,做着相同的变换。

  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就像过去一样。

  她自己,曾经为自己谱过一首曲子,但那始终未完成。总是,缺少了什么,总是,还有要改动,要精细的地方。

  自己曾缺少什么呢?

  夏玉雪想。

  自己曾经谱写的,属于自己的琴曲,又是什么呢?

  她听着。

  不再去想仅仅关于自己的事情。渐渐,投入到对面,诺玛的琴声中。

  那是怎样的景象?

  是阳光,炽热着地,铺洒一片大地。

  是蓝天,一望无际的苍穹。

  是白云,淡淡地,边缘缓缓融入天空背景。

  是树木。

  高高的树木,树干漆黑,从中生出的枝丫,向着四周扩散,分叉,渐渐变得细小,扭曲着,错综复杂地指向空中。因为阳光的烘烤,看起来如同焦枯一般。然而,仔细看,可以发现,在那细小的枝条上,同样细小的,翠绿的叶片。

  这里并不是荒凉的焦土。

  看,远处有山,小丘,是绿色的青山。

  远处,有密林,是绿色的密林。

  这里是有生命的。

  偶尔,可以听见云雀的声音,在阳光下,小小的鸟儿,飞向空中,在蓝天下扑扇着翅膀,一声高昂的,在苍穹之下回响的鸣啼。

  飞鸟。

  诺玛。

  夏玉雪静默地,听着,感觉自己脑海中,一副立体的景象,渐渐展现。她能看到蓝色的天,她能感觉到炽热的阳光,她能嗅闻到,干燥的空气,能听到,风的声音。

  风,轻轻刮拂。

  并不令人觉得凉爽,在这片炎热的土地上,风迎面吹来,是带着热度的,热浪。

  风,吹拂着,吹拂,远处的树林。

  吹拂枯木的细叶。

  吹拂,带着沙与尘,那是这片土地的气息。

  吹拂……

  夏玉雪听见了歌声,是诺玛开口,用孩童稚嫩的,响亮的嗓音,用独属于那遥远地方的语言编词,应随着琴声而起的一首歌。

  她不懂得其中内容。

  但是,她可以感受,可以想象。

  风,在吹拂着。

  在蓝天之下,在群山与密林的包围之中,在炎热的土地上,涌起阵阵波涛。

  金色的波涛。

  那是,枯黄的野草。

  生长,及至腰间的位置。

  细细的草叶,连绵地,密布着,交织着,尖稍,在风的吹拂下,摇曳着。

  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生长着,存活着。经受阳光炙烤,经受热浪洗礼,干枯的,金色的野草。

  夏玉雪看见了一片草原。

  一片广袤无垠的,向着远处融入群山密林怀抱的草原。

  枯黄,或许。

  然而是有生命的。

  有虫儿,在草尖上爬动。

  有田鼠,在草下穿梭。

  那高舞于空,啼鸣的云雀,也收敛起翅膀,俯冲,俯冲,落入草丛之中。

  天空中的云,还很淡。这是一个干旱的季节。

  然而,会有雨的。或许要过很久,又或许不过很久,但是会有雨从空中落下。

  那时干枯的野草,会再度变得翠绿,草丛中,会有五颜六色的花朵。那漆黑的树木,也会再此枝繁叶茂。迁徙的鸟群也会再次返回,迁徙的野兽也会再次返回。这片草地将会再次,向这世界展现生命的坚韧与顽强。

  此时此刻,是金色的。

  夏玉雪想象着,听着琴音,听着女孩的歌声,她自己,也置身草丛之中。

  伸手,便可碰触草尖。

  多么熟悉的感觉。

  多么陌生的感觉。

  这是什么?

  她想,这是女孩的故乡吗?是那片遥远大陆的自然风光吗?

  很遥远,无论,是向东而行,还是往西而去,都很遥远。

  但此时是那么近。

  她就在这里。

  陌生,听不懂的语言,不曾见过的乐器。

  熟悉,在音乐声中,构造出一个同属于彼此的天地。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身处其中。

  忽略表面的差异,忽略彼此的不同,内心,人与人是可以相通的。可以共情,可以感受,可以体会彼此,就在音乐声中,感受到互相的一份真情。这是多么美丽的事情。

  夏玉雪被感触了。

  她沉浸在诺玛的音乐声中,手指不住地点动,和诺玛一起,谱写这乐曲。

  这音乐多么动人。

  她想。

  这音乐,可以更加动人。

  是的,琴音,歌声,很美丽,但是,还可以有更多。

  野草的世界,也可以有更多的生命。

  可以有,鼓。

  健硕的野牛,轻盈的羚羊,成群结队地跑动着,蹄子踏过土地,发出低沉的响声。

  可以有,长笛。

  体型庞大的巨象从林中漫步而出,对着天空展示洁白的象牙,发出高亢的叫声。高个子的麒麟鹿,伸长了脖子,啃食树冠顶端的绿叶。

  可以有,沙锤。

  狐狸与豺狗,在草丛中跳跃。

  可以有,响板。

  狒狒荒地里在吼叫。

  可以有,竖琴。

  狮群,也出现在草原上。

  可以有,号角。

  猎人也来了。

  可以有,许多,许多。蜘蛛在枝条间结网,苍鹭在河边伫立,沙滩边有鳄鱼晒太阳,天空中有鹰隼盘旋。

  可以有部落,可以有家庭,可以有父母,可以有兄弟,可以有姐妹……

  如今,却只有琴音。

  如今,只有诺玛在弹琴,唱歌。

  孤独,的确。

  夏玉雪听着乐曲声,想着,看着眼前,独自奏乐的女孩。孤独,远离了故乡,远离了亲人,远离了草原,成为一个孤独的孩子。失去了与他人沟通,交流,对话的能力。

  但是音乐声,却令自己感觉到了亲近。

  也许,可以做些什么。

  为了自己,为了诺玛……

  女孩的歌声,停止了。

  琴声,还在响。

  一点一点的,慢慢地,变得轻,变得缓,一点一点地,淡淡地消逝。

  这一曲结束了。

  但是在夏玉雪的脑海中,草原的景象,依然清晰。

  她走近女孩,影子落在女孩面前。诺玛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依然有低落的情绪,依然有面对陌生人时的不安。

  她轻轻弯下腰,面对女孩,蹲下,平视着眼前的孩子。

  夏玉雪在微笑。

  女孩望着她。

  她伸手,试探着,伸出,轻轻地点在,女孩抱在身前的琴上。

  女孩稍稍向后移动了一分,看着她。

  “诺玛。”

  她开口,呼唤。诺玛点了点头。

  夏玉雪的手从琴上收回,指了指自己,介绍自己,“夏玉雪。”

  诺玛看着她,犹豫着,还是点点头。

  她微笑。

  又一次伸手,又一次试探着,将手放上琴。

  这次,女孩没有向后退。

  她的指尖,勾住一根琴弦,轻轻地,拨动。许久,没有如此触及实体了。

  琴弦颤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诺玛低头,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她。

  她又拨动,另一根弦。

  只是简单的拨动,没有按弦,没有抹,捻等技巧。她只是拨弦。

  一根,另一根。

  夏玉雪在弹一段简简单单的曲子片段。音调起伏,合着节拍,虽然简单,但她自己认为,这短短的一小节,还是很好听的。

  诺玛也这样觉得吗?

  她看见,眼前的女孩,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诺玛的笑容,也是诺玛,自从昨夜的风波后,第一次微笑。

  她伸手,按着琴。用目光,用微笑,询问。相信不需要语言,对方也可以理解。

  诺玛理解了。

  伸手,将琴,向她递近。

  “谢谢。”

  她轻轻点头,说着,接过琴。在诺玛的面前盘腿而坐。

  “我……从没弹过这种乐器。”她用自己的语言对女孩说。一边说,一边试着拨了几下,按照她自己的记忆,调了调音柱。她抱着琴,手法和诺玛略有不同,“我学过一点琵琶,我试试看,闲一根弦弹一下。”

  诺玛看着她。

  “弹什么……我不知道,《紫竹调》吧。”

  夏玉雪开始弹奏,“弹出来恐怕有点怪怪的。”

  这首江南小调,奏曲轻快活泼,只是用自己手中的乐器弹起来,听着和自己想象不太相同的声音,她想,是有点怪怪的。

  然而诺玛听得却很认真。这女孩自然是没听过这首曲子的,就像自己也没听过她的曲子一样。陌生。

  夏玉雪听着自己弹得怪怪的曲调,看着对面,女孩的表情。她自己忍不住笑了。

  这样也挺好。

  她想着,无所谓。她就按她自己的指法来用这异国的乐器弹一首曲,给自己眼前的女孩听一听,也是挺好。

  诺玛不是也在笑吗?

  她不是,也很开心吗?

  自己,不是终于,能够用音乐,跨越语言,文化的隔阂,去感受,去沟通,去交流。为一个孩子,做了点什么事情吗?

  是的。

  或许我可以让这孩子,诺玛,感到一份善意。感到不再孤独,哪怕仅仅是现在,哪怕仅仅是短短的一支曲子的时间。

  夏玉雪弹着怪怪的,本来熟悉但此时听着又陌生的曲调,感觉,的确,或许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可以为这世上的人做些什么的。或许她还是可以,学着去关心身边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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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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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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