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文学>其它小说>青雪>第 199 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瀑布边(一)
  另一个中午。

  另一处码头。

  对折,向内翻折,再向内翻折。

  折出脖子和头部。

  将两边的小角翻下,形成耳朵。

  另一端同样向上翻折,形成尾巴。

  要做一只狗的折纸比较复杂,或者说,有四肢的动物,折起来都比较复杂。因为一张纸只有四个角,但是四肢加上头尾有六个突出的部分。手工者得想办法制造角,如果要那样做的话,就需要通过折叠的方式实现。

  但是折叠产生的角太短,无论作为四肢还是头颈都很不协调。一只矮脚的狗,或者一只短脖子短尾巴的狗,怎么都不好看。

  更何况还要折耳朵这样的细节。

  当然也有简单的折法,比如不折脚,只做一个身体的底座。那样就很容易了,折出来的样子也很可爱。

  适合儿童学习。

  但他想做得更好。

  人来人往的饭馆总是很嘈杂。泷川俊秀一个人坐在角落,午饭刚刚吃了一碗面,空空的碗摆在面前上面架着筷子,碗中浅浅的剩余油汤。

  碗的边上是一沓书写纸,用线订起的小册子。便携墨盒和毛笔也放在旁侧,这本小册上记了很多东西,已经做的事,需要做的事,需要注意的事,需要计算的事,不能对别人告知的事,都记下来了。

  一杯茶压在记事簿上,茶水还剩一半。

  他坐在长凳上,身穿黑色的旅行布衣,低着头,摆弄着手中一张布满折痕的白纸。腰间一长一短两柄佩刀并未取下,那太刀也背在背后。这么个装束,一进饭馆伙计就看出他是位出行的武士大人,所以殷勤招待。但他并没多少需求,点了碗面,续了两杯茶,仅此而已。吃饱喝足也未有离开的意思,就坐在那,低头做着他自己的事。

  手中的折纸,是昨日的那只狗,被遗忘丢弃的那只。泷川俊秀此时将成品重新拆开,沿着折痕重新做起,打发时间的无聊动作。

  他会做一些有趣的手工,那是小时候,兄长教他的。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折狗,或者其他有四肢的动物并不容易,原因上文已说明。折纸鹤就很简单,因为只用折出两只翅膀,头颈和脚即可,那两只脚也是并在一起的。

  现在,手中的纸已经折出了头和尾巴,又一次。接下来要处理四肢。

  但其实早已处理好了,现在只不过是重复动作而已,又一次。

  泷川俊秀望着狗的身体下端位置,两边各自从中间切开一道线,将原本连在一起的分开,形成了四个角。这切线并不整齐,因为当时是用手撕的,没必要为折纸动用腰间的刀,用在这么精细的活计上,杀人的武器也不顺手。

  沿着折痕,将四个角分别前后翻折,形成四肢。

  一只狗折好了,又一次。

  “作弊。”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中的造物,“在折纸的过程中使用其他工具,破坏纸张的完整性,这是作弊行为。”

  但总归是折好了。

  “应该有更巧妙的办法。”

  泷川俊秀抬起手将折纸狗放在桌上,看这纸做的小动物四条腿分开,稳稳立着,抬着脖子昂着头,耳朵机敏地竖在头顶。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又微微笑着,“可您当时就是这样示范的,兄长。并且太复杂了我也学不会,毕竟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童。”

  现在呢?

  “现在我也只能继续使用作弊的手段。”

  他说着,将纸狗拈起,小心地放入口袋中。这虽然是没有被接受的礼物,但他也不想轻视,归根结底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白纸折成,就好像拥有了生命一般,不该被随意丢弃,“但我真的想做得更好,的确如此。”

  低着头,手撑着额。

  闭上双眼,黑暗一片。黑暗之中,许多思绪。

  回想往事。

  思考现在。

  计划未来。

  许多事,写在记事簿中,写在脑海中。密密麻麻的墨水字,看多了令人眼花。

  叹息着,他举起茶杯,将记事簿拿在手中。

  饮下最后半盏茶水,已经微微变凉,微微苦涩。

  “……就这样吧。”

  低声的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对何事何人,如此评价,“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

  饭馆门外,响起人声,似是骚动。

  泷川俊秀抬起头,睁开眼,看见店里伙计跑出去又回来。经过他身边时,他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回答说从海边驶来一艘船,南蛮船,高高大大,张满了帆。这场景本地人不常见,所以拥过去看热闹。

  意料之中的答案,也该到时间了。

  也就这样了。

  他付了饭钱,走出饭馆。

  掀起门帘,屋外的阳光令他觉得刺眼。他看见门外的码头边,熙熙攘攘的当地人,渔民和商贩们,围拥在一起,望向远处的海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艘西方制式的船只,浑身色泽黯淡,舷边涂黑,停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并未再接近,因为这样一艘大船,停泊入港,再调头启航会很麻烦,有更巧妙的方法。舷边放下了小艇,几名船上的水手坐在艇中,高举船桨,是西方的水手。

  然后一个人通过舷梯,从甲板下到艇中。

  距离不远,所以那随风飘扬的白衣很惹眼。

  “她来了。”

  泷川俊秀望着身着白衣的人,轻轻微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准时呀,正午。”

  来了,过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他低头,最后翻了翻手中的记事簿。

  手指点着,最后的复习巩固。

  脑海里将流程再过了一遍,将自己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再想了一遍。

  然后将记事簿收好。

  泷川俊秀抬头,看向头顶的太阳,蓝天,今天天气很不错,初秋的晴天,不冷不热。他看向自己背后的城镇,更远处的群山。从山间蜿蜒出一道河流,经过城市,渐渐变宽变广,汇入眼前的海中。很美丽的景色。他特意挑选的地点。

  此时小艇已经靠岸。

  身着白衣的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那人登上码头,朝着他的方向站立。

  一言不发。

  他也同样如此。望着她背后的海洋,看着小艇送完乘客,水手们划着桨返回船上。

  四周围观的人也很快散去。

  他当然不会走,对面,白衣女人也没有走。

  微笑着,泷川俊秀打量着她。白色的长袍衣衫,熟悉的。织了白纱布的斗笠遮挡面孔,陌生的,让他看不见对方的脸,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那人的周身,缠绕着奇怪的气,淡淡的,隐隐约约的流动的气,那又是什么呢?以往在此人身边从未见过的。闻起来微微有些刺鼻,像是酒味?

  她喝酒吗?不知道。来这之前喝过酒吗?也不知道。

  此人是谁呢?

  是熟悉的朋友夏玉雪女士,还是陌生的——啊,很快就能知道了吧。

  这样想着,泷川俊秀迈步上前。

  开口,用汉语询问。

  “夏玉雪女士?”

  “是我。”斗笠下传来他已经听过的声音,“让您久等了,泷川先生。”

  “没等太久,我也只早来一天而已。”

  他回答,保持微笑,“您叫我出云介就可以,不必总是那么礼貌。旅途如何?”

  “很好。”

  对面人回答,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纱随风飘动,但总是遮住其下的面庞。她伸手,指向背后的船,“刚才临走之时,威斯克斯船长让我签了一份契书,是生死状?她说是您的主意。”

  “对,是我的。”

  其实是商人要求的,他觉得实在无必要。

  “那么,船长托我将您的那一份交给您,泷川先生。”白衣女人坚持如此称呼,从怀里取出两张纸,递给他一张。

  泷川俊秀接过,略略读了一遍,又一次。

  这上面的话他都已经读过了,用汉语、日语和英语各写了一遍的责任书,明确决斗双方也就是自己和对面的人,出于自愿行事,威斯克斯则为见证人。此书一式三份,每份上都有三个人的签名。

  他手中的是他的,对面人手中是对面人的,第三份的则在商人那里。

  毫无必要的文书工作。

  “我注意到威斯克斯船长在其中的职责。很奇怪她为何会愿意为您的事务承担责任,签字留痕?坦率地说那似乎不太符合她的……人设。”对面人指向船,开口询问,又一次,“那么既然她现在身为见证者,是不是应该陪同我们,全程参与?”

  话语声平平,音调没有一点起伏,让他听不出话中存在的任何情绪,察觉不到话中喻示的任何动机。

  “我觉得没有必要。”

  泷川俊秀回答,将纸折好,和记事簿放在一起,脸上始终保持轻松的微笑,对她。对方的话语中包含了两个问题,但他只回答了后一个,“前日我已对您说过,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事就在我们两人之间解决。威斯克斯船长不参与过程,只负责后续工作的收尾,以及为未来有可能存在的争议提供佐证解释。”

  “我签字时问过她,她也是这么说的。”

  对面人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在看他。

  “若您坚持希望见证人在场,夏女士。我们也可以现在去船上再商议。”

  “不必了。”

  白衣女人摆摆手,“只是,我希望在场的另有其人。”

  他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也不想多了解。

  “那就这样吧。”

  泷川俊秀说着,转身,微笑着抬起手臂,做出邀请的手势,“的确不必再麻烦了。请跟我来,夏女士。”

  “去哪里?”

  背后的声音问,“不在这吗,泷川先生?”

  “不,不在这。城里白天行人太多,街道上动手也会麻烦当地官府。”他的手指向远处,越过城镇,指向那一片青山,“我们沿着河,朝山的方向走,大约十里路。在山脚下有一道瀑布,很偏僻,风景也很好。在那,您觉得呢?”

  “悉听尊便。”

  简短回答。

  “那,一起走吧。就当是热身。饭后散步有助消化。”,他微笑,“我们消耗同样多的体力,那样也公平。”

  “悉听尊便。”

  依然语气平静的回答,依然一动不动。

  “……”

  泷川俊秀看着她。

  斗笠遮掩,看不清,猜不透面孔和情绪。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眼前,身着白衣的,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让他感觉不舒服。

  这感觉意味着什么?

  是自己期望的,还是不期望的?

  疑问。

  不过,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

  “请跟我来,夏女士。”

  最终,他开口,邀请,又一次。

  转身,迈步,沿着入海的河边道路,朝山的方向走去。

  听见后面轻轻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跟随。

  两人走在河边。

  可见河面上漂过几艘渔船,岸边有垂钓的或者闲坐的渔夫,人并不多,现在是午后,正是休息的时间。河边长着水草,河流宽阔,对岸也同样有城镇,有房屋。头顶的阳光照射,河面上波光粼粼。初秋的天气微凉,河边吹来阵阵微风,清清爽爽,令人感觉十分惬意。

  “您认为这的风景如何?”

  “很不错。”

  “您不好奇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吗?”

  “实际上,不。”

  “我们现在是在纪伊国的新宫市。您身边这条河叫做熊野川,河从群山流出,经过城市流入海洋。此处是和歌山一带,在难波的东南面。”

  “嗯。”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从很久以前,这里就有人居住。您应当知道,贵国古代秦时有一位方士徐福,受秦皇诏命出海寻仙。传说他的船最后到达我国,就是在此处登陆。至今城中还有徐福庙,不过可惜我们这次就没机会看了。”

  “也许下次吧。”

  “哈哈,也许。”

  “瀛洲吗……”

  “您说什么,瀛洲?哦,对,贵国传说中的仙山,徐福不正是要寻找这样的地方吗?不过可惜,他到达的终究只是凡界。我们这里没有神仙,没有永葆青春的灵丹,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永远不死。”

  “嗯。”

  “……您认为这的风景如何,夏女士?”

  “很不错。”

  “您好像有心事?”

  “泷川先生,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走那么远的路,我不想耽误您太多时间。虽说这是个城镇,但我想我们总能就近找到一个偏僻的——”

  “不不不,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被耽误。我喜欢散步,尤其喜欢和您这样一位朋友一起散步闲聊。您不必如此顾虑,暂且放松心态和我一起吧,就当是旅游,嗯?”

  “日本是个值得游玩的地方?”

  “对,一点不错。”

  “可我其实不是来旅游的,泷川先生。您也不必如此尽地主之谊,我们之间的事,也不值得您如此费心。”

  “哎,夏女士,地点可是由我定的。您就满足我一下吧,我想追求一些仪式感。”

  “好吧。”

  “您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只是不喜欢拖延,泷川先生。事情拖得越久,时间拖得越长,意料之外的不好的事就越可能发生。还是希望这一切能尽快结束。和您在水边同行……我不知道,这让我回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过去的事情。”

  “哦,什么事情?”

  “……是我自己的私事。”

  “哦哦,那我也不多问了。”

  沉默。

  两人走在河边。

  走着走着,身旁的房屋聚落开始变得稀散,平平的土地上,可见田野,初秋的稻麦是金黄色的,金灿灿很漂亮。他们离城市越来越远了。虽然远处的山好像还是那么远,还是那么大,但是河道确实变窄,他们确实在朝着山中继续前进。

  “话说回来,您离开前,要做的事都处理好了?”

  “好了。”

  “您那位同伴……曲秋茗小姐。她知道您要来此,和我见面吗?”

  “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不知道您的身份。”

  “您为何不告诉她呢?”

  “我觉得没有必要让她知道您的存在,泷川先生,恐怕会给您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谢您如此周全考虑……您说的那位希望在场的人,以及您说的那位希望见证的人,是曲小姐吧?”

  “是。”

  “抱歉,夏女士,我确实不能让她来此观战,那样对我来说风险太大了。”

  “可以理解。”

  “您需要我回去之后向她转达什么吗?我是说,如果我能够回去?”

  “不必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

  “这样。说起来,那位阿库玛怎样了?我当时拜托一位城中的相识出面,那位前辈也同意帮忙。但我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她已经被释放了。谢谢您用心良苦,泷川先生。”

  “交易而已。不过确实,要说服那位前辈的确耗费了我许多功夫。您知道,这种事没多少人愿意掺和,给自己找麻烦。”

  “麻烦了。”

  “应该的,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也感觉很好。她以后会怎样?”

  “阿库玛不能留在平户,官府让她三天之内离开。以后要去哪,我的同伴曲秋茗和冈田片折小姐正在想办法。”

  “是啊是啊,毕竟是行凶伤人的外来者。嗯……很遗憾,为她,我不能帮您更多了。”

  “您已经帮了许多了。”

  “那孩子呢?”

  “诺玛?我想她会和她姐姐一起离开。我不知道,这也不是我能再关心之事。”

  “这样啊……”

  “她以后应该会平安长大吧。”

  “放心,夏女士。这孩子是一只飞鸟。未来的天空广阔,充满光明,我相信她可以自由地展翅飞行。”

  “我也相信——嗯,泷川先生?”

  “什么?”

  “我们现在好像已经穿过城镇了。”

  “是的,到乡间了。您看,初秋的稻田,水稻已经结穗了,很漂亮吧?”

  “对,嗯。我想,不如我们就在这——”

  “——还没走到瀑布呢。”

  “可这看起来挺合适的,四周很空旷,也没什么人。就在这吧,不必继续走了。”

  “嗯……不,请允许我坚持按原计划进行,我们到瀑布那里。”

  “好,悉听尊便。”

  “看来您还是比较着急呢,夏女士。放松,我们再多聊几句。哦,我注意到您的手臂好像已经痊愈了。上次见面到现在才多久?”

  “两天,也是中午。”

  “两天,这么快就可恢复如初?”

  “您应该还记得,这是我们当时做的交易之一。我说过会以健全姿态和您再次见面。”

  “的确,不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秘密,泷川先生。琴师的秘密,您也略知一二,我不想多提。”

  “也对,不必多提。说更多让我知道更多可不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妨,交易嘛。不过,就算只是闲聊吧。您能不能对我说点和您过去有关的事?您过去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我想您应当清楚。”

  “也略知一二。”

  “……”

  “也不方便说?”

  “不,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的经历也是老生常谈,不知已对多少人说过了,说多了挺没意思的。相似的经历您或许也不知已听多少人说过了,听多了也挺没意思的。我过去曾经是杀手,以杀人为职业。不过实际上那也只是表面工作而已,其实我是受指派,前去那个杀手组织中潜伏,获求情报的密探。”

  “这样,这我倒也确实知道。这么说来,您所做的事,也算情有可原了。”

  “原不到哪里去。”

  “……您是为了正义的事情,不得不行此举动的嘛。”

  “或许吧,泷川先生。可杀人就是杀人,无论为何,没什么区别。”

  “……但您不喜欢做那种事吧?”

  “喜欢不喜欢,做的也都做了。”

  “您又没有选择。”

  “一直都有选择。只是一直都没做选择。服从别人的命令做事,无论是谁的命令。制造杀戮与死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说没有选择,就像是找借口欺骗。可是骗不过受害的旁人,也骗不过自己。”

  “……如果您这样想的话。那么,既然您一直都对自己所行之事持反感态度,为何不尝试换一份工作?”

  “泷川先生,我可从很早开始就被培养杀人了。不做这份工作的话,又能做什么呢?”んΤτΡS://Wωω.sndswx.com/

  “也许可以做一名琴艺先生?”

  “琴艺先生?”

  “您不是一直都想如此吗?您不是也尝试过了吗?”

  “现在再提有些晚了。”

  她说。

  “也许不晚……也许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只要有心去改变。”

  “也许。”

  “……嗯。”

  “可话说回来,泷川先生,您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宽慰的话?您希望看到我改变?考虑到您即将要做的事情,那恐怕会令您思想动摇吧?我可得提醒您注意这一点。”

  “……只是我的一些直观感受而已,夏女士。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我依然会去做,按本心行事,请您放心吧。”

  “好。”

  沉默。

  两人走在河边。

  不知不觉,路旁已无房屋存在,田野也为荒草丛代替,树木也变得繁茂。远处的山一点点近了。河水在前方的山脚下转了一个弯,此时已可以听见哗哗水声,清澈的水中可见游鱼,顺流游动,潜伏在岸边水草丛中。空中掠过翠鸟,偶尔发出几声啼鸣。在前方的水面上,有一架木桥横跨。

  “泷川先生,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吗?”

  “不远了。”

  “您累吗?”

  “还行,您呢?”

  “我也还行。”

  “夏女士,虽说现在是初秋,但您穿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还真不会闷呀。”

  “我一向这样穿,四季如此,已经习惯了。”

  “好吧好吧。”

  “您看起来似乎体力确实有所消耗,不如我们就别进山了。我看前面那架桥就很合适,这荒郊野外自然更不会有人打扰。不如我们都在桥那里休息片刻,然后——”

  “不不不,继续。我真的很希望带您去看瀑布。”

  “悉听尊便。”

  “您走路比我快,您先走前面吧。”

  “好的。”

  “五里路比我想象的要远呢。这段路我以前也走过,小时候的事情了,当时可还不会觉得累,看来我年纪大了呢。”

  “说笑,泷川先生。”

  “……以前兄长带我来这玩过。”

  “……”

  “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起来,泷川先生。我有些问题,不知可方便问您?”

  “问吧,夏女士。”

  “您看,现在我已经告诉了您我过去的事。那么相应的,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您过往的经历呢?”

  “我吗?我没多少可说的,夏女士,您对我的身份很了解。我们家以前住在平户,后来搬到了京都。我和兄长都是足利将军属下的武士,就这样。”

  “我记得……上个月吧。您当时和一位小姐一起出现在码头,对吗?”

  “是,怎么了?”

  “哦,没话找话而已。那位小姐是您的未婚妻?”

  “是的。”

  “那么您二位的良辰吉日选定了吗?”

  “还没有呢。我想,等我在这和您之间的事情结束,就回去与她商议。”

  “那么,我提前向您道贺。我听威斯克斯船长提到过,那位小姐是一位海商?”

  “是的。”

  “这样啊,海商……我听您说过她的名字,她是明国人?”

  “她是五峰船长的女儿。”

  “哦,汪老板。”

  “诶,夏女士,您也知道海商这个职业在贵国的法律地位嘛。”

  “我不多评判,无论如何,祝二位百年好合。”

  “谢谢。她现在在京都等我回去。”

  “哦。”

  “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也在那,我托付她代我照顾。”

  沉默。

  两人走在河边。

  行过了桥,再向前走,此时已入山林。脚下是林间砍柴人开辟的狭窄野路,四周都是密密的树林,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星星点点。耳边已可听见,从不远处的前方传来阵阵轰鸣的水声。

  “……近了吧?”

  “近了。”

  “她呀……我很久没见到她了。本想着相隔那么近,知道她在这,能和她再见一面,看看她现在过得如何,那样也好。”

  “她过得挺好的,您可以放心。”

  “我还是希望能亲眼再看到她一次,和她再次见面,我们曾经约定过。”

  “抱歉,夏女士。那样对我来说风险太大了,我不得不如此行事。”

  “可以理解,无妨吧。”

  “也许您还有机会?我是说,今天的结局如何可不一定,对吧?”

  “也许,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只怕我和她的见面会很不愉快。”

  “……是啊。”

  “要么不再相见,要么苦涩重逢,这真是两难处境,泷川先生。”

  “您该怎么办呢?”

  “没想好——看,泷川先生。前方,我看见瀑布了。”

  沉默。

  两人走在河边。

  现在,前方,在树木枝叶的掩映下,可见远处一道高耸的陡崖。从陡崖顶端,落下一道瀑布,白花花的,在灰色岩壁上很是显眼。瀑布下方是被冲刷而出的一汪水潭,水潭两边是河滩,河滩上的鹅卵石经过长年河水的冲刷,被打磨尽了棱角,堆积在一起。

  “这就是您所说的瀑布吧。”

  “对,正是这里。我们到了。”

  “就是这里啊……”

  “如我所言,很不错的风景,对吧?”

  “是的。”

  “现在已经初秋了,进入了枯水的季节,所以瀑布水流不那么盛。如果我们早一个月来,就能看到更美丽的景色了。”

  “现在这样也很好。”

  “的确。”

  “瀑布呀……也难怪您钟意此处。从风水的角度来说,这环境对您有利。贵国的语言中‘泷’即为瀑布的意思。”

  “别这么想,夏女士。那的确是我的考量之一。不过,如我所言,我希望接下来的整个过程尽量公平,所以选择场地也自然会倾向于对双方都有利。您不知道这瀑布的名字,对吧?它叫做飞雪瀑布。”

  “劳您费心。”

  “多谢夸奖。”

  “这里……的确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虽然有些远。结束之后可怎么办呢?如果就这么放在这不管,血会污染河水。”

  “不必担心,结束之后您沿原路返回去找威斯克斯船长,她会处理的。”

  “我是说——”

  “——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的话,那您更不必担心了。”

  “也对。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女人站在浅滩上,身着白衣,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纱遮掩面容。她一边说着,一边移动脚步,围绕着他逡巡观察,手摸向裙边,将软剑抽出。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男人站在浅滩上,打好袖带,将双臂衣袖笼起方便活动。他身背着太刀,侧身面对她站在原地,手握住腰间长刀的刀柄,将打刀抽出。

  “问吧。”

  “您为何要夺去我兄长的性命?”

  “任务。”

  “那么,为何会有这样的任务呢?”

  “一个问题,泷川先生。”

  “抱歉,但还是请您回答。”

  “您知道,当时泷川斋院司吉明,是跟随足利将军的使团前往明国的。使团前来,是为了和我方商讨倭乱之事。不过,我国的朝廷中,有些人并不希望看到此事解决,所以决定派遣其掌控的杀手组织,在使者回程的路上设伏,阻碍交流沟通,令双方往来断绝。”

  “原来如此。不过,为何会不希望看到此事解决呢?”

  “因为有些人想依靠战争发财。战乱越多,死人越多,纠纷动荡越频繁,有些人就越有机会从中积攒财富,扩充家业。泷川先生,您能理解这一点吧?”

  “……”

  沉默。

  “还有更多问题吗?”

  “是的。”

  “唉,那请继续吧,但也请别再耽搁。”

  “不会,最后一个。”

  “请说。”

  “上次我们见面之时,我对您说过,希望下次也就是这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能够带着活下去的念头,以琴师的身份面对我。您现在有这样的欲望吗?您现在是过去那个杀手吗?”

  “……”

  沉默。

  “唉,无论如何。不必再说更多,再问更多。来吧,拖了这么久也该做个了结了。”

  “来。”

  再无更多言语。

  两人于河边的浅滩上对立。

  瀑布轰鸣下落,潭中水花扑溅,河水一路顺流而下去向远方。现在——

  她移动,脚踏于遍布鹅卵石的河滩,风带动起衣角飘扬。手擎三尺软剑,长长的衣袖掩映之下,寒光闪烁。两人先前相隔数丈距离,然而只一眨眼的功夫,出云介便看见那白色的身影陡然靠近。

  迅捷的,轻巧的,静悄悄的,飘了过来。

  如雪花一般。

  耳边响起簌簌风声,眼前出云介及时反应,后退一步,举起手中尚未握牢的打刀,几乎不假思索地本能防守,打上迎面而至的一道弧线。

  铛——

  金属声如此真实。

  手臂上传来的震颤感觉也是真实的。

  他感觉一阵冰凉寒意涌上心头。

  一击。

  对面,宽袖舞动,那被隔开的兵器在身边划了一圈,再次挥来。

  他再次后退,再次举刀格挡。

  又一击。

  第二下挡过了,但对面的攻势似乎仍未停止,他后退,对面便前进,紧紧跟着他,握剑的手向后一收,再一引,流畅地使出第三击。

  剑尖刺向他的面庞。

  出云介连忙低头躲闪,弯下腰,感觉到头顶划过的锐利锋芒。

  抬头,眼前是白衣的人,白色的斗笠纱布掩映下,他微微看见一点点脸庞,仅仅是下巴而已,依然不见容貌。

  他弯曲手臂,自下而上撩起手中的打刀,回以一记反击。对面的人脚尖向地上一点,往后退开,打刀掠过白衣,未能击中。他亦知击不中,只是想借此拉开距离。

  出云介趁着对方攻势中断之时,连向后再退开数步,一只脚踏入水中,溅起水花。

  他保持着守备的姿势,打刀置于体侧,双腿弓步,盯着对面的动向。

  对面,白衣的人暂时没有继续攻击。

  远方瀑布依旧轰鸣,他踏入水中的那条腿,感觉到湍急河水从脚边流过。是因为瀑布水声掩盖了脚步声,所以他刚刚才会一时无措吗?

  或许,但,对面人的动作确实很快。

  快且轻。

  如雪花一般,随风轻盈而至。亦如雪花一般,令人感觉寒冷。

  那正是面前对手的姿态。

  他关注着对手的动向,看着白衣人逡巡移动,衣衫随脚步而摆动,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纱飘扬着,始终遮挡面容。

  出云介略作思考,向后退去,双脚踏入潭水,再向后退去,直到水漫过了脚脖子,让两人之间相隔一段水路。

  对面似有隐隐约约的轻笑。

  他握紧手中的打刀。

  然后对面的人再次来了,依然是如方才一样轻飘飘的迈步,如方才一样安静,快速地移动靠近。

  靠近,踏入潭中,点出涟漪,细小的水花腾起,发出并不十分响亮的动静。声音虽轻,但足以为他所察觉。

  那柄软剑再次袭来。

  这次,出云介已做好防备,这次已不像最初那样张皇。他脚踏着水底的石子在水中移动,步法稳健,足够快也足够稳重。在水中行动时,注意脚不要抬高出水面,否则一起一落,动作容易受阻,节奏也会因此混乱。

  他精准地躲过这一下攻击,同时挥起手中的刀予以回应。

  对面人也闪开了,依靠上半身的挪移躲过,软剑拨动,挑起水打在他的脸上。

  干扰动作,出云介已预料到这一点,所以并未举刀挡水,而是及时转头,避免眼睛被水打中,眼角余光清楚地看见在水波掩映下袭来的剑锋。

  移动打刀,将攻势挑开。

  他反击。

  对方也以软剑格挡。看起来轻飘飘的,不住晃动的单薄剑锋,竟轻易将他的攻势阻断。

  匪夷所思,是不是?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还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双方在水中来回移动,不停地变换位置。白衣的对手,即便脚踏河水,动作也依然轻快,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受阻迹象。而他则做不到。

  他尽量避免双腿移动,依靠上半身扭转来应对从不同方向袭来的攻击。

  他感觉吃力。

  水溅湿他的面庞,他的头发,也溅湿他的衣裳。

  但对面人依旧如故。

  飘着,如雪花一般,在水面上飘扬,落下,融化,又与水融为一体,成为水的一部分。

  耳边不停地响起水花声,那是对方脚步移动引起的。他现在也唯有依靠这声音来判断对方攻势动向,做出应对举动。

  格挡。

  回击。

  躲闪。

  对面的人躲开他的一记挥劈,迈开脚步,移动到他的侧面,一个刁钻的位置,预备在他转身之前刺入一剑。

  水花声适时提醒。

  出云介扭动腰肢,甩手,用打刀将对方的剑格开。

  然后后退半步,趁着对方软剑未及收回之时,挥刀扫向对面腿脚。人在水中,行动是有所不便的,这一点对自己适用,对对面的人也应当适用。

  必须适用。

  他看见对面人双腿用力,向后跃起,引动水花。自己的刀尖从对方腿前掠过,也从那一片水花中掠过。

  白衣之人向后一跃,跳上河滩。

  他没看见白衣上有血迹。

  他看见岸上的人,甫一站定,腿脚又倏忽一动,随即一个小小的物体朝他飞来。他立刻低头,躲过这不明物体的袭击,听到耳边簌簌风声,听到背后传来最后的一下水声。

  他明白,这是对方踢起的石子,目标是击打他的眼睛。幸而躲过了。

  第二合。

  岸上的人站在那里,最后的阴招之后,似乎没有重新继续进攻的意思。

  出云介站在水中,握着手中的刀。趁着这短暂的不知会持续多久的休息时间,调整呼吸,长舒一口气。

  比预想困难。

  他看着面前的人,心中如此评价。对手也比预想要厉害。行动迅速,轻快,进攻连绵不绝,躲闪恰到好处,并且即便在水中,脚步动作变换也依然轻松自如,完全看不出存在有任何阻滞。即便有脚步水声提醒,依然需要他全神贯注及时反应,才可保全自身。

  始终,如雪花一般。

  随风而动。

  带着冰冷的气息。

  这就是面前人的实力吗?不,面前人的实力还远不止如此。

  他看着,面前人挥手,掸了一下裙角。衣衫下摆依然飘扬自如,完全不像是刚刚还浸在水中的模样。

  依然轻飘飘的,让人碰不着,触不到,如雪花一般。

  斗笠的白纱,依然将那面孔遮掩。

  冷冷的。

  这就是您当时需要面对的敌人吗,兄长?

  出云介站在水中,心想,感受着水从脚边流过,湍急而下,去向远方。水会一直流动,流过城镇,流入大海。

  我现在面对的,就是您曾经面对的敌人吗?

  如此可怖的白衣之人。

  她现在,就是您曾经面对且不敌的那个杀手吗?

  出云介想着。

  “想什么呢,泷川先生?”

  岸上的人,手握软剑对着他,平直冰冷的话语声令他回过神来,“我们继续吗?您是希望我再入水,还是您上岸?”

  “我上来。”

  出云介回答着,做出动作,围绕着她,小心地迈步,离开潭水,走上河滩,感觉自己的裤脚湿漉漉地黏在腿上,草鞋间依然有积水。他维持着脸上的微笑,颊边黏着些许湿发,“没必要继续在水中进行,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您的节奏。”

  “是吗?”

  白衣人手中软剑转动到身前,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剑刃上滑动,“我得说,您是个比我预想要厉害的对手。”

  “彼此。”

  他微笑着回答。

  “我记得……”

  她话说了一半又停住,那斗笠低下,摇了摇,“……不,没什么。抱歉,旧习难改。”

  “什么?”他并不很感兴趣,但依然顺着对方的话问,“如果是旧习的话,我还是希望您能继续说下去。”

  “不,不,不,没必要。”斗笠又摇了摇。

  出云介看着她。

  脸上的微笑渐渐变得阴沉。

  “猜您想说,您记得和我兄长的战斗。”他说,“您记得当时可比现在简单许多。当时是几个回合?”

  “一个。”

  “几招?”

  “一击毙命。”对面的回答,斗笠偏向一边,“这是很卑劣的小伎俩,乱人心神的话术。我本不想对您使用。”

  “何必顾虑?我很有兴趣了解更多和至亲有关的过往。”

  微笑着,他也伸手抚起打刀,“我也很有兴趣见识您的更多招数。您不是答应过我,要以曾经的身份与我战斗吗?要践行承诺呀。”

  “对,不错。”

  对面,软剑慢慢地抬起,伸出,剑尖指向他,不动不摇,“那么继续吧。”

  “继续吧。”

  出云介举起打刀,摆出端正的架势,“第三合。”

  目光,坚定地盯住对面的人。

  白衣之人。

  瀑布依然轰鸣,水依然流淌。

  流水。

  他曾在水边,送别亲人。

  在水边顾盼亲人。

  在水边,放出一盏河灯,怀念亲人。

  让灯火顺水漂流,流入大海,流向异国的彼岸,为远方的亲人魂灵指引去路。

  再见,永别。

  现在——

  想什么呢?

  泷川出云介调整自己的思绪,握紧手中的打刀,端正架势,看着对面的白衣之人。现在可不是回忆的好时机。战斗还在进行中,怎么就开始回忆了?

  端正心态。

  回忆。

  这些年来的练习,学习,剑术的招式。

  现在,继续战斗。

  “喝——”

  他呐喊一声,高举起打刀,迎着面前的人,冲上去。

  挥砍,打在对方的剑上,迸发出火花。

  再看,施加以更重的压力,将那柄剑压得更弯。

  对面的人举着剑,低下腰,在弹开他的第二次攻击之后,挥手甩出反击。

  出云介向后一闪,躲过。

  对面靠近,预备再施一击。

  身姿依然轻巧,脚步依然静谧无声。但是经过了方才两个回合的较量,出云介此时已习惯了这迅速灵敏的动作,在下一次攻击之前,抢先挥动手臂拦腰一刀,逼迫对方后退防守。

  继续攻击。

  他使足力气,挥刀,从不同的角度发起攻击,用快速的进攻尝试掌控节奏。刀术很难称得上精妙,亦很难在进攻的同时顾及自身的破绽。但出云介用速度对此进行弥补,以接连不断的攻势来封锁行动。

  他能坚持多久?

  这是拼命的打法。如若在将对手防御击溃之前,他就以气力不支,动作变慢的话,那么形势便会瞬间变化,他相信只要给对方一个反击的机会,那柄软剑便会刺入自己的破绽之处,令自己受伤,失败,令自己死亡。

  金属撞击的声响,应和着瀑布轰鸣。一下借着一下。

  河滩之上,不断前进的人,和不断后退的人。

  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她呢?

  回忆……终究,依然有回忆。过去的逝者面容,浮现脑海之中。这些年来,经历的那些悲伤和痛苦,涌上心间。

  现在,面对的,是身着白衣的对手。是谁?

  是仇人。

  “刹——”

  他大喊一声,为自己鼓劲。挥刀的动作更快,攻势更猛。

  对面的白衣之人,节节后退,划动手中软剑,穿梭一般舞动,抵挡着刀势。只有抵挡,没有回击。

  是无法回击吗?抑或者——

  ——那后退的身姿依然敏捷灵巧,格挡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紊。那斗笠的白纱,依然遮掩着面容。依然地,他如同面对一片飘于空中的雪花,无论如何费劲去砍去劈,都只是挟起风,让雪向更远处飘去而已。

  他还剩多少力气呢?

  还可以,如何呢?

  “刹啊!”

  出云介紧盯面前之人,逼近一步,弓起腰背,右手握刀,打刀撩向对面。

  脚下传来水花声。不知不觉,他再次踏入潭水。

  对面的人也早已立足水中。

  然而为何对面没有像之前一样响起水声,没有像之前一样提醒到自己呢?

  立足触感变化,令挥刀之势凝滞些许。

  面对这一击,对面的人没有格挡。而是选择向旁侧躲闪开来。打刀划过那白色的衣衫,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刀尖没入衣衫。

  然而预期的击中触感却并未从掌中传来。

  布帛撕裂之声也未响起。

  白色的衣物,依然是洁白的,如雪花。雪白,未有血色。

  为何呢?

  他已来不及思考。

  对面的白衣人趁此机会,擎起手中剑,剑尖指向他肩膀破绽之处,对方反击的时候终究到了。

  他已来不及防御。

  眼看着,那闪烁寒光的锐利锋芒刺来。

  这一击若击中肩膀,并不致命,但足以令他行动受阻,令他很难再战。

  令他无法得偿所愿。

  无法实现,复仇的愿望。

  回忆,一闪而过。

  在不久之前,在异国的海岛上,他遇见了一位并不熟悉的却颇有渊源的人。寻回了那很久之前便不曾再见到的物品。属于至亲,兄长的物品。

  那柄太刀。

  此刻正背在背后,刀柄在左手位置。

  泷川出云介举起左手,握住背后太刀的刀柄,借着弯腰的动作,抽刀出鞘。

  安静地砍下去。

  对面的人立刻中止进攻,软剑未刺到他便远离了。白衣人再次双脚一点,向远处,水的更深处跳跃。

  一道黯淡的弧光划过。

  太刀劈开水面,溅起水花。

  对面的人站在齐膝深的水里。他驻足原地,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右手打刀指向空中,左手太刀沉入潭水。

  沉默不语的两人,一动不动。

  瀑布在轰鸣。

  出云介看着对面,白衣之人,低着头,握剑的手垂下。

  白色的斗笠,遮掩——

  噼啪——

  细微清脆的一声响。

  那斗笠上迸开一道缝,白纱也破开了。点点血迹,从斗笠顶端蔓延开来,染红了纱布。

  出云介暗暗调整呼吸,借此机会恢复体力,观察对手。

  难得的,终于见到了,一点点的红色。

  虽然只有一点点。

  但依然,是血色。打破了那一片白。

  对面的人静立彼处,然后抬起未握剑的左手,按住斗笠。

  摘下。

  难得的,终于见到了,对方的面容。

  冷漠的刻薄表情。

  抿起的薄唇。

  空洞的双眼。

  面前的这个女人,脸上流着血。红红的血,细细的一道,从额顶发间向下,流过眉角,流过面颊,然后自下巴滴落,在领口衣衫上,也染出了几点殷红渍迹。

  女人低着头,思考了片刻。

  然后抬起头,看向他。

  轻声说了两个字。

  “作弊。”

  男人面无表情,看着她。

  然后微笑。

  回应。

  “作弊?可这柄太刀我是一直背着的。”

  出云介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转了转手中的那柄太刀,刀刃上布满了阙口,中间一截还留着一道难看的烙接疤痕。实在不能算是一件像样的武器,但却是令对方受伤的武器,“既然随身携带,那么用作战斗也是理所应当,这不能算作弊吧?”

  “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泷川先生。”

  女人的目光依然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太刀,语气依然冰冷。

  “不,我不知道。请您明言。”

  他并不很用心地抵赖。

  “我之前向您提过一个人,守宫。您当时说不认识。”女人伸手,指向太刀,“可现在看来,您早已认识她了。您从她那里获得了许多情报,并且还获得了不应为您所有的东西。”

  “话请说得再明白点。”

  他微笑。

  “守宫给过您血,您将血涂在了刀上。否则我不会被这兵器伤到。”她说,看着太刀,看着握刀的人,“她一定也告诉了您血的功效和作用,告诉了您,我对血的利用。”

  男人依然微笑。

  瀑布轰鸣。

  他开口。

  “对,您说的一点都对。”

  调侃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就说了出来。出云介漫不经心地挥着手中的太刀,站在水里,“我的确早已见过那位女青年。她对我说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您的过往,您的能力。我也的确向她要了一些血,让我在今天的战斗中获取一些优势。很抱歉当时对您撒谎了,不过您要理解,今天我们在此进行的是卑鄙的阴谋诡计的游戏。当然了,不然呢?”

  这话有谁说过吗?

  “听到过声音吗?”

  奇怪的问题。

  “什么声音?”

  他反问。

  “那就是没听到。”对面的人看着他,语气冰冷,“您也没喝过血吧?”

  又一个奇怪的问题。

  “说更多让您知道更多,不好吧?”

  他再次反问。

  “泷川先生,我要在此提醒您一句,请别信任来历不明的馈赠。”

  女人似乎很认真的样子,盯着他,对他警示,“这馈赠不是您可以控制的了的,不是什么可以被随意使用的道具。”

  “这馈赠您不是也有?您不是也在使用?”

  讽刺的微笑,“指责我作弊,您不是从战斗开始一直在作弊?于陆地迅捷移动,水中畅行无阻,无视刀剑的攻击,这不是您拥有的血带给您的能力?我先前的攻击始终无效,方才的攻击也仅仅令您受轻伤,这不是血一直在发挥作用?”

  “……”

  对面的人沉默,表情略有变化,目光别转,令出云介察觉到一丝无奈,一丝伤感。她沉默之后开口说出的话语,也略带着忧愁色彩,“泷川先生,您手中握着的是您兄长的太刀,故人遗物,您应当好好保管。”

  “我有一场战斗需要取得胜利。”

  出云介手执太刀,对她回答,低头瞥了一眼其上累累伤痕,刀身隐隐散发黑烟,故人的遗物已被玷污,他的选择,“有一场复仇需要完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那就这样吧。”

  女人说着,站在齐膝深的水中,白色的衣衫下摆在水里漂动。她右手倒提软剑,将斗笠从另一只手接过,左手在额前,抹了点血迹,于破处抚动。

  指尖血掠过之处,破开的竹枝重新密合,纱布也重新连起。

  血的能力。

  出云介心想,看着她再次将完好无损的斗笠戴上,白纱放下,遮住面庞。无论此时那张脸上是否还有任何情感表露,都已不能再为他所察。

  如最初一般。

  唯有纱布上和领口的点点血渍,能证明刚才发生过的事情。

  血渍好像也在变淡。

  “我们还回岸上,继续?”

  她问。

  “好的。”

  他回答。

  “您用双刀?”

  她边走边问。

  “不了,我可不像冈田片折小姐那样精通此术。”他边走边将自己的打刀收回腰间鞘中,手上只握着那柄破损的太刀,“我还是就用这一柄武器。”

  “悉听尊便。”

  瀑布轰鸣,激流涌动,他们离开潭水,又回到河滩边。

  各自手执着武器。

  对立。

  继续战斗。

  回忆。

  血能做什么?你来告诉我。

  对于不同的人,它可以有不同的用处。做什么,怎么做,更多的取决于个人的意志,个人的性格特点和战斗风格,个人的想象力。它可以用于提速,可以用于增力,可以快速疗伤,可以化身变形,可以翻译语言,可以洞察人心,可以传音交流,可以凭空造物,可以长生不老,你想让它做什么,它就可以做什么。血就像是一种控制的手段,你可以用它来控制自己,也可以用它来控制外物,让世间的一切受你指挥,为你所用。

  不过,当然了,在使用血的同时,你也在受血指挥,为血所用。一些微妙的供求关系。

  回忆结束。

  白衣的女人,手执软剑再度攻来。动作如先前一样轻快,敏捷,安静。她在用血控制速度,控制四肢发力,控制身体重量。所以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协调,不自然,令人捉摸不透。即便泷川出云介先前已与此人交手两个回合,熟悉了对方的节奏和套路,此刻再次面对,也依然感觉难以防备。

  剑的走向不该倏忽弯折。

  身体重心不该陡然变化。

  四肢运动不该杂乱无章。

  这些都是因为血,面前之人体内流淌的血。白衣的女人在使用血操纵身体,身体同时也在受血的操纵,在血的引导下向他进攻。

  出云介回忆着先前从守宫那里获得的那些关于血的情报,挥动手中的太刀,凭借自身神智,与对面的人相抗。

  他手中的太刀,浸过了血,染上了黑烟。他也在利用血,也在和血抗争。

  出云介面对对面错综复杂的攻势,步步谨慎,手中刀舞动着防御,进行格挡的同时,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人,寻找着破绽。

  破绽有很多,但是每一处都有可能是陷阱,是诱敌的招数。在血的操纵下,对手的身体运动已不能再以常理推算,所以他必须仔细观察,小心思考。

  他躲闪开从身旁刺过的一剑,发觉可乘之机,但是对面的人手腕运动,那伸到体侧的软剑势路瞬间变化,由戳刺变为撩拨,逼迫他转攻为守向后退去。

  对面的人此时受血的控制。

  但他没有。他依然在仅凭自身反应和体格,与怪异的敌人抗争。

  手中的太刀浸过了血,但是刀若砍不中人也无济于事。

  回忆。

  该如何与拥有血的敌人战斗?你来告诉我。

  虽然血可以令其所有者突破一些屏障,做到一些平常不可做到的事情。但血的能力依然是有其限度的。毕竟归根结底,它只是外在工具,如何使用,效果如何,还要看人。不是说拥有了血,一个人便可百战百胜。若你武艺精湛,经验丰富,那么本该属于你的胜利,依然会属于你。但,如果你自问没到那个境界,那还是请现实一点。两方凭本身实力进行战斗是公平,两方都用血,也是一种公平。

  回忆结束。

  在从守宫那里取得了血之后,出云介并未将其服下。对这不知底细的赠予,他终究不能贸然行事。并且,他始终不喜欢这种外来的力量,始终这是一种作弊。或许只有对面前之人,才愿意破例一次,就这一次。

  于是守宫便指示他将血涂在刀刃上。那样,只要涂血的刀还在身边,那么他也可以使用血的能力。像是试用,那女青年当时如此说到。

  出云介手握着涂血的太刀,回忆着,观察着。对方的攻势连续不断,但此时也慢了下来,路势此时也开始变得清明。他不能久守,久守必失。

  所以,在看准了对方一记出剑之后,他果断地向着对面腰间显现的一处无防备之处,发起反击。

  手中太刀横扫过去,淡淡的黑烟追随。他看见刀刃划过那白衣,又一次。

  击中了却体会不到任何触感,又一次。

  但是刀刃离开白衣时,带上了一抹血红。

  面前人似乎感受到了这一击,后退,白衣划破一道口,血渗出。

  随即,消失。

  衣衫也再次完好无损。

  血的作用,疗伤和修复的作用。就像以往一样,快速地起效,令他产生毫无效果的错觉。

  但是这一次有效果,这一次看见了红色的血,这一次,这一击造成的伤口,对面疗愈的速度不如以往那般快速。

  是太刀上的血的作用,在阻碍对面血的作用。

  泷川出云介趁着对方一时的后退,略定一定心神,看着白衣之人动作的片刻停滞,自己的内心片刻满足。

  回忆。

  若她曾经拥有血,那么为何如今又失去了?你来告诉我。

  血是会消耗的。虽然通过日常的修炼和练习可以增加储备,弥补所失,但若一次使用过多,将积存之量全部用尽,那么也就因此无从再生,也就因此不再拥有血,不再拥有血带来的能力。要想再度拥有,必须依靠外界给予。给予的不需要很多,因为只要有一点基础便可增添扩充,但基础越少,这扩充所需的时间也就越久。若昨日方得些许,今日新增也只是微乎其微,不断地消耗,最终还是会用尽。

  回忆结束。

  也就是说,即便自己用普通的打刀攻击,对方要躲闪,要疗伤修复,也会消耗血。战斗的时间长了,血也最终还是会用尽。

  那么,自己现在用同样带血的太刀攻击,造成伤害,阻碍恢复,会更加加速血的消耗。让血尽之时更早到来。

  那也是战斗结束之时。

  出云介心中思考,觉得自己的想法逻辑通顺,便依此行事。趁着对方还未再度进攻之前,他抢上去,挥起太刀反攻。

  白衣之人,使用软剑格挡。

  他看着斗笠的白纱飘摇,遮挡面孔,猜想斗笠下的那张脸上已无血迹。

  利用手中的太刀,他已造成了两次足以致命的伤害。对方要修复这些伤会耗去多少血?

  现在还剩下多少血?

  不知道,那么,走一步看一步吧。

  刀剑在空中不停地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不断地前进后退,相互攻守变换。

  那白衣的身姿,依然那么轻灵。

  他呢?他还能坚持多久?这样的战斗还要持续多久?他能够耗到结束之时吗?

  出云介挥刀,看准了对面剑路的空隙,一击刺过对面人的肩膀。

  空如无物。

  但有血飞溅。

  但对面的人不受阻碍地继续前进,穿过太刀靠近他,向他挥剑。

  他及时将太刀抽出,这动作原本不可能完成,因为刀还刺在对方骨骼缝隙间。但既然现在对方行动不受太刀影响,那么太刀也就不受对方行动影响,相互作用。

  出云介变换身姿,手中太刀带着黑烟,带着血,奋劲挥动,将袭来的软剑打开。

  可是对面人左手抬起,朝他迎面一拳。衣袖鼓风,他看见那手臂上纵横交错着留下数道旧时疤痕,那或许是在没有血的时候留下的。

  他双手扶刀,格挡。

  太刀穿过了拳头,只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红线,新鲜的血迹,新添的伤。

  出云介转动脖子,一阵风掠过脑侧,耳朵火辣辣地发热,那一拳将将掠过他的额角。

  原来还能这样利用,学到了。

  出云介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斗笠面纱,隐约见到其下模糊的面庞,心想。毕竟眼前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

  不作弊真的很难胜利。

  就这一次。

  他想着,扭转太刀,对眼前人又施以一击。刀斜划过女人的身体,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他感觉到血溅在脸上。

  出云介一击得手便向后退开,伸手抹脸,发觉那血又没了,掌中湿漉漉的只是先前被泼中的清水。

  瀑布在他的身后轰鸣。

  白衣之人向后退去,身上斜着的一道血线慢慢消失,消失得更慢了。

  继续。

  但是自己得更小心一点了,刚才险些中拳。别忘了,面前之人本身可还是一个武艺高超,经验丰富的杀手,血的加持是锦上添花。

  回忆。琴师是一个怎样的对手?你来告诉我。

  她从很久以前就拥有了血。从很久以前,她就开始学习武术,学习血的利用技巧。也同样是从很久以前,她就成为了一名杀手。

  在做杀手的时候,她面对过很多敌人,进行过很多场战斗。有强敌,也有弱者,有光明正大的正面对决,也有隐秘下作的偷袭暗杀。有用血的时候,也有不用血的时候。但这些战斗,这些任务的结果都是相同的,无一例外的取得胜利,无一例外的圆满完成。无一例外地,将对手目标的性命夺取。

  战斗的时候,她会穿着白色的宽袖袍,戴着白纱斗笠,血经常会溅在白布上,别人的,自己的,她总是会在事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清洗。她的武器是一柄软剑,平时藏在裙边也不会影响行动,握在手里,可以依据运劲变化,时而坚牢难摧,时而柔韧曲折,这样特殊的剑总是能令对手防不胜防。

  除了剑术,她的拳脚功夫也相当出色,最好小心提防。

  回忆结束。

  还没休息一会,对面的人又攻上前来。出云介已经感觉自己略有疲劳,但依然不得不架起太刀防御。对面的软剑舞动,一下比一下快,逼迫着他跟上节奏。叮当的撞击声接连作响,几乎可以压过瀑布的轰鸣。她不会累吗?出云介心想,或许不会,血的作用。

  软剑斜劈过来,他双手举起太刀,格挡,然后手腕运动,带动对方的武器转了一圈,而后双手向前一送,刀尖刺穿对面人的脖子。

  一击得手,他也不敢就此停下,因为知道自己的攻击虽然可以造成伤害,可以消耗血,但是却不会阻滞白衣人的动作。出云介看着那柄软剑又戳向自己胁下,立刻抽刀回挡。太刀在那白色的衣衫中运动,划过躯干,径直挡开这一击。

  太刀上带着血。

  白衣依然如故。

  白衣的女人向前踏进,追上他的步伐,左手一撑把他推开,趁着他重心未稳之时,右手举剑又要再刺。

  出云介连忙弯曲右腿,下沉身体及时躲开攻击,左手松开刀柄试图去抓对方的右手,想着能以此牵制住对方动作来为自己赢得片刻喘息的时机。结果手同样穿过衣袖,抓空。

  掌中只沾了一滩血。

  这已经不是用迅速愈合能解释的了,分明就是穿墙遁甲的仙术。这世上真有神仙呐,真有人把自己当成神仙了。

  女人已近到他的身前,肩膀撞击,将他掀翻在地。

  他在地上翻滚一圈,躲过接连而至的一刺。

  软剑埋入乱石堆中。

  他注意到对方手腕的动作,向着旁侧猛地跃开,躲过接连而至的挥扫。

  然后左臂横在脸前,硬生生挡下补上的一脚。

  有完没完?

  他挥手,太刀砍向白色的裤腿,砍出了血,终于起了一点效果,令白衣人跳开。

  出云介从地上爬起来,喘息着。

  他的头发已经凌乱,黏在出汗的额头上。一身黑衣沾了尘土,微微发灰。他的呼吸已急促,双臂已发酸,手中的太刀已开始变重。

  对面的人却只是站在那等待着,白衣依旧如故。洁净,洁白,没有沾上一丝血迹。

  她的血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耗尽?

  出云介心想,自己能撑到耗尽之时吗?

  回忆。

  若她曾经身为杀手,那么为何如今又不再杀人了?你来告诉我。

  她一直都不喜欢那份工作,杀人的工作。但问题是,她也是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别人让她继续工作,她便继续工作。她很少会想到考虑自己的事情。

  若说兴趣爱好的话,唯一的便是弹琴了。所以她才会被叫做琴师。

  她曾经有一架琴,她曾经会在不工作的时候去弹琴。琴总是会被她背在身后的,普普通通的乌木七弦琴,并没有潜藏什么机关,也并没有隐匿什么暗器。那只是琴而已,那和杀人的工作没有关系,她不愿让两者产生关系。

  不工作的时候,或者工作还没到要杀人的时候,她就会弹琴。她懂得许多琴曲,学过许多琴谱,弹过许多曲调。弹给自己听,弹给别人听。她会假装成一位琴女,去茶馆或者教坊之类的地方弹奏,有观众挺好,通过音乐和人交流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途径。有一次,她还去了一家学塾,在那里做了半天的琴艺先生,给小孩子们弹了半天的琴。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那一次算是启蒙,只是她还没意识到。

  还有一次,她在一家茶馆,认识了一位知音。

  那一次算是转变的机遇,只是她依旧没意识到。

  回忆结束。

  这都是些什么废话?出云介摇了摇头,镇定心神,望着对面的对手,白衣之人似乎也在回望他,在等待他重整旗鼓。

  他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些回忆。

  这些回忆毫无用处,毫无价值,对他追求的目标没有任何帮助作用。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令眼前的人放弃杀戮,那都和自己无关。

  有关的是她曾经杀过的人。现在如何改变,也无法影响过去的定局。

  那么自己为何还要为杂念分神?

  回忆。

  她为何不再杀人了?您来问我。

  是因为教学的启蒙吗?还是因为知音的机遇?

  很遗憾,都不是。

  您瞧,她虽然不喜欢杀人的工作。但她也同样从来没想过放弃杀人的工作,从没有信心做选择,做决定。得过且过地在继续行恶。

  她不知这恶的意味。

  不知杀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不知死亡是会令人难过的。对她来说,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她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过往,他们死亡的原因,但也仅此而已。记录也不过是冷冰冰的脑海记忆,没有感情。

  她不知何为感情。

  她不懂得共情的重要性。

  启蒙和机遇,她视而不见。当时她也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杀手,无法给自己提供任何真正需要的帮助。

  然后终于,该来的事情,终于来了。

  一次失控,计划外的杀戮,让她意识问题。

  一场重逢,和故人的相遇,让她思考选择。

  一位少女,最后的受害者,让她定下决心。

  她还记得她们呢。

  那身着青衣的人。

  腰间的武器看起来是那么眼熟。

  那身着红衫的人。

  临死的面庞看起来是那么鲜活——

  “——这都是些什么废话!”

  出云介狠狠甩了甩头,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张熟悉的脸挥去。他低下腰,拄着太刀抵着地面支撑疲劳的身躯,伸手用劲按了按额头。陌生人的脸为何看起来如此——

  ——切勿分神。

  敌人还在眼前。

  他望向,对面,静立的女人。静立,为何?是和自己一样疲劳需要休息吗?是借此想恢复蓄养体内之血吗?

  “……不。”他对着白衣之人,自言自语,“那可不成。”

  白衣之人没有回答。

  安静。

  背后的瀑布轰鸣。

  泷川出云介重新站起,双手持握太刀。咬紧牙关,奋劲让自己保持清醒,此时不可松懈,不可颓丧,更不可为杂念困惑。

  眼前的战斗还未结束。

  眼前的对手还未倒下。

  “我不知……你还有多少,剩余的血。”他对着女人,喃喃自语,“很多吗?或许……也没有很多了……或许,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你认为呢?你来告诉我?”

  白衣的女人没有回答,微微抬起手中软剑。

  示意他继续战斗。

  他接受示意。

  “对呀,那么,就这样吧。”

  泷川出云介腰背弓起,太刀置于体侧,做出预备的架势,双眼盯着对手,涣散的眼神,在努力凝聚最后的意志,保持最后的专注,“来,做个了结,已经拖了够久了。”

  对面人脚步移动,偏转身体,举起软剑预备。

  “喝啊——”

  出云介呐喊一声,冲上前去。

  刀剑相撞。

  又是一阵激烈的攻防。

  火星迸发,寒光闪烁。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面对眼前的对手。

  对面人依旧如故。

  依旧如故吗?你来告诉我。

  他注意到对面的躲闪变得勉强,不再像先前那样无所顾忌。这或许是因为血的消耗过多,令其不得不仔细考虑。

  注意到,软剑的攻速开始变慢。

  脚步的挪移开始费劲。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变得清晰。

  泷川出云介及时抓住对方的一记劈空,挥起手中的太刀,对眼前的人砍了下去。

  刀,划过斗笠,划过躯干,又一次。

  引出血,又一次。

  伤口和痕迹再次消失,又一次。

  回忆。

  脑海中电光火石的一下闪动,一次思考。

  方才的那些回忆从何而来?

  一些问题,关于血的那些问题,他是询问过守宫,并且得到过回答的。

  可是,关于眼前人的呢?他并未问过,即便问了相信也得不到答案。工作履历可以查找,个人资料可以获取。但是那些内心的所思所想,那些隐秘的念头和情感,岂足为外人道?

  那么,脑海里的那些回忆,那些声音从何而来?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从何而来?

  太刀劈过白衣之人的身躯,但出云介依然感觉不到任何应有的变化。这一击又是无效,又劈空了。

  带走了一些血,仅此而已。

  对面的软剑袭来,他及时回神,连忙躲过。

  然后女人左手一掌拍上他的肩头,令他后退数步。

  那一掌的力道有些怪异。

  他想着,调整姿态,迈步,举刀,上前回攻。

  正欲如此,却看见面前突然白茫茫一片,有什么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慌乱。

  是斗笠。

  白衣之人摘下斗笠,掷了过来,白纱笼住了他的面庞。

  朦朦胧胧地,出云介看见对面举起的软剑。

  想躲。

  想伸手摘下脸上的遮盖物。

  但是已来不及。

  对面的手臂高高举起,手中剑闪烁寒光——

  弧光划过。

  他感觉额角一阵剧痛。

  脑中空白,什么思绪也都没有了。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倒下。

  砸在河滩边的石子地上。

  耳边瀑布轰鸣,震得他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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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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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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