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南文学>其它小说>青雪>第 188 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力之角
  永禄四年,七月,中旬

  京都左京,八重相扑部屋

  像往常一样用完早餐后,岩三郎被告知师匠要见他。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猜想或许与自己不久前的升段有关。

  一年一度的神前仪式于三日前结束。岩三郎击败了所有同级对手,从三段目升为幕下。因而,如今他的俸禄提升了,在部屋之中也搬迁到了另一个宿舍,日常杂务也有所减轻。俸禄,事务,头衔,这些变化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并不因此让他感到特别高兴。当然,也不讨厌,更多的薪水,以及更多的训练时间和精力,这总是好的。

  并且,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获得了更多和强者交手的机会,更多提升自己技艺的机会。

  三段目升级为幕下,幕下升级为幕内。踏入幕内之级,他就算是正式得到了部屋和亲方的认可,正式成为部屋的一员干将。再向上,前头,小结,关胁,大关……逐级递升,当然这是一年后,多年后的事情,现在设想太过早,也太过乐观。

  一年后的仪式,他会有机会再次击败对手,获得胜利晋级吗?他不确定,但他希望如此。他有一年的时间进行准备,在这一年之中磨练自己的意志与能力,磨练自己的技巧,不停地练习,不停地训练,不停地见识更多,学习更多。

  他要多学习。

  岩三郎来到亲方的房间门前跪下,在请示并得到师匠的回复之后,推开房门,踏步入屋内,听候吩咐。

  八重师匠过去是部屋之中的顶尖力士,退役之后,继承了亲方之名以及亲方的责任。训练指导,饮食作息,料理赛事,领取与分发俸禄,部屋之中的大小事务,都要亲方管理。岩三郎此时面对的这个老人,曾经和自己一样体格健硕,强壮有力,如今上了年纪,变得矮小瘦削了,但挺直腰背坐于眼前,依然是不动如山的姿态。

  “师匠。”

  他再次跪下,低头,态度恭敬,用平直的语调行礼。

  “岩三郎,你现在已是幕下力士了。新的宿舍住得还习惯吗?”老人一手执扇,一手握着一份书信,对他开口,问的似乎是很平常的问题。

  “可以。”

  他回答。

  “晋升幕下,可喜可贺。”八重师匠点点头,严肃的面庞上带着轻轻的微笑,“今后你会与更高一阶的前辈进行日常稽古,强度会不同以往,对此你要有所准备。”

  “是。”

  “饮食方面也会更加严格要求。至于日常事务,料理侍奉,也会相应减轻,但依然会有,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做那些事情,但那也是必须要做的,也是要训练的一部分。”

  “是,师匠。”

  很多像他一样的弟子也不喜欢那些诸如做饭清扫的杂务,虽说这可算是一种培养耐性的训练,但做起来总还是让人觉得厌烦。但岩三郎在师匠面前当然不会抱怨什么,只是听从长辈教诲。

  “还是这么沉默寡言,一如既往。”

  老人望着他,似乎能看明白他的态度,对此不置可否,“自你初入馆之时,我便认定你是可塑之才,你也的确不负我的期望。我一直对你特别关注,看到你在日常的稽古始终认真练习,专心致志,从未懈怠。擂台竞技之时,你也表现出色,进攻大胆,动作迅猛,常在瞬息之间决出胜负……且不论谁胜谁负吧。总之,你的斗志很旺盛吧,岩三郎。”

  “是。”

  “然而,或许太过旺盛了。”

  八重师匠摸着下巴,望着对面高大的青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能力的年轻人,并且总是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提升自己的能力。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年轻人总是这样的。可是太过急切的话,或许反而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每年初春时的登山赛神,你还有印象吧?”

  “有。”

  他的回答的确很简短。

  “登山,若在山脚之时就抱着一步登顶的心态迈步,不到半途力气就已经耗光了,走不动路了。登山是要沿着阶梯一步步慢慢爬上去的,漫漫长途,每一步都必须走得踏实稳健。角力如此,人生也是如此。你如今已晋级幕下,再往上,一级一级地升上去,这急不得。作为一名力士,你的未来还有很多路要走,在部屋之中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沉稳一点,要有耐心,岩三郎。”

  “弟子明白。”

  如果八重师匠今日早晨召他前来,只是为了对他说这些言语的话,岩三郎觉得这次训诫或许毫无必要。他现在本应在场地里开始日常稽古了。沉稳,耐心,这当然和斗志与攻势一样是必要的。强大的迫力和长久的韧力,这是进行相扑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两个条件,这个道理他早已明了。

  可是话说回来,明了不代表就能应用到位。师匠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或许自己的确需要加强一下耐力。岩三郎心中这样想着,在今后的练习中,该在这方面多加锻炼。

  还有一年的时间准备,一年,很长,也很短。

  他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

  “弟子一定在今后的稽古中注意师匠的训诫。”

  “我说的不仅仅是稽古,岩三郎。我说的更多的是你的前程,你在部屋以后的发展。”

  当然,沉稳和耐心指的不仅仅是角力方面,还有角力以外的方面,岩三郎不愿过多关注的那些方面。八重师匠今日早晨召他前来,当然不只是为了对他说这些言语。

  “您还有何吩咐,师匠?”

  “昨日,我收到了这封书信。”老人举起手中的信笺,“一位外国的年轻人前来部屋做客,是一名武人,在日本游历,拜访各个流派武馆增长见闻。他希望能够参观我们部屋,见识相扑角力的武术。”

  “外国人?”

  “不错,琉球国的贵客。当时我对他应允了,请他携友今日上午再来。”八重师匠望着岩三郎,说,“我会安排一些弟子示范日常稽古的动作模式。另外,还有一场试合,打算你和松太夫上台。主要是演示流程,动作以及技巧,不是真剑比拼,不用太有压力。我已经问过松太夫的意思了,他没问题,你呢?”

  “春望前辈是幕内级别。”

  岩三郎回答。

  “对,你还未达幕内。”

  师匠点头,“所以作为下级的,你主要进行攻防的动作,上级的松太夫则会配合你的招式应对。今后他也是你的引领,正好借此机会互相熟悉。”

  “……明白。”

  岩三郎有几分犹豫,心中在盘算。

  “开场的仪式和准备不必再提,按规范操作。试合时多展示技法,控制节奏,互相配合,打得漂亮一些,满足客人的愿望。”

  老人轻笑,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之事,却又不明言,“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表现技法的机会。所以,别像往常一样那么快结束战斗,耐心。”

  又是这句训诫。

  “胜负该如何?”

  岩三郎还是问了这个自己最为关注的问题。

  “我想让春望赢得战斗。”

  “……是。”

  他回答,面不改色。

  “要理解,这是一场展示给外来客人看的表演赛。我们必须要维护高级力士的尊严。”

  可是八重师匠看着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岩三郎,对你来说重要的是过程。在这场战斗中,你要追求的不是胜利,而是与你的对手互相配合,将你的技法和力量展示给观众,让他们看到,体会到,学习到。”

  “明白。”

  岩三郎点头。

  竞赛,表演一样的竞赛。在试合的过程中,自己需要做到的是动作规范,标准,把控节奏,与对方互相配合,展示自己的本领。做到这,就是成功了,结果不重要。

  可结果究竟会如何呢?

  也许,很有可能依然是前辈获胜,以常理推断如此。前辈毕竟是前辈,学到的,掌握的,经历的毕竟胜于自己,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东西。可他到底也有另一种想法,在设想另一种可能,另一种结果。

  不切实际的设想,岩三郎在心中默念,太过早,也太过乐观。

  多学习,这才重要。这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虽然如此……

  “岩三郎,你意下如何?参与吗?”

  “听从您的安排。”

  他回答。

  “好,那么,去找松太夫吧。”

  师匠放下手中的书信,轻轻摇了摇扇子,“他现在已经在场地了。你们可以先练习一下,还有一个时辰,客人大约在巳时初到来。”

  “是。”

  “哦,另外。”

  八重师匠又说到,望着他,依旧微笑,“你和松太夫的试合结束之后。客人可能会想……亲自体验一番。如果到时你有上场机会的话,自由发挥,岩三郎,注意礼节和分寸即可。”

  “是!”

  他点头,面上维持平静,但语气还是将心中想法展露,“那么,师匠。弟子便告退了。”

  “去吧。”

  岩三郎站起身。

  八重师匠望着对面的人。

  方才他跪坐在那里形似一块巨石,此时站起则如高山。这个年轻人,身材魁梧,踏步稳健,浑身的劲力都贮藏在躯壳之中,随时等待迸发,迸发则如山雷轰鸣。

  年轻的相扑力士。今年已晋升幕下,明年呢,以后呢?时光漫长,能成长到如何地步?这一座险岳,顶峰在何处?何时可以攀登至极?能否攀登至极?

  “耐心啊,岩三郎。”

  老人开口,最后还是这一句训诫。

  “是,师匠。”

  最后还是平直的语调简短回复,岩三郎离开了。

  推挤。

  冲撞。

  掌击。

  手刀。

  足绊。

  举投。

  躲闪。

  借力。

  感觉有点无聊,庄无生心里如此想着。

  他坐在屋檐下的廊边,望着眼前两个武馆选出的徒弟,互相配合着动作,进行各种示范,每个动作还要来回做上好几遍,初看时倒有点意思,看久了就觉得没趣了。

  他双手环抱身前,那只左臂已经痊愈,他脸上写满了厌倦。

  看着看着,他开始分心,开始环顾四周。这练习的场地就是一个庭院,院中铺着细沙,两位做示范的就在院子中央……做示范。其他的人则围在四周,或者席地而坐,或者半蹲,有的之前上过场,有的则没有,这些人是武馆里的徒弟。

  人人,观看的,连同场上的,都光着上身,显示健硕的躯体。他们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举手投足,包括静坐之时,都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连他们的面庞,也是清一色的严肃面无表情,似乎连眼睛都不曾眨,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偶尔几声喊叫,那也是低沉的。

  像一块块石头。

  庄无生心想,像深埋在地里的石头一样,不费点劲或者用点巧,挖不出来。

  他继而又望向场上的两人,还在那玩十八跌。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冲过去,另一个人闪开,抬手把对方抱住,借着惯性甩到一边,这实在是不需要什么技巧的动作,来回几下,意思到了就可以了,没有必要一直重复着吧?当然做为日常练习的话,倒是要一遍遍重复,毕竟,武术的日常练习过程很枯燥,但必不可少。但这枯燥有必要展示给观众吗?

  观众喜欢看什么,这些人应该知道嘛。

  无聊。

  没意思。

  恐怕也确实是没什么意思。从刚才的示范来看,就是互相比力气,直来直去的,外加一点摔打的技巧,但归根结底还是靠力量强弱来定输赢,一力降十会,没什么可深究的。本以为日本的相扑和家乡那的比起来能有点新的东西,自己还能长长见识,结果亲眼看了,似乎还不如他祖宗的。

  庄无生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身边的郑坤。他们两个作为客人,倒是有资格和这的老师父一起坐在屋檐底下,走廊边上,不至于把衣衫弄脏。郑坤倒是一直专心望着场上的动作,庄无生心想连这么没劲的练习都能耐着性子看下去,他是真武痴了。

  自己反正没那个耐心。

  如果一定要看,至少看打架吧,真打的那种。

  按原定计划,他们应该早几天来的。七月七日的时候这地方还在搞赛神,还有真打,想必会好看一些。可这兄弟半路上听说有个使擒拿——他们这叫柔术的练家子就兴冲冲地跑去踢馆,结果耽误了时间。现在就只能在院子里欣赏两胖子互相撞的场景。

  柔术至少打起来还比这好看。

  想到这,庄无生忍不住白了身边人一眼。

  郑坤注意到了,回望过来。

  “嗯?”

  “坤,你觉得怎么样?”

  庄无生指指场中央,小声询问。这些日子以来相处,他与郑坤已经彼此熟悉,也不再“师傅”“师傅”地互相拘礼敬称了。

  “挺好,发力,应变都很娴熟,互相配合得也挺到位。有些地方还挺值得研究的,小庄,你觉得呢?”

  “还行吧。”

  庄无生皱着眉头敷衍,“我可没你那么会看门道。感觉,总这样推来推去,有点没意思。”

  这话用汉语说的,可不能让那位老师父听到。

  “我第一次见到嘛。”郑坤也小声地用汉语交流,“不像你是大国来的人。你们那的相扑你是见识过的,我可没有。”

  “那倒是。”

  他回答,“我说,你要想看,也没必要跑这来,往后我带你去我家乡那看。你知道我是山东人,家离泰山不远,春天三月二十八在山脚县城就有赛神,官府专门设擂台相扑的,那擂台可是一丈高的,不像现在这样就画个圈。打也是真打,年轻后生手痒了还能上台搦战呢,胜了还有彩礼拿。”

  “今天也有实战示范,我问过了。”

  郑坤说,“等示范结束就有了。并且,咱们也可以上去打两下。”

  “那可不一样,我们那的场面,比这热闹多了。”庄无生不屑地撇嘴,“地方又大,擂台又高,人也多,叫好声又高,有意思呀。”

  “下次吧,小庄。”郑坤一边说着,一边还关注着场中动向,“下次一定,到你那看看。明年三月春,山东是吧?记住了。”

  “泰安县啊。”

  “成——嚯,这一下好,直接拨开了!”

  庄无生看着他注意力又被场中动向吸引,也没什么话可再说了,摇摇头继续闷坐一旁,看着没意思的所谓日本相扑动作示范,心中百无聊赖。

  真是浪费时间。

  的确,浪费时间。

  自己在这地方干嘛呢?自己好像本来到这个国家的目的,不是来看壮汉推手的吧。

  一路走来,跟随着郑坤,更多的时候是一家一家武馆地拜访,兴致来了打两招,没兴致就一旁看郑坤打两招。自己的正事却一点眉目都没有。

  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关于那个人的。

  当然了。

  还指望什么呢?真以为日本就是个弹丸之地?好歹人家也是个国,想在这找人谈何容易,没头没尾的。真要找,也该在更西边才对,跑到京城做什么?京城会有倭寇吗?

  自己都在做什么呢?

  浪费时间。

  庄无生没心思再关注眼前场中的动静,低头,望着自己如今已经痊愈的左臂,手掌张开又合上,做着想要握住什么的动作。

  但是自然,什么都握不到,空空的只有一片空气。

  也是自然,左臂的骨折已经痊愈了,但是疼痛的记忆却从未消散过。

  庄无生望着自己的手掌,面色开始渐渐阴沉,开始回想起过去,曾经,往昔。

  如今,自己都在做什么呢?

  浪费时间!

  他瞥向身边人,郑坤的双手撑着地板。庄无生望着身旁的手掌,望着身边的人,新认识的同伴,过往的同伴,这些记忆混杂着,让他感觉情绪复杂。

  在这里,是浪费时间。跟着身边人跑东跑西,四处踢馆,也是浪费时间。可是,又该怎么做呢?要去办正事吗?要离开这位刚结识不久,相处甚欢的同伴吗?继续去走自己的道路,在这陌生的国度,去独自寻找一个几乎不可能被找到的人吗?完成一个希望渺茫的任务吗?

  又该怎么对身边人说呢?

  庄无生觉得矛盾。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臂,暂时不想再去想,再去看,再去思考。

  先就这样吧。

  手臂放下,掌心却没接触到地板,碰上的是有温度的皮肤。庄无生本能地抬手,发现自己刚才压到身边人的手背了。んτΤΡS://Www.sndswx.com/

  郑坤也察觉到了,注意力又返回到他身上。

  “不好意思。”

  庄无生环抱双臂,回答,带着局促。

  “没事。”

  郑坤将撑着地板的手往回挪了挪,看着他,注意着他的表情,“只是小庄,你看起来一直兴致不高嘛,刚才还听你叹气,看来对你来说,这地方的相扑确实是没什么意思。”

  “主要他们演示规范的比较单调,真打起来的时候应该会好点。”

  还是敷衍。庄无生想了想,始终又直言相告,“并且,说实话吧,我想着要做我自己的事情呢。”

  “哦,对,你来日本,是要找朋友的吧?”

  “对,朋友。”

  他笑得还是很阴冷,咬字很重。

  “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一点都没。”他说,想了想,补充,“我想应该是在更西边吧,叫九州岛那里,挺多汉人,应该是在那。”

  “哦。”

  郑坤想了想,回答,“对,这几天让你跟着从难波到京都,光顾着我自己,倒是忘了你还有正事要办了。”

  “没关系。”

  “西边?”

  身边的人思考着,“嗯……我本打算是在京都之后往东去的,不过西边……好吧,那我们就往西。今天参观完部屋之后我在京都也没事了,我就跟你一起坐船往西去九州岛。”

  “不不,不用麻烦你——”

  “——不方便?”

  “那倒不是。”庄无生说,“只是你有你的安排,怎么好——”

  “你一直陪我到现在呀,那我也该陪你去办你的正事才对。”郑坤再次打断他的话,“并且,有我在,还能帮上忙。我日语不错,能问问当地人。”

  “可——”

  “就这么定了。”

  第三次打断,“嗯,反正我就这么定了。只是,你要是觉得不方便——”

  “——怎么会?”

  轮到他打断。

  “那就这样了,今天回旅舍就去订船。”

  “妥。”

  庄无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就同意了。低着头,对身边人的决定感触良多。他又开始看着自己的手了,开始看起手相,财运线有点短,倒霉,“算了,谢谢啦。”

  手。

  “说什么谢呀?对了,你要找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知道了,到时候也好问别人。”

  “……唐——”

  “哦哦,等会再说。”依然是打断。郑坤冲他摇摇手,示意他看面前的场地,不知何时,刚才在那的两个也下场了,“动作演示结束。我想,接下来就要给我们示范战斗了。这下你总该有兴趣了吧。”

  “哈。”

  不置可否的回答。庄无生心想,赶紧打完收场吧,自己还有事要做呢。

  眼前,画圈的场地暂时又空了。

  部屋师父走下廊边,身着看起来样式宽大的礼服,戴着顶黑色的礼冠,手执一柄团扇步入场中,开口,扯着嗓子高声叫喊了几句。

  庄无生听不懂。

  “八重师匠任此次竞技的行司,也就是裁判。刚才念的是一些祝神的开场白,并且,也是向作为客人的我们表达欢迎。”

  郑坤在一旁翻译。

  老人手中扇向旁侧一挥,周遭围观的弟子中,一个人站起来。是个魁梧的大个子,虎背熊腰,挺着将军肚,走起路来像戏台上的将军一样大摇大摆。

  裁判报出姓名。

  “右方,他的右方,我们的左边,这个力士叫春望松太夫,幕内级别。”

  手中扇又向另一侧挥动,另一边,另一个弟子站起来。他看起来年纪相较对手要小一些,也矮了半个头。

  两人均只着一件短裤,赤身展示。

  裁判也报出姓名。

  “左方,那位叫泰山岩三郎,幕下。”

  “哈?泰山?”

  庄无生眉头一皱,指着场上右边的那个男人。虽然不似左边那位高,但也是一个大个子,两肩宽阔,脊背笔直,胸腹映显饱满的肌肉轮廓。臂膀粗壮,双手自然垂落体侧,双脚迈步,稳重平直,不摇不晃,有如一尊整块巨石雕成的塑像。这人头发也和对手一样,紧紧地扎在脑后,显出高高的额头,面色严肃,脸上的五官,似也是用凿子刻出的一般,不曾变动过半点,“他个日本人叫什么泰山啊?他配得上吗?”

  泰山岩三郎似乎注意到他的动作,瞥了眼,而后若无其事地站定。

  场上的两人互相对视。而后八重师匠手中扇子一挥,他们又各自转身背向,会到场边,两边的其他弟子已有人提来水桶等物件。两位选手分别舀起一勺水漱口,又接过巾帕略略擦拭身体。并抓起一把……不知道什么白色的粉末撒在圆形的场地上,动作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是在进行服神水,擦神纸,以及撒盐的仪式。”

  郑坤在一旁,随着行司的话语翻译。

  行司敲击响木,两人又重新回到场中,面对面站立,蹲伏下去。各自的双手合十,拍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继而手心向上,向两旁分开。缓慢的动作蕴涵力道。

  “尘手水,示意空手而战。”

  双手向下,按在大腿上。继而,猛地高高抬起一腿,又重重踏下,再换另一边。如此数番,在沙土铺就并撒了盐的场地,溅起一片尘埃。

  “四股,作为祭神礼,以及热身运动。”

  继而,他们又站起身,在场中走动着,拍打着自己的身体。继而又面对面蹲下,脚尖着地保持平衡,继而又站起来,如此往复。

  “还是,呃,热身。”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开打?”

  “马上。”

  终于,最后一次面对面。场上的两人,深深地蹲伏下来,目视对方,不再站起。松太夫摆出双手大张的姿势,岩三郎则只伸出一只手。

  “双手外张表示注重进攻,只张一手表示攻守兼备。”

  恢复双手握拳的姿势,两名巨汉,庞大的身躯压得更低了,如山岩般岿然不动。互相直视对方的面孔,目光坚毅,不曾丝毫游移。两人有节奏地,不急不慢地呼吸吐纳,令高耸的脊背起伏,他们双手握拳攥紧,慢慢地沉下去。

  当双拳触地的时候,即意味着所有的准备都完毕,也即意味着战斗的开始。

  场上的人,周遭的人,都保持安静。

  等待。

  “坤,你觉得谁会赢?”庄无生低着声音询问。

  “你觉得呢?”

  “我……比较看好那个泰山。”他手又朝那年轻男人指了指。勉强算是和自家有点关系,给我们山东人长点脸啊老哥。

  “是吗?我倒觉得春望会获胜。”

  郑坤也小声地,抱着双臂,语气平静地回答,“从两人的年纪,等级,站位,出场顺序,以及表示攻防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前辈。在客人面前展示,部屋不会让前辈被后辈越级战胜的。那样不太合规矩。”

  “他们要打假赛?”

  “示范对战,小庄。当然会有安排了。不过示范者的动作,发力,绝对是实打实的。”

  “行,总之,我跟你赌……一钱银子,还是泰山赢。”

  “瞧着。”

  庄无生不再说话,目光重新望向场中。只见那作为裁判——行司的老人,处于两方中央的边界处,弯着腰,将扇子举在身前,举在两人中间。

  预备。

  终于,经过长久的仪式,准备,已经等待之后,要开打了。庄无生看着场上的两人,尤其注意泰山岩三郎。泰山?那么,示范赛就示范赛吧,展示一下。让我见识见识相扑格斗的技术。我想多学习学习。

  我等不及要多学习了。

  早学完早结束。

  没有发令,也没有宣告。只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角力开始了。

  弯腰匍匐,双拳撑地的两名力士,同时向前方猛扑过去,撞击在一起。以手推搡,以脚蹬地,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以纯粹的力气来互相较量。

  一拼之下便见真章。身材更高更壮的春望松太夫明显占据优势,双腿鼓劲朝前迈动,将对手朝后推去。另一边,泰山岩三郎则顽强抵抗,一脚前伸,一脚向后抵住沙地,然而却止不住对方的冲劲。

  相抵的两人,位置开始向一边偏移,行司也时刻关注着战况,随着他们走动,手中的团扇挥动,似是在为选手打气鼓劲。

  岩三郎距离边缘越来越近。不过,此时若言胜负还为时过早。只见他依旧维持着严肃的神情,似是成竹在胸。前伸的一脚向旁侧移位,抱住对手的两只手臂也顺应着扯动,用巧劲挪转松太夫的身体。

  两人的位置移动,突如其来的变化令猛烈的冲撞被卸去了几分力道,松太夫被带动着向边界靠近。然而他迅速反应过来,脚步变化,止住转势。双手向下压制,试图用重量将岩三郎压倒。

  岩三郎当然不会让对方如愿,弯曲一腿,压低躯干,再用巧劲发力,将迎面而来,自下而上的压力卸开。他的左手穿到松太夫腋下钳住胳膊,右手紧紧抱住对方手臂,弯腰扭胯,让眼前高大的身躯倒向一旁。

  松太夫再次调整脚步,再次稳住身体,避免了被摔倒在地的局面。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过两次挪移之后,他此时的劲力已不如刚开始那样猛烈了。

  两人现在身处的位置是场地边缘,互相僵持着,抱在一起,一时间难分胜负。行司在场边,举着扇子,用那双眼睛密切关注着战局,随时准备判定结果。

  岩三郎奋起追击,乘胜猛推,再一次要将对方摔出去。然而松太夫却及时反应,变化脚步,一腿前伸,绊住他的左脚,让他的劲力无处可发。迎头重压再次袭来,这一次左脚被绊,岩三郎无法再全力抗争。

  他的身躯被那双铁臂牢牢钳制,难以挣脱。松太夫伸出一只手,压上他的肩膀,一记推手,同时绊住他脚步的右腿挺直发劲,让他失去了平衡,歪向一边。

  这一击似是千钧力道,实在叫人难以承受。岩三郎被推出去了,踉跄着后退,连退数步,终于保持住平衡,不致摔倒在地。

  然而他已退出了场外,在边缘,被推了出去。

  胜负已分。

  身边,传来围观弟子的喊声。行司也挥动了扇子,指向右方,此时站立的唯一胜者,春望松太夫的站位。

  岩三郎依然面色平静,只是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摇了摇头镇定呼吸,走回场内,回到自己原先的站位。松太夫也同样站回他对面。

  互相行礼,而后,他退下去。

  背后,春望松太夫举起手,五指并拢握成手刀,空挥几下,以示胜利。行司八重师匠走到他的面前,高高举起手中团扇,宣告胜者。

  竞技结束。

  “……完啦?”

  庄无生在一旁看着,跟随着其他人一起鼓掌。整个竞技的过程他都切实看到,转瞬间,就已经结束,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战斗结束的比想象的还要快,满足了他的愿望,可他却没因此感到高兴。

  “完了。”

  郑坤回答,“有一方被推到场外或者除双脚以外的地方碰地,就算输了。”

  “太快了吧?”

  “已经算长的了。两边人力气差不多,所以还僵持了一会。如果强弱悬殊的话,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分出胜负。”

  “那个泰山势头不是一直都很足的吗?怎么突然就输了?”

  他满脸怀疑地看着退出场外的身影,“商量好的?”

  “或许吧,但也可能是真的。整个过程中,面对攻势,泰山岩三郎虽然一直应对自如,但他始终还是未能摆脱被压制的状态,最后那一下反击操之过急,出现了被绊腿的破绽。”郑坤分析。

  “啧,扫兴。果然打假赛看着就是没意思。”

  庄无生长叹了口气,“还指望能看到一些以小打大,以巧取胜之类的精彩场面呢。结果还是比力气,真不如在泰安看赛神会。至少还有个好汉燕青智扑擎天柱……诶,坤,你听过这段评书没?”

  “没,你有空跟我讲讲。不过先把我的一钱银子付了。”

  “回去就给。”

  他不满地看着那人群中端坐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是依然面不改色的泰山岩三郎,心中多有不甘,不仅为一钱银子,也为这自己看好的选手,终究没给咱山东人争口气,白叫了这么好的名。

  他觉得这人是能获胜的,觉得,这泰山的实力还远不止自己刚才看到的,不只是力气方面,技巧,韧性,内藏的还远比展现在外的要多得多。或许真就像一座大山,高耸入云,不登上顶就看不到全貌。

  没能看到,倒确实是感觉有点遗憾。

  算了,就这样吧,学习到此结束。

  有点遗憾,无所谓了。自己还有正事要办呢,没打算在这多耗时间。

  庄无生手指点着下巴,心中揣摩着。没注意什么时候众人又变得安静了,行司老人又开始高声喊叫宣告。

  “喂喂,小庄。”郑坤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八重师匠在问我们呐。”

  “啊,问我们什么?”

  庄无生回过神,抬起头看着场中的老人,老人身边还站着那个胜者。

  “问我们有没有兴趣玩一场?和那位力士,春望松太夫过两招。他们用相扑技,我们用我们的武术,不用讲规则,互相切磋一番。”

  “你不就为这来的吗?”

  庄无生瞥了一眼。

  “当然,不过,你上吗?”

  “我……”

  他想了想,双臂抱起,“……你先打头阵,我再看看。”

  “好嘞!”

  郑坤兴奋地摩拳擦掌,甩脱外衣,跳下廊边,“看我秀两招琉球拳法,瞧着。”

  庄无生没瞧。

  那人现在会在何处?

  西边,更西边的位置?接下来要向西走,会遇上吗?西边什么地方呢?具体哪一个城镇,哪一个村落,哪一个港口呢?

  如果去晚了,如果一路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会错过了吗?

  以及,真的遇上了,又如何?

  该做什么?

  庄无生眉头紧锁,思考自己的心事。对场上动向,并不关注。

  真的遇见,又该做什么?他的内心有愤恨,有不满,有恼怒和怨气,从未消退。

  可为何,在经过了这一段时日之后,此时会产生这种疑问?

  该做什么?他此时心中竟然也没了主意。

  为何会如此呢?

  是因为长久的路途,耗时。诸多杂事消磨自己的意志?他抬起头,瞥见场上那挥拳踢腿的身影,还是因为其他人的干扰?

  如此长久在外的陪伴旅途,让庄无生感觉,对于过去的记忆,自己开始感觉模糊了。

  他望向自己的左臂,左手。握拳,松手,空空如也。

  庄无生低下头,叹息一声。记忆模糊了,可是还在心中留存着印记还未完全散去。

  那么,得快些行动起来。

  快些,赶在怒火和怨气,赶在痛苦回忆消逝殆尽之前。

  找到那个人。

  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了。

  他没耐心继续耽搁。

  快些吧。

  很快,一眨眼的工夫,郑坤败退离场。

  “完啦?”

  “完了。”

  郑坤扶着跌伤的腰,坐回身边,衣服搭在肩膀上,“太快了,虽然已经有所提防,但没想到还是太快了。我本想出腿的,结果先被扑倒了。”

  “壮成那样,踢中了恐怕也没什么用。”

  他看着依然站在场上岿然不动的春望松太夫,“你该试试用巧劲,跟他迂回作战。”

  “别光说,自己上去试试。”

  庄无生看了眼郑坤,又望向场上的巨汉,和巨汉身边的老人。以及,又望了望人群之中的泰山岩三郎。

  “算了,我上去肯定也打不赢,咱们还是走吧。”

  ……

  “又这样?”

  “怎样?”

  “每次都这样,每次咱们到一个地方,你都说让我先去打,打完了你又不上,就说要走。尽在一边说风凉话。”郑坤揉着腰,数落起来,“输赢无所谓,上去打两下又怎么了?就当学习嘛。”

  “我……在边上看着也是学习到了。”庄无生别过眼睛,心虚地敷衍,“旁观者清。”

  “省省吧。”

  郑坤白他一眼,被扫了兴致,没好气地回答,“你是着急要去找你那位朋友?”

  很能看穿自己内心想法的目光。

  “对,对,对。”

  他也坦率承认,低下头又开始看手相,“所以咱们可以走了吗?”

  郑坤看着他的神情,沉默片刻。

  “小庄,我想你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才会不远万里从明国来日本找这个人吧?”

  “……是很重要。”

  “那的确耽搁不得,我对此可以理解。”没问是何事,问了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我还是想劝你一下,别太着急,很多事着急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就顺其自然。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在这里,那就暂时专注眼前,不要顾虑其他。未来的事情,我们会共同去面对。你耐心一点吧,相信最后总能得偿所愿的。”

  耐心?或许吧。

  可得偿所愿?真的可以吗?

  庄无生想着,未来,找到了,真的可以得偿所愿吗?

  他望着自己的手。

  “并且,小庄。你刚才在旁边看着,都学到了什么?”

  “……跟他迂回,用巧劲,别用拳脚硬打。”庄无生重复自己刚才的话,翻来覆去就这些轱辘话。“……试试用摔技,借力把他摔出去。”

  “行得通吗?”反问。

  “大概吧。”

  “不上场试一试,不会知道结果的。”

  郑坤对他说,看着他,目光中包含很多,话语中也包含很多想法,“很多事情,当局者和旁观者看会不一样,不亲身体会就无法见识真章。武术如此,其他也是如此。从我们初次见面之后,决意同行之时,你说过希望和我一起见识更多,学习更多。那么,我得告诉你,想多学习的话,就要自己上场去经历实践。我希望你今天能上场去动手自己打一场角力,小庄,希望你真的能从中收获到一些对你有用的经验。”

  “你是一定要赶着我上去挨揍吧。”

  他苦笑着,望着对面的人。好为人师的说教呀,这些文化人怎么都这样?

  “当然。我刚都在八重师匠跟前给你报名了。”

  郑坤指了指站在场地里的老人,还有老人身边的巨汉,还有那些围观的弟子,他们就在那安安静静地朝这边看,“所以今天你是非得献丑不可。让人久等可有失为客的礼数喽。”

  他看向人群,看见,人群中那个显眼的高大身影,也和旁人一样安静等待,和旁人一样望着自己。

  泰山。

  “唉,听你的。”

  他无奈地叹口气,手撑着廊边,跳下走廊,“可不论输赢,我就打一场啊。”

  “成。”

  “瞧着。”

  庄无生迈步朝场中走去,不似郑坤方才那般冲动,步伐稳健,不急不慢。走近,走到八重老师父和春望松太夫面前,抱拳,自我介绍,也不管对方懂不懂这动作的意思。他说的当然是汉语,也不管在场的人里面有没有人能听懂。反正郑坤事先已经报过名了。

  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人,虽然在远处看的时候已经有所估计,不过近了,到了眼前,还是感觉到体型差距带来的压迫感,也难怪郑坤甫一交手便被撞翻,这蛮力可不敢硬挡。庄无生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盘算起作战思路。

  硬碰硬当然不行,他自认力气是比不过对方的。他还是决定按照方才指导郑坤那样,进行迂回战术,消耗对方体力。

  步法要快,要灵活,要以躲闪为主,保持距离,避免被抓住。

  借力打力,引导劲力,以甩和挪为主。

  如果必要反击的话,主攻下三路,体型巨大的人,腿脚受伤更容易影响行动,也更容易影响平稳。

  只要让对方摔倒,或者离开圈外就可获胜。

  庄无生想好了。

  他走到自己所在的位置,站定。

  对面,松太夫略略低头行礼,然后像刚才一样弯下腰,预备动作。连续战了两场,这大汉竟然还未现疲态,动作,神情没有一点放松,耐力属实超出庄无生的预想。

  然而毕竟剧烈运动,他此时已全身是汗,一侧脸颊也红肿,那是被泰山掌击的,身前也有几道拳印,那是郑坤留下的。

  耐力再好也该有个尽头,庄无生心想。这样自己也算有点优势,虽说不太公正吧,但,优势总该利用利用。

  庄无生也弯下腰,但弯得没有对面人那么低,双腿一前一后站定,蓄势待发。

  对面,松太夫双拳抵住撒了盐的沙地。

  上了年纪的行司又退到了场外,举起手中团扇。

  庄无生瞥了一眼廊边的郑坤,嘴角微微扬起。

  看我展示一下明国的相扑,现身说法,演一个燕青智扑擎天柱给你瞧瞧。

  他心想。

  他又望了一眼人群中的那个泰山,依然面无表情的神色,似乎完全没注意自己的目光。

  庄无生心中盘算。

  对面,依然是毫无征兆的,没有发令也没有示意的,松太夫扑过来了!

  战斗开始。

  唉,学习,多学习吧,互相学习。

  庄无生。

  岩三郎看着走上场中的汉子,心想,这是个明国人的名字,他是个明国人,会展示什么样的技术呢?不同于自己的,也不同于方才那位琉球人的技术?

  他知道,自己国家的相扑,究其根源,是很久以前,自这位明国人的故乡传来。在那里依然盛行今日。元祖的相扑会和流传的相扑有什么不同?各自有何优劣?

  对此,他想要见识一番。

  想要学习。

  岩三郎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上的两人。面对春望前辈凶猛的扑击,庄无生并未正面接下,而是压低身躯,从旁侧闪过。这虽然违背了相扑正面交战的规则,但不同流派之间的比试,本来就互有不同禁忌限制,输赢决定实力的强弱。看来这明国人比他的琉球同伴要更聪明,知道力量上的不足之处,便通过巧劲来弥补。

  可是,能弥补得了吗,春望前辈也并非等闲者,绝不是空有蛮力的武夫,否则怎么可能轻易取得幕内资格?方才的交战,已让岩三郎深刻体会到了前后辈的差距。自己与前辈之间的那场较量,虽说是示范,虽说有过排练演戏,虽说结果已经注定。可过程之中,自己依然是拼尽了全力,不敢有一丝怠慢。

  动作却还是出现了破绽。

  那破绽并非有意为之,是不自觉出现的,是太过投入,忘却自身守备导致的。

  导致失败。计划好的失败,也是实际的失败。

  终究还是太着急了吗?

  没有耐心吗?

  岩三郎对此心服口服,毕竟,自己是后辈,自己还有很多要学习的。自己热切地渴望学习更多。

  他密切关注场上的动向。

  果然,在扑空了之后,春望前辈及时调整姿态,回过身来,却并未着急反击。那明国人也迅速转身,也不回攻,看来是想以守势应对。

  这一次,春望前辈放慢了脚步走向对方,而庄无生也相应着慢慢后退。

  春望靠近了,而对方已无退路,再退就是出界。然后,又一次,那高大的身躯猛扑上去。而又一次,庄无生弯腰,灵活地从他的旁侧钻过,意图很明显,是想让对方刹不住脚步冲出场外。

  不会那么简单的。春望前辈向前迈开一只脚,抵在沙地上,止住自己的冲劲,以此为支点转动身躯,张开双臂,反扑向背后。

  庄无生倒是及时反应过来,再次弯腰,打算故技重施进行躲闪,然而这一次反应慢了,很明显没料想到对方早有准备,一时慌乱失了对策。春望的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托住了他腋下,奋力要在这边界之处将他甩出去。庄无生脚步踉跄,很明显抵抗不住这怪力,被拉到了身边,可还是及时反击,双手环箍春望腰间,阻挡住对方进一步发力。

  这样就形成了相持的局面。岩三郎心想,这样,就无法再继续逃避了。这样,就要开始力气比拼了。这可不是这位明国人的本意,他能应对吗?

  应对,庄无生抱着春望,双脚发力,意图推动对手。春望也牢牢锁住他的上半身,压在他的背上,也双脚发力。两者开始互相较量,开始正面角力。到了现在,还是落入了比拼力气的局面。

  明国人该如何应对?

  相持的僵局,并未能维持多久。因为很显然,春望在力气上完胜,又有自上而下重量的压制,令庄无生的力气无从发起。大力士推动着被制住的对手,迈动脚步,一步一步,远离了场地边缘。被锁住的庄无生,虽然试图用脚抵住地面,却还是止不住地向后滑去。

  推动。

  渐渐,回到了场中央,渐渐又靠近了另一侧边界。春望要一鼓作气,将对手推出场外。

  岩三郎相信前辈是可以做到的。

  只是……

  推动。

  慢慢地,却是不停地推动。眼见胜负就要分出。

  只是……

  突然止住了。

  两个相持的人,突然停在了边缘处,不动了。春望突然抬起头颅,咬紧牙关,鼓足的力气也松懈了。难道说终究连战三场,气力不足吗?并非如此,这突如其来的中断势力,绝对另有缘故。

  岩三郎定睛一看,原来庄无生的右手,通过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隙伸了上去,托住了春望的下巴,另一只手又紧紧箍住春望腰间,令他被迫仰起上半身,如此一来便解除了自己背上的重担。这是在施巧劲,是非常精妙灵巧的一记反击。

  或许局面会就此扭转。

  庄无生右手依然不住地施力,身躯渐渐抬高。春望下巴被托住,发不了力,无法再继续钳制对手。

  庄无生猛地一挣,两人分开。他踉跄着向后退去,离场地边缘更近,却并未出场。

  春望体力不支,开始喘气。

  庄无生绝不放松这一时机,猛地朝前扑过去。再次压低身体,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右腿伸出,落在对方双脚之间,灵巧地一转,别进对方左脚跟后。

  绊索埋下。

  他双掌按上那巨大的躯体,同时右腿伸直,使足全身力气,推击。岩三郎明眼认出,这正是先前松太夫对自己用过的制胜招数。

  如山一般庞大的力士被撼动了,向后倒去。

  背后,距离边界还很远,不过那已无关紧要。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春望松太夫倒在了场地上,背部沾满了掺了盐的沙土,倒地即是失败。

  胜负已分。

  扇子指向左方,庄无生的站位。

  周遭的观众沉默。

  “しゅっしょく!”

  泰山岩三郎下意识地出声叫好,声音低沉却响亮,重重拍了两下手掌。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他起了这个头,其他人便也应和着鼓掌,可没持续多久就停下了。

  春望松太夫从场上站起身,摇了摇脑袋,整理了一下思绪,而后面向站在对面的庄无生低头致意,离场。

  八重师匠举起团扇,宣布胜者。

  庄无生只是站在原地,又一次抬起手做了那个抱拳的手势,明国武人行礼的方式。他看起来并未有多高兴,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激战中恢复。岩三郎看见他环顾四周,向同伴做了一个手刀的动作,他很怀疑这明国人是否知道其中意思。估计就是做着炫耀的。

  再次环顾四周,目光在自己这里略微停留,然后,微微笑起。

  那笑意味着什么呢?

  这明国人似乎总在对自己加以关注。

  眼神中,有什么强烈的意愿?

  这是一种挑战。

  这明国人打算和自己进行角力。

  打算进行一场战斗。

  想到这,泰山岩三郎不由得握紧拳头,不动声色地,却在内心鼓起战念。用一贯的平直目光回望庄无生的微笑,表明对战书的接受。

  耐心。

  不错,自己当然会耐心。耐心面对即将到来的,必然会来的战斗。

  完啦?

  完了。

  燕青当时可不是这么扑倒擎天柱的。

  庄无生双手抱拳,心想,大爷,比想象的要难了很多。没想到这个春望松太夫反应这么快,两下就识破了自己试图迂回游击的意图,迅速反击,差点就把自己推出去了。要不是因为对手先前战了两场,体力不支,或许自己根本没机会最后使上那一招反败为胜。

  算了,反正赢了。

  这一场打得快吗?他已经不知道了,旁人看来或许很快吧,或许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吧,就像自己最初认为的那样。可真上了场,才觉得,这争斗角力的过程,实在漫长,实在让人大伤元气。

  他喘息着,感觉汗水浸透了衣衫。

  算了,反正赢了。

  庄无生举起一只手,在空中紧紧握拳,以这一举动表明自己来之不易的胜利。

  接下来呢?

  然后干什么?

  他站在场上,环顾周遭的观众,这部屋中坐于此处的众多弟子。被击败的春望松太夫,在人群中看着他,朝他致敬,用汗巾擦拭去背上的沙尘。那个泰山,也在看着他,刚才还带头给他叫好呢。

  庄无生望着这些人,又转身,望向郑坤。郑坤也朝他挥挥手。

  他笑了笑。握在空中握拳的手,五指并拢成手刀,划了个十字,模仿先前胜者的动作。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么做感觉还挺不错的。

  这种硬碰硬的实力较量,感觉也挺不错的。用力气,用技巧,用耐力进行比拼,战胜对手,获得胜利,这感觉可真挺不错的。

  并且,自己也学到了一点东西。

  多学习是好事。

  那么……还要多学习,更多学习。

  庄无生再次环顾四周,心中陡生一个想法。

  意犹未尽。

  他看向人群之中的泰山。

  微笑,打定主意。

  然后望向郑坤,朝郑坤示意。

  郑坤走了过来。

  “恭喜。”

  “谢谢,有事找你。”

  “干嘛?”

  “帮我翻译。”

  “你想干嘛?”郑坤望着他,有些不解。

  “我想再打一场。”庄无生回答,面带微笑。

  “不是说只打一场吗?”

  “来劲了。”

  “不累啊?”

  “不累。”庄无生长吁一口气,其实挺累,但再打一场的体力还有,心情也还有,“帮我和这位八重师父讲讲呗,让我再和这的人打一场。”

  “赢了一场还不够?”

  “不……说实话,这一场不该是我赢的,只是那位先前已打了两场,我则是全力接战,以逸待劳,胜之不武。我想再来一场分胜负,并且,也想多学习。”

  “就是想打架呗。”

  “你不想?”

  “想,更想看你翻车。行吧,随便你了。”郑坤白他一眼,倒是理解他的想法,于是便向行司开口,说起话来。

  老人看了看他,点点头,回复了什么。

  有戏。

  “八重师匠说没问题,可你想和谁打?”

  “嗯……”

  庄无生又一次望向在场众人,眼光在泰山跟前停留了一下,又转开,“嗯……谁都行吧,不知道有没有人自愿。如果有人认为论力气,论技巧,论耐力能胜过我的话,请站出来与我比试一番。如果有人愿意同我角力的话,请举手示意。”

  这话莫名其妙的耳熟。

  郑坤又白了他一眼,而后如实转达意思。

  老人于是对在场的弟子高声宣告。

  庄无生扫视众人,内心期待着,等待着,好像他知道谁会率先举手,谁会率先站出来,与自己比试,与自己角力,与自己一较高下。

  这场景莫名其妙的眼熟。

  当时站在台上的时候,那人的心情,是不是和自己现在一样呢?

  是不是呢?

  呵。

  亲身体会,感觉的确有所不同。

  我要多学习呀。

  人群中,有人举起手臂。

  庄无生满意地望着那人。这真是预料之中的答案,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要不是碍于为客不好太过显摆,刚才就直接点名此人了。

  这是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一个对手,自己一定能学到更多。

  泰山。

  “喂喂,坤,帮我拿一下衣服。嚯,真够热,后背都湿透了,我现在算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光着膀子了,这相扑确实挺耗体力。”

  泰山上场了。

  行礼,一人抱拳,一人低头。

  力士还是进行热身运动,以足踏大地四股,下蹲脚尖立,两臂轮流翻云手,在场中走动。

  庄无生则静静地站在一边。上衣除下,他全身汗水淋漓,肌肉鼓胀。他微微握拳,调整自己的呼吸,恢复体力的同时观察对手。

  泰山岩三郎。在先前的观战中,庄无生以对其有所了解。这又是一个大个子,体态匀称,虽不如春望高大,也不如春望胖重,但依然比自己高比自己壮,手臂长大,两腿结实,如山岩一般的魁梧身躯,不容小觑。

  并且,动作更加灵活,运用的手脚技法也更丰富,看来这个对手比刚才的还要更难应付。何况,岩三郎可没有连战,和自己一样都只打了一场,并且还比自己多休息一会。这一次自己可没有优势。

  庄无生深吸一口气,然后绵绵呼出,心中大致盘算出一套战术。可是是否管用,只有等打了才能知道。

  他走到自己的站位前,双腿弯曲蹲马,两臂紧贴体侧。

  对面,泰山岩三郎也做好了准备,站定,蹲伏。一手张开,一手撑腰,表明攻守兼备。而

  后,双手握拳,更低地弯下腰。

  两人目光相对。

  庄无生看见一双紧紧盯住自己的眼睛,那眼神也硬的很,不曾游移,不曾变化。岩三郎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石雕。

  准备了。

  让我看看你的真本领。我知道你还有很多后招还没展示出来,你的实力还远不止于此。庄无生面对泰山,用眼神传递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次可不是打假赛了,可不是表演,不是示范。这次,要毫无保留,全部展现给我看,我想多学习。

  越多越好。

  开始。

  岩三郎抬起上身,冲过来。

  庄无生则弯腰,向旁侧移动,打算故技重施,绕过对手,一开始先避免正面交接。迂回游移,扰乱对方气息。

  他准备迈步。

  可是这次的对手,泰山岩三郎却不是在用全力猛冲。他看到巨汉的脚步陡然一停,那庞大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距离自己约三尺之处。太远了,不够近,不足以让自己闪避。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庄无生一愣。就在这时,岩三郎站在原地,伸出巨掌,向前,使出猛地一记推手。

  臂膀挺直,如同破城巨槌,五指大张,如同弥天罗网,裹挟着簌簌风声,直直地打向庄无生的面部。接中了必定会被一掌打翻。

  庄无生连忙挪移上身,进行躲闪。推手将将从他的耳边擦过,令他感觉火辣辣的疼。

  好快。

  如此灵活迅速,又如此劲道生猛。这一掌早有准备,自己的意图早已被对手看破了,同样的招数,必然不能再次生效。

  没关系,他还能——

  正想着的时候,泰山岩三郎另一只手又推了过来。这一下无法再躲了,庄无生立刻举手格挡,试图卸去几分力道。

  挡下了,打在手臂上,令那巨掌偏斜,击中了自己的左肩。即便被卸了力,冲劲依旧猛烈,让庄无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调整战——

  又来了一掌,他再次挡下,再次又被击中,再次又后退。

  又一掌。

  又是一掌。

  泰山岩三郎双手前后交替着推击,攻势连绵不绝,不间断也不放缓,每一记都力贯千钧,厚重敦实,躲也无处可躲,防也无从防起。庄无生被连打数掌,向后不住退去,眼看着就靠近了场地边缘。

  对方根本不给他游移的机会,也不给他近身的机会,更不给他还击的机会。推手连续进行密集的压迫,打算一鼓作气就这样结束战斗。

  太快了。

  庄无生吃力地招架,这也太快了。

  上一场的对手,以近身抱摔主打,力道沉重,平稳持久,哪里是像现在这样激烈迅速?战斗风格的变化,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手足无措。

  再继续这样被压制,被击打,被推搡,他就要输了。

  没完没了是吧?

  那就来拼拳啊!

  “刹——”

  庄无生咬咬牙,大喝一声,面对下一发袭到面前的推手,闭上眼睛,不再格挡招架,茫然地本能反应一拳朝前打出去。

  嘭,嘭。两声沉闷的巨响。

  他整个人飞了出去,泰山的巨掌打在他的心口上,重重一击被他尽数收下。庄无生连退数步,一时间气血阻凝,脑袋也晕乎乎的,双脚站定,勉强没有摔倒。

  自己打出去的一拳,也不知打到哪了,只觉得像是击上了一块坚硬巨石。

  可是,止住了攻势。对方没有再继续进攻了。

  起效了吗?

  庄无生喘息着,抬眼看去,只见对面的大汉朝后退了几步,闭着眼睛摇晃头脑,原来那一下打到了对方的额角。

  对方为何没继续进攻?是因为自己的攻击起效了吗?还是——

  他转身,看向身后。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边缘,不过没出界,自己还没输。

  起效了。

  他迅速回望泰山岩三郎。此时,对手也定了神,站定原地,转为守势,巨大身躯半蹲下去,略有些摇晃,看来还未从自己刚才的一击中完全恢复过来。

  双手依然五指张开,掌心朝着自己,胳膊弯曲,看来是要积蓄力量继续进攻了。

  那双眼睛依然盯着自己,其中一只或许是因为受击影响吧,眼皮半耷拉着。但眼神中的凶狠和坚毅却分毫未减。

  看来马上就要重整旗鼓,马上就要再次展开猛烈攻势。

  那怎么行?

  庄无生可不想再受一次连击的滋味了,再正面承受,自己绝对会被打出场外。他不能放过现在这个调整的机会,必须乘胜反击。

  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现在,仅仅经历了推手的厉害,还有许多技艺,自己还未有机会见识呢。怎么能就此败下阵来?

  还要多学习!

  他向旁侧迈步,斜向靠近对手,远离边缘。

  泰山岩三郎则在此时又一次发起进攻,猛进一步,又一记推掌袭来。

  庄无生躲闪而过,这一次,没有继续给对方跟进的机会。左手握拳,一拳回敬。

  被挡下了,被防守的手掌拍开。

  再来一拳。

  打中,让泰山岩三郎后退了。

  不能放松,跟上一脚。

  庄无生拳脚并施,开始反击。直接打击的招数,起手快,动作平直,密集连续。他身姿轻巧,移动起来比对方要灵活许多,他的攻击让对方连连招架,向后退去。

  有几下被推开了,但是更多的击中。

  打中那结实的躯干的每一次攻击,都感觉像是打在铜墙铁壁上。他感觉自己的手背骨节,脚尖脚背开始发疼。然而这攻击是有效的,现在自己正主导竞技节奏,正在夺回阵地,一转攻势,让泰山岩三郎渐渐退向另一侧场边了。

  胜利在望!

  泰山,让我见识一下,学习一下,在面对这样的攻击时候,你会怎么做呀!面对拳击踢脚这种打点击技,你要怎么防守,怎么反击呀!

  别那么轻易就败下阵来,让我多学习!

  一拳打过去,对面,一掌还回来。被他结结实实地承受下,后退。

  好嘞,就是这样。

  庄无生略微调整姿态,然后反击。

  攻击。

  格挡。

  反击。

  两方就这样,开始有来有回地互相攻防,在场中持续着,互有进退,战况开始胶着。

  相扑是不能打拳的吧?

  家乡那边倒是无所谓,不过在这好像不能。庄无生心想,但现在哪里还管那么多,一开始不是就说好了吗不用讲他们的规则。裁判没意见就没问题。

  郑坤刚才不就这么打的吗?

  我刚才不就这么打的吗?

  郑坤坐在走廊边,肩膀上搭着自己的衣服,手中拿着庄无生的衣服。看着场上那□□□□加,以压倒性的姿态逼迫对手,内心感想。

  那位力士,泰山岩三郎,开场之时便猛烈地用推掌进攻,令对手招架无措,若不是庄无生最后赌运般的互拼,他就获胜了。

  而现在,庄无生也对应地开始用拳击,用脚蹬反击。这种打击的招数自己再熟悉不过了,庄无生现在用的,正是自己曾经在他面前演示过,教授过的琉球手。

  以刚猛的劲道进行正面击打,效果可见一斑。即便对手是强壮的大汉,也无法对其力道无动于衷,被打中了也会感到疼痛,受了力也会后退。

  庄无生在场上连续不断地用拳脚进攻。而泰山岩三郎则以防守为主,在间隙之时,也以推掌回敬。

  这一场角力变成了互相击打的拼拳。

  若是长久耗下去,看来庄无生获胜的希望比较大。因为他没有体重的负担,运动轻松,耐性也自然会更强。

  只是……

  郑坤看着场上意气风发,完全投入其中的庄无生,不免默默吐槽。人家用掌打,你就用拳回打?这样不是就被对方牵住了吗?

  再看另一边,泰山岩三郎虽然在向后退,虽然挨打较多,可是格挡和回击的节奏却分毫未乱,也不曾见有什么气力不佳的征兆。依旧不动声色,依旧保持自己的常态。就如岩石一样,虽然被推动了,但是形状却不曾有变。

  这可不太妙呀。

  但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庄无生好像还没注意到这一点,好像已经沉浸在不停击打的进攻中了。

  已经被对方牵住了。

  已经落入了预先设置的陷阱。

  我刚才不就是这么打的吗?郑坤心想,我刚才不就是这么败的吗?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他旁观,只见庄无生已经将泰山岩三郎逼到了边界,下一拳挥出去,眼见就要获得胜利。这是一记用上全身劲力的直拳,刚猛无比,对手是接不下,挡不开的。

  可是泰山岩三郎并未去接去挡。一拳来到面前,这壮汉便脚步挪移,一个十分灵巧,以其体态几乎不可能做到的闪避,躲开了。

  不仅仅是躲开。

  泰山岩三郎侧过身来,右脚朝前迈进一步,令那一拳在身前打了个空。他迅速,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回防之前,伸出左手便抓住了面前的拳头,长大的右臂如同巨蟒,缠绕着对方的胳膊攀附,锁住了面前的胳膊。

  好一招逆取。右臂猛地一按,借着庄无生挥拳落空,失去平衡的机会,将那条手臂猛地压了下去。庄无生手臂被制,身子也跟着被压低了。

  “喝——”

  从喉咙中迸发一声低沉的呐喊,有如巨岩滚落山谷发出的隆隆响声。泰山岩三郎运起全身的力气,转动腰背,甩动双手。

  庄无生早已失去平衡,踉跄着被丢了出去。

  眼前就是场地边界,他落在了界外。重重摔倒,在地上翻滚着,溅起一片沙尘。

  与此同时,行司的扇子也伸向右方。

  泰山岩三郎获胜。

  庄无生败了。

  得。

  郑坤叹了口气,摇摇头,跳下走廊,肩上披着衣服,手中也拿着衣服,慢悠悠地走到人群围圈外,幸灾乐祸地看着庄无生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披着汗水,沾满了沙子,那模样可够狼狈的。

  真是一出好戏。

  庄无生走回到场内,依然抱拳。泰山岩三郎也依然低头行礼,而后接受行司的获胜宣判。

  庄无生退到一边,看到自己了。

  走呗。

  郑坤微笑着,没开口说话,只是伸手做了个走的姿势。

  庄无生在对面,隔着人群,喘着气,叉着腰,望着他,而后,摇了摇头?

  还不走啊?

  郑坤挑起眉毛,打了两场,一胜一负,可以啦。你还想干嘛?刚才不是你催着我要走的吗?

  对面,庄无生举起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

  晃了晃,比了个二。

  嚯,还要再打啊?郑坤心想,懂得对方意思,还没打够?

  庄无生笑笑。

  随便你。他耸耸肩,无所谓。反正继续挨揍的也不是我。

  庄无生点头,转身,向着那位胜者,泰山岩三郎再次抱拳。也向着八重师匠抱拳,而后,又和师匠比划了一下刚才的手势。

  三局两胜。

  八重师匠明白,看向泰山岩三郎。

  泰山岩三郎也明白,面色平静,依然只是点了点头。

  好嘛,大家都没意见。

  郑坤心想,那自己就继续看戏吧。

  瞧着。

  于是行司向围观的弟子们宣布下一场,马上就要开始的角力。来自明国的武术贵客,庄无生的第三场挑战赛,对手依然是泰山岩三郎,三局两胜。

  郑坤走回到廊边,坐下,等待。

  “多学习呀,小庄。”

  他轻轻微笑着,望着场上那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身影,自言自语,“你可是沉迷学习无法自拔了。”

  这是庄无生的第三战。

  第一战,对春望松太夫,胜。

  第二战,对泰山岩三郎,败。

  第三战。

  对手,泰山岩三郎。

  两人均已经过了两场战斗,均取得了一胜一败的结果。此时,对他们来说,都是决定最后成败的一战。

  三局两胜。

  做好预备动作,竞技开始。

  却并未有谁先发抢手。在这狭小的圆形场地之间,各自游走逡巡着,摆起架势戒备,观察,等待着对方动作。看来经历了方才的激烈互搏之后,此时他们都决定求稳。

  对峙阶段。

  泰山岩三郎压低躯体,双手大张,时刻准备将对手擒获。

  庄无生则保持站姿,两臂护于身前,脚步游移,与对手保持距离。看来,是希望继续以打击技战斗。

  平稳地呼吸,借此积蓄体力。

  如大山般沉重,如水流般灵活,如此形容未免有些刻板。需知经验丰富的战将,必然不会局限于一种风格。体大力壮者,也可以施展出细腻精妙的绝技,也懂得计划谋略以巧取胜。而身姿轻盈者,也同样能突然迸发出难以匹敌的猛劲压倒强敌。这一点,双方都已从先前的对战中学习到了。

  逡巡游走,各自在脑海中,规划战术,分析战况,判断抉择。这是最后一战,决定胜负的一战。不能再容误差,不能再有破绽,不能再粗心大意,再冒失猛进。

  要有耐心,要沉稳,要关注全局。

  要知道,在最合适的时机,做出最合适的一击。

  动了。

  这一次,是庄无生先发起进攻。主动靠近泰山岩三郎。快步奔走,朝前突进。岩三郎也迎面而上,距离拉近正合其意,他伸出巨掌,眼见就要将对手抱住。

  靠近之时,庄无生突然脚步一停,旋即身姿变化,一招贴地的腿踢铲向岩三郎的右脚。试图借着对方的冲劲使上一绊,让对方摔倒。

  岩三郎怎会不料及此招?身体向旁侧歪斜,右脚抬起,躲过来招的同时进步。他借此势道压低身躯,一记推手随即而出。

  庄无生低头躲闪,转身,捎带一拳击向岩三郎胸腹。

  岩三郎挥手,将其挡开。

  一拳打击不过只是掩护,从开始到现在,保持距离营造使用击技的氛围也只是掩护。庄无生借着对方格挡之后的空隙之时,张开双臂猛扑过去。他真正的意图是要以投抱摔跤来开始近身战斗。

  进行面对面的角力较量。

  他抱住了岩三郎,脚步动作不停,继续奋力迈步,将对手向后推去。岩三郎似乎是没料到这一手,被移动了。

  岩三郎后退了三尺的距离,而后左腿抵着地面,仗着自己体重的优势,抬起右腿,绊住了庄无生,两手绕过他的后背,抓住了他的腰带。

  奋力一提,一招内挂将庄无生拎了起来。

  庄无生眼看双脚就要离地,急忙反应,同样地双手绕过对方后背抓住对方的腰带,止住自己被抬高的趋势,重新恢复平衡。

  岩三郎见无法将对方挂起,绊住对方的右腿便松开,继而猛力朝前反推回去。要用押突直接将其推出场外。

  庄无生奋力抗争,然而脚底依然不住打滑,身体依然不住向后移动。他再次拼尽全力,进行抵抗,当感觉肩膀上的推劲减弱之时,果断地抬腿向旁侧踏步。身姿低下,借力打力反甩岩三郎。

  岩三郎稳固住了。绕在庄无生背后的左手向上箍住肩膀,右手松开,打算施展下手投。

  千钧重压落在庄无生身体一侧,令他身姿歪斜,眼看就要触及地面。他迈开腿,蹲马,凭借双腿力量与之抗衡,抵住了。

  岩三郎的右手又向下,看来是要抓住对面人的大腿。若是抓住了,内无双便成型,以两者体型和力量差距,绝对可以将庄无生整个人抬起丢出。

  庄无生也察觉到了他的想法,肯定不能让其如愿,在被抓住腿脚之前便主动压低身躯,两臂用力一撑,从对方的束缚中脱解出来。

  试图远离,近身作战太过可怕。这对手的技艺精妙,远超他所想。

  岩三郎绝不放过对手,绝不让对手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展开大长的手臂,在庄无生退至安全距离之前,按住了他的头顶,狠狠按下,要以素手落将其一鼓作气按倒在地面。

  庄无生被按得弯下腰去,手掌本能地想触地抵抗,但一旦触地便是失败。他在最后时刻意识到这一点,弓马步支撑,身躯压在前腿上,暂时抵住了。可是头依然被按住,依然无法挣脱束缚,难以长久,情况岌岌可危。

  岩三郎要再施重压。

  突然,他的下巴上受了一道重击,整个人朝后仰去,力道也随之放松。

  是庄无生,在处于低位之时,抬起手臂自下而上打了这一拳。这一拳是看不见的,幸亏打中了。他抓住这个机会立刻退开。

  现在自己距离边缘很近了,对面,泰山岩三郎距离边缘也很近了。

  岩三郎连退几步,摇了摇头,被重击后还处于晕眩状态。但庄无生连受数次猛攻,体力也消耗甚巨,只得借此机会喘上两口气,恢复神智。

  双方又一次拉开了距离。

  又一次,开始互相逡巡,互相游移。

  互相盘算着进退攻防,互相试探着佯攻。

  行司在场边,手举团扇,目不转睛盯着场上动向。

  周围的人,围观的人,都屏气关注两人的对决。

  郑坤在廊下坐着,看着。

  泰山岩三郎顿定心神,望向对面的人。他感觉自己的耐力正一点点耗去,这对手始终顽强地抵抗着自己的攻击,始终不曾倒下,不曾出界。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对面的人,还有多少体力需要削弱,还有多少毅力需要消磨?他不知道。这一场消耗战斗,或许会很漫长,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坚持下去。

  耐心。

  庄无生调整呼吸,望向对面的人。他感觉自己的气力正一点点流失。这对手始终执着地向自己发起攻击,始终不曾停顿,不曾错乱。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对面的人,还有多少招数可以施展,还有多少力气可以使用?他不知道。这一场搏击战斗,或许会很短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坚持下去。

  耐心。

  现在,是考验双方耐心的时刻。

  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也或许就会在下一次交锋时结束,谁都无从得知。

  必须要有耐心,必须沉稳,必须抱有自信,必须以无穷斗志支撑自己继续打下去,继续进行力量和技巧的比试。

  两人互相逡巡,游移,又回到了场地中央。现在他们都已经很累了,但必须坚持到底。

  再来。

  双方同时冲向前去,这时候已经没有更多精力去思考,谋划那些迂回攻防的战术了。

  正面相撞。

  庄无生始终还是在力气上吃了亏,被撞得后退。泰山岩次郎把握住这个机会,趁着这个机会第二次发力,这次要将他完全撞倒。

  又冲过来了。庄无生眼看着那巨石朝自己迎面而来,再也无力与其抵抗。拳打脚踢恐怕已经无法再阻其冲势,拦也肯定是拦不下来的了,避,也没力气再避。

  拼了!

  他大张双手,收下这一击,感觉五内翻腾。

  脚底在沙地上摩擦着向后滑退,他急忙伸手,抓住身前人的腰带,才避免滑倒。

  可边界就在身后。

  拼了!

  庄无生咬紧牙关,左脚向后一撤,牢牢地抵着地面,以此为支点,全身发力,带动着两臂旋转。

  甩!

  他用力地撼动手中的巨石。

  巨大阻力。

  消失了。

  他感觉一阵轻松,只见那高大的身躯从眼前闪过,向着旁侧飞过去。

  泰山岩三郎被他甩出去了。

  踉跄着,在地上跑动几步,便失去平衡,栽倒了。

  倒地。

  倒地即是分出胜负。

  胜负已分。

  赢了?

  “好嘞!”

  情不自禁的一声喊,庄无生勉强地举起手臂。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完全耗尽了。可是,胜利的喜悦还是在的,苦战之后,长久的战斗之后,自己终于还是赢了!

  来之不易的胜利,值得喜悦。

  结果,自然值得喜悦。可是他觉得,更重要的是竞技的整个过程。整个学习的过程,令他感觉是更大的收获。今天他学到了很多,在这场地之中,经过亲身经历,经过战斗,经过角力比拼,学习到了——算了吧现在还想这些大道理干嘛,赢啦!

  三局两胜!

  “ほい!”

  背后,传来行司的呼喊声。

  庄无生转身,看见,老人手中的扇子,举向右方,胜者的那一方。

  ……哪边?

  右?

  自己刚开始的站位是在左边吧?老人家您是不是左右不分了?

  他感觉茫然,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目光看见了不远处,廊下的郑坤。

  郑坤依然没说什么,带着些许无奈的微笑,只是手指朝下指了指。

  庄无生低头。

  看见自己的一只脚,方才后退以为支点的那只左脚,还踏在原地。

  在线外。

  他把泰山岩三郎甩出去之前已经踏出边界了。虽然前后只间隔一眨眼的功夫,但是一眨眼的时间差距,已经决定了胜负。

  他先出界了。

  他输了,胜负已分。

  “……大爷的。”

  “好啦,别那么沮丧。”

  离开部屋之后,走在回旅舍的路上。郑坤对身边闷闷不乐的庄无生说话,幸灾乐祸地开解,“虽然最后是输了没错。但我觉得你打得很漂亮,挺好的了。大家看在眼里,心中都有数,你在他们面前好好秀了一手。八重师匠就认可你其实已经有获胜的实力了,你的对手,那位泰山岩三郎也表示你应该才是真正的胜者,他对你甘拜下风。”

  “但还是没赢啊。”

  庄无生叹了口气,用拳头锤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唉,要是擂台再大点就好了,就一步诶,坤,就差了一步。”

  “重在过程啦。”

  “我更在乎结果。”

  他低着头,自言自语。不过这些丧气话也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其实对于那最后一战自己的表现,庄无生还是很满意的。除却末尾那一点瑕疵之外,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最好了,已经拼尽了全力。当然如果能胜的话更好不过。

  “别这样说。你看,今天你上场打了三战,中间过程不是一次比一次更好吗?第一场活用技巧,大获全胜。第二场虽然落败,但是你也见识到了对手的战术和实力,也知道了自己的不足之处。所以第三场,和泰山再次对战时已经有意识地控制节奏了,懂得应对攻击,见招拆招,稳中求胜。我觉得我们这一趟可是收获颇丰,你学到了挺多东西的。”

  “那倒确实。”

  他笑一笑,“也确实算是不虚此行吧。见识了日本的相扑,打了几场,领教了几手,挺有意思的。”

  “并且还蹭到了一顿午饭。”郑坤拍拍肚子,打趣地补充,“他们吃得可真丰盛,难怪个个都长得那么高那么壮。”

  “如果再打第四场的话,或许我就能赢了。四局两赢的话……平手,也不错。”

  还耿耿于怀呢。

  “你还有力气打第四场?”

  “没了。”

  庄无生摇头,微笑,“不过你说的没错,坤,重在过程,不论胜负。参与其中,我今天的确是学习了很多,未来加以应用的话,或许对我的武术修习大有帮助。”

  “就是这精神。”

  郑坤拍拍他的肩膀,“好啦,反正无论如何,这一次就这样了。今天回去收拾行李吧,下午我去找船,咱们明天启程。”

  “去哪?”

  “去西边九州岛啊,找你要找的那个人。”

  “哦,对。”

  他想起来,这是自己的计划嘛,是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的目的。沿途耽搁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有的没的闲事,现在终于要开始做正事了。

  “可惜,我本来其实还想在这多玩一会。”

  郑坤自言自语,“这京城热闹的很,有许多地方值得一玩,过几天就是盂兰盆节,到时候还有庆典,有游街,挺隆重的呢。”

  “那……不如就在这多待一会呗。”

  庄无生抬眼看着他,回答。

  “你不是着急走吗?”

  反问。

  “几天时间也无所谓。”

  他耸耸肩,“反正我要找的人也不知在哪,大海捞针,到了西边还得一通好找。不如就在这玩一玩,节日可不常遇到,错过一次再等一年。日本这的节日怎么样,我也有兴趣想见识见识。”

  “那,行啊。”

  郑坤翻翻白眼,刚才还着急走,现在又不着急走,一会一个主意,“那就等过完节再走呗,我主要怕耽误你做正事。”

  “没关系。”

  他回答。

  没关系吗?

  内心不免又开始考虑。遐想,如果真是因为这几天过节,阴差阳错地,导致自己最后在西边,在日本,都没找到那个人,都和那个人错过的话。是不是真就没关系?

  走?

  还是……不走?

  着急吗?

  还是……耐心点?

  庄无生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握拳,放松,联想起许多旧事。

  再抬起头,看着身边的人,规划决断以后的未来。

  选择。

  “没关系。”他开口回答,又重复一次自己的答案,“耽误不了的。”

  “行。”

  郑坤看着他,望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点点头。

  做出选择了。

  庄无生轻轻微笑,左手握拳,放松,又握拳。耽误不了的,真耽误了,错过了的话,天意吧,也就算了。

  以后或许还有其他机会吧,或许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相信应该最终会再见。

  那么这几天,不妨好好玩玩,和身边人一起。

  轻轻松松,也挺好。

  他还挺想看看日本这里的节日呢。有机会的话,这几天,以及未来在路上,或许还能郑坤一起再去踢几家馆,打几场,多学习学习。

  要多学习呀。

  慢慢学。

  “小庄,你有点变了哦。”

  “哪变了?”

  “变得有耐心了。”

  “是吗?我一直都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第二年的神前仪式,泰山岩三郎完成了七日赛事,七日大获全胜,成功晋级幕内。他的战斗风格和以往相比有所变化,变得更加稳重,更加精细。不再像以往那样,会因为过□□猛而出现破绽。

  往后几年之中,他的技艺愈发炉火纯青,战斗中总是能以巧劲与那些身材更高更大的对手相抗衡,常常创造越级取胜的佳绩。一路接连晋升,速度之快实属罕见,他声名远播,是在京畿一带同辈力士中的佼佼者。

  退役之时,泰山岩三郎已达至关胁等级。八重师匠故去后,他继承部屋以及亲方之名,成为下一代师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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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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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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