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冰满地铺的早上,不是老娘们催得紧,哪个老爷们愿意早早离开热炕头?再不愿意,地里的活摆在那儿,早晚的事儿,只能一边张牙舞爪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在墙角旮旯里掂量着生锈的农具,锄头耙子互相碰撞声、踢趿的脚步声、老娘们喋喋不休的埋怨声接踵而至,被冷飕飕的寒风拽出了篱笆小院,飘在窄窄的巷子里。
巷子里传来了车铃铛声,翟子拉着他心爱的黄包车往巷子口而来,他的婆姨揣着手站在门洞口,盯着翟子的背影叠声嘱咐:“瞧瞧你,出门只喝了一碗粥,如果在街上拉上第一位主顾,有了钱,你去路口买几个包子填填肚子。”
翟子站住脚,把车子横杠夹在腋下,下巴颏搁在肩膀头上看着婆姨,“这会儿你不嫌弃俺乱花钱了吗?”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俺的肚子里又多了一个,”翟子婆姨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垂着头,“再过几个月家里又要多一张嘴,俺离不开你,孩子们更离不开你,你去卖力气吃不饱饭哪那可以呀?”
婆姨这句话让翟子感动,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憨憨一笑,“俺知道了,你不要絮叨了,回屋吧,太阳高了你再带着孩子们下地,那会儿天就暖和了,下地除草的时候你悠着点,别闪着腰,春头季节地里野菜不少,俺留着肚子回来吃你做的野菜粥。”
“俺们都被你惯坏了,你这个当爹的比俺疼孩子,孩子们跟你最亲。”婆姨叹了口气,“俺脾气不好,但,俺心眼不差,哪个孩子都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唉,都是苦日子给逼的,他们小小年纪跟着俺吃苦受累了,真不知他们为什么单单挑咱们穷家寒舍托生?”
翟子眼里瞬间溢着不能自禁的泪花,他急忙迈开大脚往前踮了一步,扔在身后一句话:“跟咱们有缘呗。”
街道上多了人,多了坑坑洼洼的脚印,惊飞的鸟儿掠过了人的头顶,落在墙头,歪斜着小脑袋注视着匆匆忙忙、蹓蹓躂躂的身影,它们的小眼睛里闪着早霞的溢彩。
黄忠的脚步由南而来,他的右手里拎着一个菜筐,菜筐里只有两棵大白菜,圆滚滚的大白菜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脚步在筐里转悠。
袁家铺子门檐的烟筒上没有一丝烟,只有一串没有被风吹走的煤色的冰凌,在旭旭的朝阳里滉漾着水的亮。
一个神秘兮兮的女人在袁家铺子的台阶上碾着小步,她一会儿弓着脊背,双手扶着两个膝盖,大口喘着气,她的眼睛穿过胳膊弯,小心翼翼瞄着身后的街道,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一会儿她岣嵝着脖子,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向袁家铺子里面张望。
一件蓝色、红花、斜襟长棉袄包裹着她窈窕的身段,下身一条棉布长裙,掩盖着内衬的棉裤,脚下一双绣花鞋黏着泥土的印迹,无论衣服还是裙子都非常整洁,只有脑后的髽髻有点歪斜,穿衣打扮有些考究,四十岁的年龄,脸上细皮嫩肉,找不出多少褶皱,鬓角上插着一支假花,因为走路的原因,花枝子吊挂在耳朵旁边的散发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余福手里抡着大扫帚弯腰哈背,磕绊着脚步清扫着孟家巷子,扫到巷子口他直直腰,眯缝着眼睛瞅着南北大街,他的视线被袁家铺子门口的女人挡住了,余福不好事,更不是见了女人移不开眼睛的男人,他心里觉得奇怪,天刚蒙蒙亮,这个女人在袁家外面转悠什么呀?
这空挡黄忠走进了巷子,他蹑手蹑脚绕到余福的身后,用胳膊肘碰碰余福的肩膀头,压低声音问:“余大哥,你在看什么呀?”
余福打了个激灵,他晃晃腮帮子,答非所问,“你,你昨天去哪儿了?怎么刚回来?”
黄忠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多问。
余福用手指往后推推头上的毡帽,又用手背抹一下挂在眉毛上的汗珠子,瞪着精明又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黄忠,“俺也不知道俺在看什么,俺只觉得怪异,这个女人围着袁家院子转悠半天了,她一会跑到南门,一会跑到铺子门口,不知这大清早她来袁家转悠什么?你瞅瞅,这个女人面相不像善类,准是来找茬的。”余福拎起扫帚抗在肩上,语气着急,“咱们不要多管闲事了,快回家吧,俺整整等了你一天一宿……昨天的汤圆俺给你留着呢,还有一壶酒烫了好几遍,你们不回来俺也没敢喝一口,你,你回来了,俺这吊着的心也放平了。”
“余大哥,您先回去吧,俺还有点事嘱咐翟子,这个时辰他也快出车了。”黄忠的眼睛瞄向东巷子口,这当空,翟子拉着车恰巧走出了他家的巷子。
“翟子兄弟……”黄忠把菜筐扔在地上,迎着翟子走过去,“翟兄弟请留步,俺家老爷让俺问问您,您的车子能不能包给孟家一个月或者两个月,送俺家大小姐上学放学,可以吗?”
翟子慌忙把车杠子摁在地上,站直身向黄忠抱抱拳,连声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街道上的行人向黄忠和翟子投来异样的眼光,黄忠赶紧补充道:“翟兄弟,拴柱昨天晚上耍狮子时出了事故,伤了胳膊,没有个把月好不了,孟老爷说这段时间必须另雇佣一辆人力车,找别人还不如找您,您是孟家的佃户,又是知根知底的邻居,接送小姐上学放学交给您比较放心。”
“多谢孟家老爷瞧得起俺翟子,俺做梦都想揽孟家的活,承蒙主家关照,感激不尽。”翟子面对黄忠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满心的欢喜扬在他老实巴交的脸上。
黄忠向翟子抱拳回礼,“好,这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八点送小姐去学校,中午十一点半接小姐回家,下午一点送小姐上学,晚上五点她们放学……其他时间你还可以做自己家的活,这事儿是孟老爷让俺传达给您的,翟子兄弟您不要嫌弃俺絮叨,您如果接下这趟活,必须好好记住时间,不能有半点差池。”
“是,是,俺记住了,俺先去街上转一圈,八点之前俺准时回来。”翟子说着弓腰拉起车子就要走。
翟子婆姨站在栅栏门口,向巷子口巴头巴脑,她把她丈夫和黄忠的对话听在耳朵里,她沾沾自喜,丈夫每天蹲在街口,有时候一整天也揽不到主顾,如果揽下孟家的这份差使,他们一家这个月不用愁吃喝了,再说孟老爷是远近有名的大善人,做事说话清清白白,对待下人如同家人,不会克扣工钱,真是喜从天降,得遇贵人帮。
昨天夜里,丈夫把孟家大太太的话转告给了她,她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她恨不得跑到孟家问问,问问孟家大太太说话是不是板上钉钉子,稳扎稳打。
此时此刻,孟家再次扶助她翟家,让她忍俊不禁,可惜丈夫是榆木疙瘩,死不开窍,不知哪头轻哪头重,还想着去街上揽活,让她听着干着急,她顾不得礼数,手忙脚乱窜出了巷子,“翟子,瞧你傻啦吧唧的,还不快把车子放到孟家门口去。”
翟子不希望婆姨掺烀他的事情,也明白她话的意思,他有自尊心,不想上赶着讨好别人,他存心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手挠着后脑勺,噤若寒蝉。
婆姨走到翟子身后,手指头在丈夫后腰上戳了两下,佯怒道:“翟子,你今天不要去街上揽活了,现在快六点了,孟家的事情是大事情,不能耽误,你把车放到孟家巷子里,回家陪着孩子们好好吃顿饭,然后挨到八点钟送大小姐去学校。”
翟子盯着黄忠不苟言笑的脸,吱吱唔唔:“黄师傅,这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俺以后只给孟家人拉车,八点之前俺在孟家门口等着,等着送孟家小姐去上学。”
面对着惧内的翟子,黄忠沉思良久,心平气和地说:“翟兄弟,不是以后,是近段时间,以后看状况再说,也要看俺家老爷的意思,俺一个下人做不了主啊。”
翟子婆姨碾着小短腿,从黄包车旁边绕到黄忠的眼前,双手重叠放在小腹上,躬躬腰,“黄师傅,请您给孟老爷回话,孟家的活俺家翟子接了,再谢谢大太太昨儿晚上留下的话儿,俺们牢牢记在心里,感激不尽。”
黄忠被翟子婆姨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他也不便多问,大太太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只好敷衍道:“好,弟妹的话俺一定传达给大太太,俺先回了,不叨扰你们啦。”
看着黄忠离去的背影,翟子婆姨笑了,她转身走近翟子,伸出双手提提丈夫敞着的衣襟,一边系着上面的扣子,一边嗔怪地斜睨着他,“瞧瞧你,笨嘴笨舌,脑子不转圈,在街口蹲一天也揽不到活,即使揽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这不是耽误孟家的事吗,孟家的事儿大,咱们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是,是,俺脑子不够用,傻,幸亏找个聪明婆姨,说话有礼有节。”
翟子婆姨知道丈夫老实木讷,夸奖她的话是实打实的,让她有点得意忘形,她的眼角有意无意向袁家铺子方向瞟了一眼,她看到了在袁家铺子门口踌躇的女人,“翟子,你快瞧瞧袁家铺子那边,那个女人是谁?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要与巧姑拼命,巧姑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家找上了门,活该,看着她每天站在铺子门口搔首弄姿的样子,俺就恶心。”
翟子顺着婆姨的眼神看过去,撅着嘴巴子埋怨:“你不要像那一些整天没事干,嗑牙料嘴的老娘们似的胡咧咧。”
“怎么啦?俺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心疼那个小寡妇啦,呸,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俺怎么说不得她?你给俺个理由,她是你妹妹还是你的情妇?”翟子媳妇越说越来气,又尖又细的嗓音穿街走巷,“俺给你生了三个娃,马上快四个娃了,你心里还忘不了她,是不是当年你爹拿不出十块大洋,让你和她错过了姻缘。”
翟子被婆姨的话闹得面红耳赤,“不是,俺家就是拿出十块大洋,她也不会看上俺,她心里早就有人了。”
“有人?!有谁?”翟子婆姨声音把邻居家老娘们招到了大街上。
东邻居邓家胖嫂抱着吃奶娃娃跑出了自家院子,她一面向袁家铺子指手画脚,一面嘲笑笨嘴拙舌的翟子,“翟子,快告诉你的婆姨,让她死了心,否则你们两口子天天为没影的事儿吵吵闹闹,俺们都替你冤得慌。”
走一步喘三口的驼背婶子也走出了家门,她一条胳膊背在凸凸的腰椎上,一条胳膊在眼前挥舞着,数落道:“你们两口子哪儿都搭配,就一点不好,为了一个小寡妇天天吵吵不休,翟子呀,你把心里话告诉你的婆姨,不要让她生气,听说她又怀了你的第四个娃娃,你说出来让她宽宽心。”
“不,俺不能说,不能说。”翟子急得挝耳挠腮,他的眼睛瞟着孟家巷子,当年他的爹的确带着他去巧姑家提过亲,巧姑悄悄告诉他说,她心里只有孟家大少爷,不可能再住进其他的男人。可是,没想到,巧姑的养父为了十块大洋把她卖给了一个老头,为此他为这事伤心了好久。眼下婆姨不依不饶,邻居大婶又瞎起哄,翟子烦躁不安,闷声闷气吼了一嗓子,“她心里只有孟家大少爷。”
“不会吧?”胖嫂笑弯了腰,“她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孟家大少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喜欢她,她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没有镜子撒泡尿也够她用一会儿。”
“闭嘴吧,这事千万不要再往外传了,让孟家大太太听到还不气死。”驼背婶子煞有其事地念诵:“谁家有儿子愿意被一个寡妇惦念着,癞蛤蟆跳到了脚面上晦气得很。”
胖嫂的男人姓邓,街坊邻居喊他凳子,不是因为他个子矮,相反,他个子很高,比翟子高一截,比黄忠矮半个头,他是一个勤快的男人,天没亮他就起床了,不是下地锄草,就是在自家院子里做土坯,这个时候他的身影拖着一缕晨光在巷子里穿梭,他手里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一个大竹筐,筐里装着黄土,他的大脸上冒着汗珠子,他的大脚丫“扑腾扑腾”砸着泥泞不堪的路面。
巷子口的闲言碎语他听到了,翟子是邓家的邻居,是个规规矩矩的男人,翟子婆姨是个爱较真的女人,翟子越退缩她越跳得高,在厉害的婆姨面前翟子喘气都压着声音。
此刻听着自家媳妇挑拨翟子的事情,他火了,他扔下手里的车把,朝着胖嫂扑了过去,抡起大巴掌抽在婆姨的厚脸皮上,他一边打一边骂,“臭娘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天饭吃不饱,还天花乱坠胡诌八扯,袁家院子的女人哪儿得罪你们啦,实话告诉你们,如果咱们俩离婚,如果那个女人能看上俺,俺定会娶她。”
胖嫂被打疼了,她想捂着脸又腾不出手,怀里的孩子吓得张着嘴大哭,她只能往后退,身体“扑通”撞在墙上,半截土墙在她肥胖的身体下左右晃悠。
胖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男人发脾气,她不仅能吃饭,还不会生儿子,自从她嫁到邓家,十年时间生下五个丫头片子,多半夭折,还剩下老大和老小,凳子没有抱怨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道理他懂。
凳子撸撸袖子,横眉怒视着自家婆姨,大声谩骂:“老爷们天不亮去拉土,你不知道在家做饭,却在这儿惹是生非,欠揍,真是闲的你腚疼,没事了喜欢嚼舌根,好,俺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打得你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俺不姓邓。”
驼背大婶急忙上前拉仗,“别打了,吓得孩子直哭,凳子呀,手下留情呀,怎么说她是你的婆姨,她知道你辛苦,这几天俺们也听到你在家打土坯子,听说你家要垒铺新炕,好呀,需要帮忙知会一声,让俺家老头子帮你打个下手。”
驼背大婶一边对凳子说,一边把胖嫂拉进了她家的院子。
凳子双手掐着腰站在巷子里不依不饶,骂骂咧咧,“你们都是闲的,如果鬼子大炮来了,你们还顾得上瞎闹腾吗?男人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哪有闲情逸致找别的女人?哪有整天揪着没影的事儿嚼蜡,真是自觉光棍,一身臭汗,往那儿一站臭出一里多路,谁稀罕?只有疯婆子把他当块宝,扔在乞丐堆里没人认识。”凳子的大眼珠子瞥斜着不远处的翟子两口子,他的话里不仅骂翟子,也骂翟子婆姨,羞得翟子但凡地上有个地缝他都想钻进去。
翟子婆姨多次见识过凳子打媳妇,她家与凳子家一墙之隔,胖嫂的哭啼声常常扰的她心慌意乱,她怕哪一天翟子跟着凳子学坏了,动不动拿着她出气,此刻,听着凳子咆哮吓得她不敢抬头,低头垂目,缄口不言。
孟家巷子里,余福迎着悒悒不乐的黄忠走过去,迫不及待地问:“你刚才与翟子说了什么?俺听到你说拴柱摔断了胳膊,有这事吗?”
黄忠抓起地上的菜筐,擦着余福身体走过,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余大哥,老爷还没起床吗?”
余福拖拉着扫帚跟在黄忠的身后,重复着他的问题:“黄兄弟,拴柱怎么啦?只是摔断胳膊那么简单吗?”
黄忠突然站住脚,向身后喊了一嗓子:“不是说了吗?余大哥您老了,耳朵不好使了,难怪了,您昨天没去码头看光景,全赵庄的人都知道咱们孟家拴柱栽了,耍狮子头时栽进了河里……老爷昨天也没在现场,他喝醉了,直到现在没人告诉他,怕他发火不是吗?有的人胡说八道,最好别让老爷听到,否则一切免谈。”
翟子再傻也听出黄忠的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知道理亏,瞬间脸色煞白,蹲下身子拉起车子往巷子里钻。
余福也听出黄忠话中有话,他心里惦念着拴柱,没有往别处想,拴柱岁数与他二小子同岁,在孟家这几年,他把拴柱一直当自家的孩子。
“黄兄弟,你等等俺,拴柱那个孩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余大哥您不要瞎操心,看护好孟家院门是您的大事,俺先去后院看看孟粟少爷,然后去火房做饭。”
“老太太说,今天的早饭吃昨天的汤圆,还有一盆没煮的汤圆放在北墙根下的水缸里冻着,拿出来煮煮即可。”余福把扫帚在门口狮子底座上磕了磕,“你说没事,俺信,俺心里不再七上八下了,黄兄弟,敏丫头说二少爷昨天晚上问过你,问你回来了没有?”
黄忠把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他倾斜着身子眺望着巷子西头的河道,喃喃自语:“敏丫头去哪儿了?她去河道洗尿褯子了吗?”
“是,昨天夜里她在大车院里洗了一盆,今早上俺刚打开院门,她端着盆子从后院窜了过来,她问俺你回来了没有,还问了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没,然后就去了河道。”
“好,俺去河道找她。”
麦田的雪化了许多许多,化了的雪变成了蒸气,一绺绺升上了半空,变成了云,挂在山顶,如绸缎般飘飘然然;变成了露珠,挂在麦苗上,映着阳光的影子;地垄上铺着稀稀零零的、薄薄的冰,还有一层焦黄的叶子,荠荠菜零零整整拥挤在田埂上,嫩的野菜,白得雪,绿的麦苗,天真的暖和多了;风照旧在天地之间刮着,掀开漂浮在半空的雾霾,露出一丝丝火红的晨曦,铺在河道的冰面上,清澈透明;都说流水不结冰,断断裂裂的冰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照着越来越亮的天,照着不远处的袅袅炊烟,照着远处涛涛滚滚的弥河支流,照着近处的树,树下的山坡;山坡不高,白天常有顽童爬上跳下,四周的干土像被瓦匠的抹子耧过,磨蹭出一道道光溜溜的像马鞍子的印痕。
小敏蹲在一块结了冰的石头上,身后放着一个木盆,她手里捏着一块尿戒子,把它续进冰窟窿里抖一抖,在脚下石头上揉一揉,一滴滴水珠顺着她的手指头坠落进河水里,溅起一流流水花。
一双小手冻得又红又肿,她没感觉冷,反而心里坠着一块石头,孟家的院子像一幅画映在眼前的冰面上,一草一木,一人一行一动清清楚楚,孟家除了陶秀梅娘俩、还有兰姐那个女人说话不中听外,其他人都和蔼可亲,虽然没有许家恬静欢娱,没有像赵妈那样一个女人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是非常融洽和睦的,即使这样,小敏也忘不了在许家的点点滴滴,忘不了疼爱她的舅老爷和赵妈,还有没有多少话、每天整襟危坐的许老太太。
突然,耳边传来孩提的哭啼声,小敏的心猛地一抖,直起腰,抻着脖子向四周张望,一个身上背着娃娃的女人,她一只手里抓着锄头和菜筐,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行三人走在连绵起伏的山路上,脚下的雪化了一半,一半土,一半泥,一半包着冰的石头,走在上面一脚泥,一脚雪水,出溜滑。
路旁是看不到头的麦田,一道白光,一道黄土,一道显眼的绿;寒风掠过山涧,银色的雪拽着枯黄的叶片在半空飞舞,拂过河岸上的柳树,柳树慢慢苏醒,枝杈间泛起一簇簇鹅黄色的小芽,张着婴儿般的嘴吸吮着一滴滴露珠;黄莺展着蓝湛湛的羽毛,撩着嘹亮的歌喉,在树梢上翩翩起舞。
男孩突然挣脱了他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向前跑着、笑着,昂着脏兮兮的小脸,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寻找着唱歌的鸟儿。
女人急了,一边大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一边磕磕绊绊追赶着孩子的背影,吓哭了她背上的婴儿,风吹掉了她头上的破围巾,露出她乱草般的头发,和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小敏踩着脚下溜滑的石头跳到了岸上,跑到男孩的身边,男孩模样俊俏,圆圆的眼睛很像九儿,鼻涕越过了嘴巴,红红的小嘴勾着一抹笑,舔舐着口水,他头上戴着一个老虎帽,帽檐有磨损的口子,露着灰色的里子,身上的衣服无法看,破衣烂衫遮不住他细瘦的腿,一双赤裸裸的小脚丫黏着厚厚的泥浆子,像穿了一双泥土做的靴子。
“你,你叫什么名字?”小敏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她想摸摸男孩的小脸,她还没伸出手,身后传来了“噗嗒噗嗒”的脚步声,还有锄头拖在地上的“咔嚓咔嚓”摩擦声。
“你是谁?”一个柔和的声音绕过小敏的头顶落在身前,“你是?你是孟家的养媳妇,那天,你进门的那天俺见过你。”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着钗荆裙布的女人,一块灰色的围巾搭在肩头,说是围巾还不如说是一块破布条,绕在她细细的脖子上;长衣短褂,胳膊肘上有磨坏的口子,也许是没有布头填补那个洞口,露着里面一件褪了色的棉衫;一条灰不溜秋的破棉裤摞着几个显眼的补丁,每个补丁针脚均匀。
女人三十几岁的年龄,模样清秀,额头刻着两道不深不浅的皱纹,两鬓落着几根白发,眼角微微下垂,显得疲惫不堪,明亮的眸子里映着光的影子,流露着悲哀与伤感。
“您好。”小敏慌忙向女人弓腰施礼。
女人上下端量着小敏,踮着脚尖往河道里瞅了几眼,她发现了放在岸边的木盆,“丫头,你是出来洗衣服的吗?瞧瞧你的靴子湿透了,你快回家吧,不要着凉。”
小敏笑了笑,低头看看脚上湿漉漉的靴子,她的眼睛落在女人的脚上,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大婶,你们怎么不穿靴子呀,无论怎么说,这天还是很冷的。”
“俺怕弄坏了,脱下来放在筐子里啦,等走到干燥的路上再穿上。”
女人嘴里的话很轻巧,似乎光着脚丫子下地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不值得一提。
“丫头,俺去那棵树下放下孩子,然后去锄草,这两亩地是俺租种你们孟家的,孟家人很好,没有收俺租赁费,只让俺每年给五十斤面粉……”
小敏不晓得两亩地换取五十斤面粉是多是少,她不知怎么回答,看着女人落寞的背影,她劝慰道:“大婶,今年的麦子一定有个好收成,大家都能吃饱饭。”
女人转过脸,向小敏笑了笑,那抹笑是强颜欢笑,“丫头,你说的没错,可惜,日本人早盯上了我们的饭碗,不等麦子熟,他们就会拉着队伍来抢粮食,俺们庄户人就是他们不花钱的抗力,不种吧又怕没得吃。”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孩子朝着地头上那棵白杨树走去。
小敏愣愣站在原地,女人一点也没有说错,这是事实,潘婶就是为了抢收自己种的粮食被鬼子杀害了。
女人拉着孩子走到树下,把背后的婴儿移到胸前,抱在手里,婴儿睡了,睡得很香,蠕动着他粉嫩的小嘴,女人趴下身子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轻轻放在地上,她觉得不妥,又脱下她身上的破棉袄铺在地上,把婴儿抱起来放在破棉袄上,她又回头看着身旁的男孩嘱咐,“乖,看好弟弟,娘去锄草,然后挖点野菜,回家给你熬野菜汤喝。”
男孩懂事地点点头。
女人还是不放心,她从身后的筐里抓出一根玉米皮编制的绳子,绑在男孩的脚踝上,另一头系在白杨树上,做好了这一切,女人拍拍单薄的夹衣,抓着锄头,提起筐子,向麦田走去,看着像纸片一样的女人,小敏心里突生怜悯,女人是一位慈爱的母亲,更是一位坚强勤劳的母亲。
黄忠脚下生风,转眼间到了西边的河道口,抬头看过去,几颗白杨树和柳树在风里摇动,树枝上落着几只鸟儿嗖喽着冻僵的喉咙,嚼着冷气,有气无力地叫着;朝霞拽着几个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麦田里,他们的锄头下扬起一片片黄土,夹杂着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在原野上飘荡。
黄忠看到了小敏和那个女人,还有绑在树下的孩子,他潸然泪下。
小敏没精打采地走回河道,蹲下身,把最后一块洗好的尿戒子放进木盆里,准备端起木盆,突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先她一步抓住了木盆,她一抬头,满眼惊愕,高兴地跳起身,“黄忠叔叔。”
“丫头,慢点,脚下滑……”黄忠把木盆夹在腋下,“丫头,你怎么起的这么早,这冰还没化,水凉吗?”
小敏摇摇头,“不凉,冰下的水温热,在潘家村时,村头大湾里的水比这儿凉,俺不怕凉。”
黄忠背过身去,用袄袖擦擦脸,他知道潘嫂牺牲后撇下一个孩子,巴爷离开蟠龙山时把孩子留在八里庄沈家,沈老爷子托人捎话说,他的家不安全,被汉奸盯上了,要把孩子送到孟家交给敏丫头,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孟老爷,沈家出事了,沈老爷子被鬼子抓去了日本宪兵队,生死未卜,那个孩子不知所踪。眼下袁家院子里的人更棘手,顾不上那个孩子。
“丫头,叔叔有话跟你说,你听好了。”
小敏知道黄忠是爹的朋友,一定是爹捎话给她,她满心欢喜,“是俺爹让您捎话给俺吗?黄叔叔,俺也有话告诉您,您先说。”
“不是,是那个许家舅姥爷住在袁家旅店~”
小敏愣了,瞬间,两行眼泪扑簌簌而落,昨天送走赵妈的时候,她以为许家人会把她慢慢忘记,不会有人再想起她。
“舅姥爷?!他,他是特意跑来看俺的吗?舅姥爷他好吗?他是不放心俺……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家门,他是为俺来到了赵庄,是吗?”
“是,他老人家心里念着你,丫头,你待会先不要回家,直接去袁家见见他吧。”黄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内疚,他不敢看小敏的眼睛,“丫头,你问问巧姑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江管家也在,你知道江管家是做什么的吧?”
小敏曾经听姚訾顺说过,江管家是抗日战线上的老交通员,老人来赵庄一定是担负着重要的任务。
“丫头,你也有事想告诉俺吗?你先别说,让俺猜猜,昨天晚上,你在孟家大车院子里是不是见到了一个青年人?”
“是。”小敏又点点头。黄忠的话没有让她吃惊,那个男子对她说过,他认识黄忠。
“他是即墨人氏,他是孟家三太太的未婚夫,他从坊茨小镇过来的,孟老爷准备留下他做孟家车夫,以后你见了他要装作不认识,昨天晚上见过他的事情谁也不要告诉,明白吗?”
“俺记住了。”
“丫头,……你去袁家还有一个任务,你去了解一下今天寅时住店四个男人的详细情况,其中一个是袁家佣人四婶的丈夫,打听一下他们从哪儿来,准备去哪里。”
“四个男人?!”
“是,四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你一定注意安全。”
“好,俺知道了。”
袁家院子里,江德州慢腾腾走到院门口,耳边的敲门声戛然而止,他怀疑耳朵出了毛病,身体迅速凑近门洞子,眼睛穿过门缝隙极目远眺,一个扭捏的背影渐渐远去,眨眼工夫消失在东面的巷子口。
堂屋里,石头手里提着大水壶站在卢茗的身后,他今儿起的早,脸上没有多少精神气,哈欠不断。
“石头兄弟给俺们添点热水。”卢茗把茶壶盖打开,向上挑挑眉梢,“石头,你今年多大了?”
石头把烧水壶的长嘴压在茶壶口上,懒洋洋地回答:“俺今年十五岁了,不,也许十四岁,俺不清楚,俺爹活着时告诉俺说,他捡到俺时俺还不会翻身。”
卢茗用手捋捋胡须,又问:“喔,石头兄弟是个孤儿呀,俺问你,老板娘这个人怎么样?对你好吗?”
“好,俺把她当娘。”
“娘?!哈哈哈哈”卢茗笑了,坐在他旁边的胖子和青年小伙子也笑了。
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让石头一脸蒙圈,他把水壶拎在右手里,用左手背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着卢茗问:“你们笑什么?俺说得不对吗?俺自小不知娘亲长得什么样子,在俺心里老板娘就是俺的娘。”
听了石头的话,三人骤然收住了笑声,互相看看,低头不语,他们心里清楚,石头脑子不够用,是巧姑收留了他,让他有了一个家。
正在这时巧姑慌里慌张向这边跑来,她一边跑一边急赖赖地呼喊:“卢大哥……”
卢茗“腾”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大步窜到了屋门口,迎着巧姑问:“大妹子,你跑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巧姑吞咽了一下口水,哆嗦着嘴唇,“大哥,门外有人敲门,俺猜想来人不简单,平日里,这么早没有住店的客户找上门,一定是二鬼子或者是查户口的,你们,你们怎么办?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后院躲一躲?”
“不简单的人?!呵呵呵,大妹子,俺们在河北地界买了良民证,俺们不怕,大不了……”卢茗攥攥拳头,他又怕吓着巧姑,赶紧岔开话题,“天亮了,俺们吃完饭去码头揽活,你尽管给俺们把饭端上来,爱谁来谁来,俺们绝不会连累妹子你。”
邵强从厢房窜了过来,从巧姑身旁跨进了屋子,不慌不忙走到桌子前,他的大手拍在桌子上,眼睛盯着院井,“老二说得对,巧姑娘,你去开门吧,有我们在,你们什么也不要怕。”
巧姑用腰里围裙擦擦手,转身往院门口走,她远远看到江德州在门洞子里徘徊。
“老伯,您怎么不开门呀?”
江德州晃了晃双手,摇摇头,他想说外面的人没有了动静,不知去哪儿了,他的话还没出口,耳边传来了“啪啪啪”的敲门声,震耳欲聋,巧姑张皇地站住脚,侧耳细听,声音来自铺子外面。
袁家铺子的门板和窗板还没有下下来,清早的阳光穿过了门板和窗板的缝隙,洒在铺子里面,铺子里的摆设清清楚楚,靠南墙根有个货架子,还有一个柜台,货架上面摆放着几瓶酒,还有装在玻璃瓶里的各种糖果,五颜六色那么鲜亮;台面上摆着几个大笸箩,里面盛着花生,瓜子,还有一瓷盘的花生轧糖闪着糖稀的金光。
随着“咚咚”的敲门声,从门框上飘下一层层灰尘,在缕缕光线里飞腾,撒在铺子的地上,落在奄奄一息的煤炉子上。
江德州撩起长袍从院门口踉跄到铺子门口,急匆匆窜进了铺子,轻轻打开两扇街门,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女人本来面对着大街站着,听到开门声,她扭着身子斜视着江德州,嗲声嗲气问:“怎么刚来开门?俺以为人都死绝了。”
江德州微蹙眉头,厉声问:“你,你找谁?”
女人往上梗梗脖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你是谁?怎么敢用这种口气与俺说话?是住店的吧,哼,你言辞粗鲁,没有星点素质。”
江德州手足无措,急忙拱拱手连声赔不是,“这位大嫂,对不住了,俺是住店的,是巧姑娘让俺前来开门,您是谁呀?来住店吗?”
眼前的女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乌黑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模样不丑,举止动作有点嚣张,身体左摇右晃,一双杏眼滴溜溜转往上瞟,根本没把江德州放在眼里,说话夹枪带棍,“俺知道你是住店的,巧姑呢?她人躲哪儿去了?”女人翘着莲花指绕着耳朵边上一缕散发,“俺是她的母亲贾氏,你告诉她,她娘亲来了,不,不用那么费劲巴力啦,你快给俺让开一条路,让俺进去找她。”
“巧姑的娘?!”江德州大吃一惊,他回头瞅瞅站在院井的巧姑,的确巧姑五官有点像眼前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眼睛里多了狡黠与跋扈。
“哪来这么多废话?磨蹭什么?你想冻死老娘吗!?”贾氏打断了江德州的话,把两扇门板向两边哐当一推,门板撞在左右墙上又弹了回来,烟筒上坠着的冰溜子“啪嚓”直落而下,不偏不倚砸在贾氏的头上,疼得她在原地跳了个高,“谁?!谁打俺?”
当她看清脚底下破碎的冰碴时,用绣花鞋狠狠踢了几脚,嘴里叨咕着两个字:“晦气。”
江德州抓住两扇门板,后退了几步,给贾氏让出一条路。
贾氏扭着不胖不瘦的腰肢挤进了铺子,直奔院井,乍然,她停下了脚步,只见巧姑操着双拳站在院井里,向她怒目而视,像守株待兔的猎手。
“你在呀,俺以为你不在院里呢。”贾氏故作镇静,不疾不徐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把两条胳膊抱在怀里,鼻腔里“嗷”了一声,在巧姑身前背后转了一圈,拿腔作调,“怎么,发财了不认识你亲娘了吗?”
江德州关了铺子门走回了院子,他一会儿看看贾氏,一会儿看看巧姑,两个女人脸色很难看,像斗架的公鸡暗暗较劲,各不相让。
巧姑秀眼圆睜,“你来做什么?俺不认识你。”
“吆,你不认识俺?!谁家姑娘不认识自己的亲娘,这话让大家伙儿都听听,评评理,天大地大不如娘亲大,这个道理你不懂吗?也是,你没生过孩子,自然不懂做母亲的不易,瞅瞅你,你不认俺,俺更不想认你,俺这张老脸羞得慌。”贾氏用手掌拍打了自己的脸几下,在地上跺跺脚,“俺只是没有办法了,你,你先给老娘找间干净屋子,让老娘好好睡一觉,然后咱们再好好掰饬掰饬。”
有句俗话说得好:性格决定命运,贾氏强势性格让她失去了一个好丈夫,巧姑爹处处迁就她,累死在码头上,她没有后悔过,没有为她的男人流过一滴泪,这种女人心里只有自己,为了个人的利益毁灭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她把懂事伶俐的巧姑当做拖油瓶,扔给了年迈的老母亲不管不问。
巧姑爹活着时挣来的钱自己不敢留一文,也不敢给巧姑买件衣服,给巧姑买块糖都要与她商量半天,贾氏还是觉得不够本,她喜欢穿好衣服,喜欢戴珠宝,她羡慕穿金戴银的女人,羡慕她们有个好丈夫,反过来看看自己,不仅没有像样的首饰,每天还要穿着粗布衣裳下地帮佣,她心里特别不爽,她觉得是巧姑爹没本事,没有让她在人前显贵,巧姑爹死了,她很快找了一个巧舌如簧的男人,又怎么样呢?她跟着这个男人不仅没有好日子过,还受尽了欺凌,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个男人为了吸食大烟卖掉了她唯一的房子,让她无家可归,在她找到另一个下家之前没地方去,只能来投奔巧姑。
而今面对着巧姑,她依旧气焰嚣张,“怎么?你还想撵你的亲娘走吗?没有我哪有你?你的钱哪儿来的?死丫头,俺是你的娘,俺没地方去,不来找你找谁?”
“你不是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赵庄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巧姑的胸脯起伏跌宕,她满心的气恼,如果不是院井里有外人,她真想骂人。“你不是说俺是扫帚星吗?你不是说俺妨死了俺的爹吗?你不是讨厌俺吗?自小你不待见俺,俺就是你手里一件不稀罕的玩意儿,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说卖就卖……”
听到院井里吵吵嚷嚷,卢茗和胖子走到了堂屋门口,他们扒着门框向外眺望。
贾氏心里有愧,嘴上不饶人,她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面子,语气更加猖狂无理,“你就是扫把星,俺说定了,说死啦,你混到今天是怎么会事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还害怕别人说三道四不成?你妨死了多少男人?”贾氏踮着脚在院井里上蹿下跳,一会儿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会儿磨牙凿齿,唾沫星子乱飞。
针锋相对的争吵声传进了火房,这是巧姑自家的事情,四婶不便插嘴,她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把锅里的疙瘩汤盛到了碗里,摆放在身后的案桌上,她又把锅里舀上水,又从案子下面掏出一个面袋子,攥在手里掂了掂,里面只有两斤左右的玉米碴子,这点粮食不够做五个玉米饼子的,熬几碗玉米粥不顶饥,后院的抗力也要吃饭,还要去做卖力气的活,怎么办呀?四婶攥着面袋子又往屋门口走了几步,扒着门框往院井里瞭了两眼,她想问问巧姑,是不是让石头去永乐街上买点面粉回来,她的话噎在嗓子眼里。
贾氏无理搅三分,手指头点在巧姑的额头,“俺骂你怎么啦?街上哪个人不骂你,不信你买四两棉花纺一纺,俺没说半句假话。”
贾氏的话气得巧姑全身哆嗦,她抱着脸痛哭失声。
外祖母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老人嘴里每天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弥留之际,迟迟不愿意咽下那口气,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屋门口,“丫头,把你娘亲找回来吧……”
邻居大叔在麻将桌上找到了她,让她回家看一眼气息奄奄的外祖母,她却无动于衷,继续摆弄着手里的麻将牌,扔下一句话:“俺回去看她有什么用,看她与不看她,她都要死,她是想让俺给她买口棺柩,有那闲钱俺还想买几件衣服呢,哼,人死如灯灭,买那个有什么用,一张破席子就是她最终的窝。”hΤTpS://WWω.sndswx.com/
老人死了,鞋匠找来邻居在河道口挖了一个坑,把裹着一领破席子的老人放在坑里,她唯一的女儿贾氏没有出现,只有披麻戴孝的巧姑跪在坑沿上哭得死去活来。
那年巧姑刚刚十四岁,就在那年她嫁给了六十多岁的鞋匠,鞋匠有三个儿女,大儿子当兵多年杳无音信,二儿子和大女儿无事不登三宝殿,逼得他拿出积攒多年的十块大洋,从巧姑养父手里买下了巧姑,鞋匠买她是看好她的勤快和孝顺。
鞋匠临死把巧姑托付给了袁老爷,她嫁到袁家时,袁老爷已经不能自理,家里除了这处院子,掏不出买一斤米的钱,巧姑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吃苦,她拿起了外祖母的老本行,给抗力缝缝补补,给裁缝铺子绣花码垛,她用微博的收入养活着袁老爷,一个可怜的、孤寡老人。幸亏有孟家时不时的帮衬,否则,她也不会有今天。
此时娘亲骂她难听的话,她真想理直气壮地辩解,“俺现在还是女儿身。”可,她不想说,她怕,怕街上不怀好意的男人,她只能沉默,冤屈地哭啼。
贾氏看着沉默不语的巧姑,她觉得巧姑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她占了上风,脸上露出得意忘形的讥笑,“俺说对了吧,你就是一个扫把星,凡是跟你好的男人都会死。”
巧姑用袄袖抹抹脸上的泪水,嚼齿穿龈:“是,凡是跟俺好过的男人都会死,也包括女人,你不怕吗?”
贾氏陡然跳起脚,指着巧姑破口大骂:“俺是你娘,你诅咒俺,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是不是嫌弃你娘住在这儿碍你眼了,耽误你的好事了……”
看看咄咄逼人的贾氏,四婶真怀疑贾氏的身份,哪像个做娘亲的样子,她好想找根针把贾氏的臭嘴缝上,她的眼睛在火房里环视了一圈,落在案板上,上面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她抓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折回身哆里哆嗦扑到屋门口旁边,她的眼睛下意识地扫过通往后院的长廊,几个抗力战战兢兢躲在后山墙旁边,露着毛渣渣的脑袋,瞪着一双双无色彩又好奇的眼神,畏畏缩缩窥视着前院的动静。
看到他们,四婶心里的怒火一下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她弯腰抓起地上的笤帚,气哼哼跳出了火房,咆哮如雷:“你们,你们躲在那儿干什么?”
院井的人被四婶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盯视着她。
抗力连忙向四婶送上笑脸,“是,是,俺们听到院井有人吵吵闹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俺们出来看看,问问,需要不需要俺们几个帮忙啊?”
“不用!不用!快回去,回去,不要在这儿添乱。”四婶把手里的扫帚举过了头顶,指桑骂槐,“你们以为俺平日里不发火是病猫吗?呸,你们是没惹急了俺,告诉你们,不要以为这是你们的家,你们只是过客,不要把自己当根葱,有没有你们这块料子俺们照旧炒出一盘好菜,谁离了谁都照样活。你们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身价几斤几两,不要反客为主,不识好歹,更不要目无三尺,好赖不分,惹急了俺,俺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主家不撵你们,俺也会把你们赶出去。”
“说得好,这才是俺邵家的婆娘。”坐在堂屋里的邵强哈哈大笑,他的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茶碗、茶壶咣当咣当响。
站在堂屋门口的卢茗一会儿撸起袖子,摩拳擦掌;一会儿戟指怒目,在他眼里张牙舞爪的的贾氏就是一条疯狗,信口雌黄。
他想起了他的婆姨,每天天不亮就跟他吵架,嫌弃他家穷,嫌弃公婆死的早没有留下一点值钱的东西,只留给他们一个累赘,年幼的弟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她嫌弃弟弟吃饭多,当年弟弟刚刚七八岁,每天上山砍柴,每天天不亮就去碾房帮别人家推磨,秋天帮人家掰玉米,累得直不起腰,为了一口吃的,臭婆姨不依不饶,弟弟每次出门不敢带一口干粮,地主家的长工可怜弟弟,每次中午分饭多给弟弟一勺子汤,或者一块玉米饼子。
后来他被抓了壮丁,家里只剩下了婆姨和弟弟,那年弟弟已经十四岁了,他一走五年多,在部队上遇到邻村老乡,老乡告诉他说两年前他的婆姨跟一个外乡货郎跑了,弟弟跟着堂叔一家居住,并且,堂叔还给弟弟定了一门亲,卢茗同时听到两个消息,不知道应该为弟弟高兴,还是为不守妇道的婆姨羞耻?此时听着贾氏趾高气扬的嘶叫、不分青红皂白的乱骂,他压不住心里的无名火,他一蹦三丈,“腾”窜出了堂屋,“蹭蹭蹭”直奔贾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贾氏身后,大手像钳子一样抓住她的细胳膊,往后拧了两圈,疼得贾氏嗷嗷直叫。
“你,你是谁?”贾氏嘴唇哆嗦,结结巴巴吐出一口冷气,“你知道老娘是谁吗?是这个死丫头的亲娘,亲娘骂闺女理所应当。”
卢茗听到贾氏嘴里老娘这两个字更生气了,“管你是谁?你的嘴巴老实点,哪有亲娘这么骂女儿的,呸,”卢茗往地上啐了一口,“你配做娘吗?”
海秉云拄着拐杖走出了月洞门,他头上的白发在朝阳里闪着银光,墙垛子旁边的枣树撒下婆娑的影子,照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脸上许些褶皱。昨天夜里他睡得晚,第一次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他睡得很沉,江德州什么时候醒的他都不知道,是院井的喧噪声把他吵醒了,他拄着拐杖走出了屋子,走到了院井,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从贾氏身上移到了卢茗身上,从卢茗身上移到了前堂屋里,邵强和一个小伙子坐在屋里的桌前纹丝不动,一个胖子身体斜歪在门框上,眼神瞟着院井,神态沉着冷静。
海秉云咳咳嗓子,趔趔趄趄迈上了石基路上,往前一步走近贾氏,双手摁着拐杖勾手,眼神慢慢由下往上移动,端详了半天,没说话,把一口痰吐在枣树下,转过身,阴阳怪气地、有板有眼地谴责:“丢人不丢人呀,长得人模狗样,女人却没有女人的样子,像大街上耍懒撒泼的怨妇,常言道:身价,是自己丢的;面子,是别人给的。律人先律己,正身先正心,大清早的就不能坐下好好说话吗?当娘的怎么会给自己丫头头上扣屎盆子呢,臭不臭呀?”
贾氏没上过学,她听不懂海秉云说什么,但,最后一句她听明白了,她往前伸伸脖子,想狡辩,她也想摆脱卢茗钳子般的大手,她越挣扎卢茗手下力越大,疼得她只有龇牙咧嘴的份儿,“疼,放开俺。”
巧姑吸溜吸溜嗓子,用手背揩去下巴颏上的泪珠,看着海秉云的眼睛,难为情地说:“老伯,不好意思,惊扰您了。”
“这个时辰该醒了,天不早了,巧姑娘,你去忙吧,俺心里有话要与你的娘理论理论。”
“好,俺去给后院的抗力准备早饭。”
巧姑和四婶先后踏进了火房。
海秉云拄着拐杖走到卢茗身前,右手掌摁着拐杖勾手,左手掌心朝下忽闪着,“好汉,你放开她吧,好男不跟女斗,有话大家进屋坐下慢慢聊,不要在院井里大呼小叫,街坊邻居听到像什么话呀,再说院里不止住着一个人、两个人,以后还让大家怎么住店呀?”
贾氏向上挑挑眉梢,她一怔,眼前的海秉云全身上下锦罗绸缎,尤其头上戴的棉帽子,帽正上有颗汤圆大的翡翠扣子,价格不菲,贾氏在麻将桌上认识很多有钱人,她有辨别古董的能力,这枚翡翠扣子是珍品,至少能买下像袁家院子大的三处房子,她忍着疼痛,嘴巴子霎时抹了蜜,哀求道:“老人家,快救救俺,让这个土匪松松手,俺的胳膊快折了。”
“你说对了,俺就是土匪,无论谁来也救不了你。”卢茗想掐死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不知可怜自己的女儿,反倒守着外人埋汰自己的女儿,换做谁都不会这么无情无义。
贾氏知道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她再不服软,胳膊肘就会脱臼,“好汉饶命,俺知错了,知错了。”
海秉云瞅着服服帖帖的贾氏,他想笑,他忍住了,“这位好汉,饶恕她吧,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毕竟她是巧姑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
“大叔,您,看您年事已高,俺们听您的,今儿看您的面子暂时放过她,如果她以后再敢欺负巧姑娘,俺把她的脖子拧折了。”卢茗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不可能真的杀了贾氏,见海秉云出来讲情,他只能借坡下驴,见好就收,他松开了贾氏的胳膊,往前一推,补充了一句,“巧姑娘以后是俺妹子,俺绝不会允许其他人欺负她。”
贾氏被卢茗推了一个趔趄,“噔噔噔”刹不住脚丫,眼瞅着扑向麦秸垛子,她赶紧扶住身旁的枣树,胳膊腕使不上劲,“噗通”摔在树下,她用胳膊肘捶打着黏糊糊、冰凉凉的地面,哭爹喊娘,半天没人搭理她,甚至没人看她一眼,她羞愧满面,自己跌跌拌拌爬了起来,抱着拧伤的胳膊,嗓子眼里哼哼唧唧,死了的鸭子嘴还硬:什么干哥哥?还不是姘头。
卢茗白愣了贾氏一眼,转身向海秉云抱拳弓腰施礼,“大叔,您是巧姑的客人吗?还是长辈啊?”
“俺是住店的客人,昨天来庄上看花灯,累了,没有走,这趟出来俺很惬意,睡着大火炕舒服,所以,准备多住一些日子。”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在坚硬的石基路上戳了几下,“这日子本来很难,家里再不和,让街坊邻居看笑话不说,还被外人欺负不是吗?唉,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为什么还要窝里斗呢?”
贾氏抱着胳膊走近海秉云,深深鞠躬施礼,“这位大叔,谢谢您从土匪手里救下俺,俺无以为报,只能多说几句感谢的话,俺在赵庄生活了三十多年,好玩的地方不少,倘若您想去哪儿转转,如果不嫌弃,俺可以带您去……”
海秉云知道眼前的贾氏不是善茬,如果放她走,她必定会乱咬人,鬼子肯定不会放过袁家,包括袁家住店的人,他只能顺水推舟,“俺老了走不动了,哪儿也不想去,您的心意俺心领了,俺只想坐下喝杯热茶。”海秉云说着向站在一旁的江德州斜睨了一眼,“江管家,把俺屋里的好茶拿到前堂屋里来,然后你让石头去街上酒店点几个菜,让他们送到袁家来,今儿俺请客,见面聊得来是朋友,这位大嫂又是袁家的稀客,俺毛遂自荐做会袁家主人,设宴款待客人,冤家宜解不宜结,把事情摊到酒桌上,谈开了皆大欢喜。”
海秉云把右手里的拐杖夹在左胳弯下,右手撩起长褂偏襟,从里面摸出一枚大洋,递到江德州的手里。
江德州摊开双掌接住了大洋,摧眉折腰,“是,舅老爷,俺听您的。”
旁边的贾氏眼直了,她好久没有见到银光闪闪的大洋了,在赵庄为一顿饭拿出一枚大洋的人屈指可数,在袁家兔子不拉屎的小店里遇到有钱的主儿真是稀奇,眼前的老头不是一般人。
江德州向站在堂屋门口的石头招招手,“石头,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呀?舅老爷说什么你听到了吗?你岁数小,替俺去永乐街酒楼跑趟腿吧。你再买四十个馒头,没有馒头买四十个窝窝头,剩下的钱去粮店买几袋子豆面或者玉米面。”
石头手里捧着大洋走近火房门口,颌首低眉,喏喏半天,只喊了三个字,“老板娘……”看到巧姑还在哭,他也很伤心,他自小是个孤儿,被叫花子养大,没看到亲生父母模样,是巧姑给了他一个家,今天贾氏的突然出现让他胆战心惊,没想到母亲是这幅德行,还不如个外人。
四婶看着傻呆呆的石头,温和地嘱咐:“去吧,拿好钱,听江伯的话,他让你去做什么,你去做什么,路上不要贪玩,办完事早点回来。”
“好,俺马上去。”石头把大洋揣进衣兜里,扭身向院门口跑去。
江德州把石头送出院门口,又嘱咐了几句,关了门,耷拉着双手走回海秉云身旁,毕恭毕敬地站着,听候他的支使。
外人看着江德州就是海秉云的仆人,一个听话又老实的仆人,事实相反,江德州经风涉浪,做事谨慎,他知道院井里的人、堂屋里坐着的人,还有后院有好奇心的抗力,鱼龙混杂,他不仅要保护海秉云的人身安全,还要注意这里面有没有鬼子安插进来的汉奸,眼前的贾氏脸上表情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透,他不能插嘴,只能静观其变。
“巧姑,你把你铺子好酒拿出几瓶,再弄一盘花生米,先让我们喝着……”海秉云拄着拐杖往前堂屋走了几步,回头说:“俺给你客人买菜买饭,你能不能大方点,送我们几瓶好酒,可以吗?”
贾氏站在原地没有动,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对海秉云说:“老人家,谢谢您,您德高望重,俺千万句解释不如您一句话,您的宽厚让俺汗颜,俺怎么好意思接受您的款待,再说,俺一个妇道人家上不了席面,昨儿一天俺没进一口热乎饭,半夜三更醒来,实在没地方去,才来找俺的闺女。”
“是这样呀,好说,”海秉云向火房飙了一嗓子:“四婶,巧姑的娘交给您了,你们都是女人,话能说到一块去,麻烦您给她一口吃的,陪她好好聊聊天,俺们男人去前堂屋喝口小酒。”
四婶远远地向海秉云欠欠身子,“是,俺这就给大姐盛碗疙瘩汤,热乎乎的,然后俺带她去厢房坐坐。”
贾氏假装有礼数地把双手搁在小腹右侧,向海秉云行了一个万福礼,“多谢老人家,请问,您老是哪个庄上的人?”
“俺是郭家庄许家的人。”
海秉云不紧不慢的语气把贾氏和卢茗他们吓了一跳,堂屋里的邵强不由自主从座椅上站直了身,瞠目结舌,这次能顺利逃出河北,多亏一个青年人帮忙,是他帮他们每个人弄了一张良民证,并且安排人护送他们到了山东地界。
贾氏早听说过郭家庄许家是远近有名的首富,她顿时脸红耳赤,她后悔不该进门胡搅蛮缠,“老人家,不好意思,刚才俺是,俺是与俺闺女赌气……”
“不要再提了,过去了,再说谁也有冲动的时候,只是,大嫂,俺也说句您不愿意听的话。”
贾氏急忙百般奉承,“不,您说什么俺也愿意听,您是年高德勋的老人,见多识广,俺受教。”
“大嫂,无论怎么说巧姑是您的女儿,外人欺负她,您都要替她争气,不能落井下石,今儿您的话是不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呀,哪有这么诬蔑自己孩子的?街上人听了,不会说孩子有过错,反而会数落你做母亲的不是,唉,俺的话不多不少,您好好心思心思,是不是这个理啊?”海秉云擎起大手掌抿抿鬓角,高声念叨:“巧姑娘,俺的话也是说给你听的,你不要哭哭啼啼,有话咱们到酒桌上慢慢聊。”
海秉云的话让贾氏的脸一会红一会白,她嘟囔着嘴巴没有回答上半句话,她心里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四婶从火房里走出来,笑眯眯走近贾氏,一边抬起手把贾氏头发上粘着的草叶子摘下来,一边轻言轻语:“瞧瞧您,头上插草,想把自己卖了不成?俺看您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这副模样出门,还不被街上人嗤笑。”
海秉云暗暗佩服四婶说话高明,暗藏玄机。
贾氏是一个看人下菜单的女人,她一辈子没穿过补丁衣服,看着四婶补丁摞补丁的长褂,她心里泛膈应,她想甩开四婶的胳膊,又觉得不妥,一双嚚猾的眼珠子盯在海秉云的脸上,“老人家,俺不陪您说话了,俺让四婶带俺去厢房坐会儿,不好意思,俺实在是又困又饿。”
“去吧,去吧,有时间咱们爷俩再好好絮叨絮叨。”海秉云头也不抬地摆摆手,向身旁的江德州递了个眼色,然后他把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响亮地咳嗽了两声。
“舅老爷,俺有话要说。”邵强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向海秉云抱拳施礼,“俺来赵庄之前去过沧州做生意,见过许家孙少爷。”
海秉云猛然站住了脚,直勾勾盯着邵强的脸,这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有一双诚实的大眼睛,厚实的唇角有两抹真挚的微笑。
“你们,你们在沧州做过生意?”
“是,生意不好,做不下去了,俺们兄弟几个回到了威县。”
海秉云猛地抓住邵强的胳膊,一双皱巴巴的大手不能自已地哆嗦,他想问问许连盛的情况,他不敢,他怕隔墙有耳,“好,俺知道了,他们两口子在沧州做生意,生意一定不错,那小子头脑圆滑,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错,挺好的,他还让俺们带话给您,问您好,没想到咱们在这儿相遇。”邵强用大手挠挠额头,满脸不好意思,“本想去郭家庄见见您,多多少少买点东西孝敬您,瞧瞧俺们,空着一双大手……”
“不必客套,不必客套,都是自己人,俺啥也不缺,就缺志同道合的朋友,哈哈哈,咱们今天不谈其他事情,只谈巧姑娘的事情。”海秉云瞄了瞄东厢房,意思是小心贾氏,然后抓着袄袖抹抹脸,哈哈一笑,“年轻人有活力,能闯能干,做生意赔了钱不能垂头丧气,钱是人挣得,人是活的,钱是死的,大不了从头再来。”
酒桌上,卢茗倒了一杯酒,双手送到海秉云面前,“舅老爷,您请。”
“哈哈哈”海秉云接过酒杯,在卢茗他们面前转了一圈,“来,来,大家不要站着,坐下,坐下,今儿咱们一醉方休。”
“俺兄弟们敬舅老爷。”邵强把身前的椅子往桌子下面推了推,看了三个兄弟一眼,“在舅老爷面前,俺们不敢坐,俺们是小辈,听舅老爷支使。”
“你的话过了,咱们相遇即是缘,能与各位英雄好汉坐在一张桌上推杯换盏是俺海秉云的荣幸,俺这心里高兴,高兴。”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摁着桌沿,慢悠悠站起身,右手举着酒杯,扭脸看看沉默无语的江德州,语气激动,“江管家了解俺,俺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与大家一起冲锋陷阵,俺心里有愧疚感,在此,俺敬各位英雄一杯酒,略表敬佩之情。”
卢茗看看邵强,邵强看看其他兄弟,“舅老爷您敞亮,这句话俺心领了。”
六个酒杯撞在一起,大家一饮而尽,邵强他们把空酒杯在桌子中间展了展,“谢谢舅老爷盛情款待,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倒进了心里,请您老理解俺们抗力笨嘴笨舌,今儿能与许家舅老爷和江管家在一张饭桌上喝酒,俺们兄弟三生有幸。”
“好,好,好,大家坐下说话。”海秉云一边放下酒杯,一边从怀里掏出坠着烟荷包的烟杆,递给了坐在身旁的江德州,“江管家,给俺装袋烟,一时不抽几口俺心里憋得慌,”
巧姑用托盘端着几碗疙瘩汤走进了屋子,她把托盘放在灶台上,双手端起一碗放在海秉云的手边,“舅老爷,您和江伯岁数大了,空着胃喝酒不太好,您们二人先喝口疙瘩汤垫补垫补。”
巧姑声音沙哑哽咽,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她尽量低垂着头,躲闪着大家怜悯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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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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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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