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面馆东侧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南北巷子,巷子口有一家两层楼高的米行,楼下有五间门头房,坐北朝南,斑斓的墙面上烙着历史的裂痕,重檐屋顶铺设着琉璃瓦,筒瓦缝隙长着碧绿的苔藓,在蓝天白云下闪耀着绿莹莹的光芒,如洒了一席浮翠流丹;铺子门口左侧有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葱葱茏茏、苍然拙朴。
一辆豪华的马车由东往西而来,缓缓停在了梧桐树下。
浮动的云影照在车厢的装饰上,车身四周包裹着铜片,镶嵌着精美的花鸟图案,四角坠着景泰蓝珠子,青花白地,色泽明净,光滑的釉面反射着旖旎的光,深蓝色的丝绸帷帘遮挡着窗牖,上面清清晰晰绣着一个“许”字,是许家的马车,车板上坐着廖师傅,他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草帽,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斜襟粗布长褂,布底已泛白,松松垮垮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躯,衣领的襻扣少了一根袢条,露着里面白色的衬褂;腰上系着一根青色宽布带,长褂前裾塞在腰里,腿上是一条青色大裆裤,脚蹬一双黑色圆口布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铜铃马鞭攥在他的左手里,右手勒紧马缰绳,眼神穿过梧桐树干凝睇着姜家面馆,恍然,他眼帘里出现了小敏纤细的小身影。
“敏丫头怎么会跑这儿看光景呢?”廖师傅瞪圆了眼睛,心里既震惊,又狐疑,自从丫头嫁到孟家,许老太太和余妈坐在堂屋里念叨丫头的好,说丫头小小年纪懂事、善良、手巧,更多的说丫头做事全心全意、任劳任怨;舅老爷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喊丫头的名字,他睡糊涂了,“敏丫头,今天咱们吃什么饭呀?”“丫头,你去哪儿了?又去月亮桥了吗,小心点,天冷路滑,不要像那个小脚女人一样,记吃不记磕跟头。”
寡情少义的冥爷也经常打听敏丫头的情况,问丫头什么时候回许家看看。
廖师傅往前伸伸脖子,用抓着马鞭的手背揉揉眼睛,坐得高看得远,“没错,是丫头。”四个多月不见,丫头瘦了许多,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露着惊恐。
海秉云稳稳当当坐在车厢里,重叠的双手摁着一根黄花梨木拐杖,清矍的身上穿着一件锦缎长褂,头上戴着一顶褐色的瓜皮帽,帽檐上是一寸多宽的、纹理清晰的黑缎花边,帽正嵌着一枚金镶玉钮扣,反射着金艳艳的光;顺丝顺绺的灰发压在帽沿之下,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廖师傅,你嘴里叨咕什么呀?”
“舅老爷,俺看到敏丫头了,”廖师傅语气磕巴:“丫头在看打架的。”
“不会吧,你是不是看错了。”海秉云蹙蹙眉稍,齁喽齁喽嗓子,擎起一根手指挑挑帽檐,丫头在许家生活了一年多,廖师傅怎么会认错人呢?他拎着拐杖扑到车窗前,撩起车帷,把头探出了车窗外。
“是她,是她,还有巧姑娘。”
海秉云了解小敏的性格,不多事,不惹事,更没时间凑热闹,这档子事儿一定与丫头有关系。“廖师傅,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儿,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俺。”
廖师傅跳下车板,飞快地背过手扫扫长褂后裾,向车厢里的海秉云叮咛:“舅老爷,您不要着急,俺问明白了马上回来告诉您。”
海秉云的脾气上来了,每根胡须立了起来,像受到了威胁的刺猬,时刻准备还击,手里拐杖“咚咚”戳着脚下,“你说话不费力,俺能不着急吗?!”
海秉云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
上个月姚訾顺给海秉云送来一封信,信中说日本人准备在青峰镇建飞机场,有几个孩子无处可去,他想在郭家庄附近盘下个店铺,不为了挣钱,只为了让孩子们有饭吃,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
沙河街寸土寸金,盘下一家店铺的钱能在八里庄买下三四处院子,八里庄地大人稀,驻扎着鬼子的海上巡逻大队,把孩子们放在鬼子的眼皮底下让人不放心;赵庄码头百商聚首,整天车水马龙,夜晚如同白昼,灯火辉煌不夜城,适合做生意,还有一个主要缘故,赵庄隐藏着两支抗日队伍,无论他们是哪个党派,只要同仇敌忾,就是一家人。
廖师傅回来了,他颔首低眉凑近车厢的窗户,附耳低语:“舅老爷,那个面馆老板娘是为敏丫头打抱不平,失手打伤了孟家二太太的丫鬟……”
没等廖师傅的话说完,海秉云的屁股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眼睛里射出两道躁怒的光,“岂有此理,孟家的丫鬟也敢欺负俺的敏丫头,廖师傅,你去把丫头带过来见俺,俺要带她到孟家讨个说法。你再给巧姑雇一辆黄包车,让她到孟家送个话,就说许家舅老爷要见见孟家二太太。”
“好,听您的。”廖师傅抬头四处寻摸,刚巧一辆黄包车沿着米行西边的巷子由北往南而来,车夫是个中年汉子,面容黝黑,是风吹日晒的黑,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满是洗不净的污垢,双眉紧聚,凹陷的眼睛里透着腌臜;一件油腻腻、破烂烂的长褂裹着他诎要桡腘的身体,一根粗布绳子捆着麻杆腰,衣摆塞在绳子里,腿上是一条不黑不白的缅裆裤,上面落着几个歪歪斜斜、不同颜色的补丁,一双赤裸裸的大脚板“噗踏噗踏”砸着地面,年久失修的青石板多处断裂,积水溢出了石板缝隙溅在他的身上。
“这个车夫是孟家的邻居,他来的正好。”海秉云长了一双鹰眼,他在袁家铺子住了三天三夜,把孟家四周的邻居摸了个底朝天。
黄包车师傅的确是翟子,半个时辰之前他把怡澜送去了学校,在校门口,那个大小姐当着几个学生的面臭骂了他一顿,他是又气又臊,真想扔掉孟家的这份差事另找下家,这光景下,生意不好做,空车满街跑,有钱人家也不再包车养着闲人。
翟子是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嘴里没有多少话,更没有脾气,今年刚三十岁,看着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的样子,颧骨高凸,那是瘦的模样,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喉咙里蹦不出多余的话,见了谁都低三下四,毫无自尊和骨气。“你能不能像个爷们”这是他婆姨的话,他听了只能苦笑一下,他跑了十几年车,跑来跑去,刨去给日本人交的营业税,再刨去修车用的费用,一年到头没剩下几个铜板,幸亏租种着孟家十亩水浇地,不至于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翟子拉着空车拖泥带水跑出了巷子,巷子口一群看热闹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双手端着车把,弓腰哈背往前凑了凑,大眼珠子越过前面人的头顶,一个让他熟悉的窈窕身影身影出现在姜家面馆雨棚下,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大脚丫情不自禁往前碾了一步。
十几年前翟家和巧姑家是邻居,住在迎春院南边的棚户区,住在这儿的居民都是没有地的穷人,男人去码头做力巴,女人在家里替人缝缝补补,孩子们去山上砍柴换点钱,或者换一瓢玉米粒。
七八岁的巧姑比一个男孩子能吃苦,每天天不亮上山,日上三竿下山,在巷子口遇到翟子,远远地打声招呼:“翟子哥,您好。”
翟子十五岁那年在李老财家做短工,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只得到几枚铜板,还不够买两碗面的钱,他辞去了李家的营生,在日本商行租赁了一辆黄包车,拉起了洋车,这份差事累归累,自由,每天多多少少有进项,翟家的穷日子有了改变,媒人找上了门,他笨嘴拙舌吐出两个字“不要”,谁也猜测不到他心里住着年少的巧姑。
有一天,巧姑卖柴回来路过走马楼,巷子里冲出几个手里举着砍柴刀的男孩,让她交出身上的铜板。翟子刚好拉着空车经过,他想蹿过去,又怕对方手里的砍刀落在黄包车上,车子是日本人的,毁坏了他赔不起,在他踟蹰不前的时候,从葫芦街跑出一个长褂少年,用身体护住了巧姑……想起那件事,翟子赧颜汗下。
翟子的眼神继续往人群中撒打,姜寡妇一手掐腰,一手举着一个瓷碗,怒目而视;兰丫鬟抱着头蹲在地上,地面上沥沥拉拉一些血迹;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嘴里叫喊着“好”字。
在赵庄街面上,大家都知道姜寡妇是李老槐的姘头,是李赖母亲的干闺女;孟家二太太身后有跋扈恣睢的李奇,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两个女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惹不起的主儿。
翟子把车子往后退,他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人力车师傅。”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翟子顺着声音扭过头,眼睛迈过右肩膀,眼前站着个陌生的男人,看穿戴是个车板子,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马鞭。
“先生,俺碍您的事了吗,俺走,俺马上走。”翟子一边说着,一边耧起车杠在原地扭了半圈,往街道上蹿了一步。
廖师傅猛地伸出大手抓住翟子的车斗往身前一拽,声音洪亮,“兄弟,你慢走!”
翟子磕绊着站稳脚步,用猜忌的眼神打量着廖师傅,眼前的男人脸上展着笑容温暖又亲切,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与稳重,不像是那些故意找茬的泼皮无赖,他身后的米行门口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那气派在十里八乡找不出一辆。
廖师傅礼节性地向翟子弓弓腰,抱抱拳说:“俺家老爷说,劳烦你跑趟腿,把巧姑送到孟家。”
翟子满眼惊讶,脑子里生出两个问好:为什么要把巧姑送到孟家?他是谁?
“俺家老爷是孟家的亲戚。你如果愿意跑这趟腿,俺家老爷绝不会亏待你。”
“这_”翟子垂下了头。每天出门之前,婆姨跟在他身后掐着耳朵嘱咐,不准许他拉袁家院子里的女人,今天若接了这趟差事,家里的母夜叉还不活生生扒了他的皮。ΗtτPS://Www.sndswx.com/
“你可以为了这趟买卖放弃其它的营生。”廖师傅从衣兜里掏出十个铜板,亮在手掌心里,眼睛端详着翟子脸上的变化,不急不慢地说:“这些钱够你拉一个月的包车吧。”
翟子腾出一只手挠挠后脑勺,从脖子上拽下灰不溜秋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珠子,两只大脚丫子在地面上搓来搓去,搓起一层厚厚的泥巴,他拉两个月的活也挣不来十枚铜板,这活是接还是不接?
海秉云隔着布帘把翟子表情动作看在眼里,他最讨厌做事不果断,不爽快的男人,他用拐杖挑动车帷子,吼了一声:“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给个痛快话,别磨叽!”
海秉云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大棕马往前跳躂着蹶子,在地上刨出四个坑,厚厚的泥土在地面上四溅,吓得翟子打了个冷颤,车子差点脱手,他赶紧用肚子支撑着车杠,双手攥住车把,往前拔拔肋巴骨,偷眼瞄着左右摇曳的车厢,结结巴巴地说:“老爷,去孟家的路很近,用不了这么多钱。”
廖师傅抓起翟子布满老茧的手掌,把铜板放在他的手心里,宽厚地笑了笑,“给,你一定要护巧姑周祥,如果有人无事生非,你告诉他,赵庄米行的新主人是许家的海老爷,他老人家的名号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翟子是个拉车的,什么人也接触,许家舅老爷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人年轻时候为朝廷守过边疆,威风八面,在多次战役中逢凶化吉,传说那老头有神灵庇护,刀枪不入,上次程媒婆到家里闲聊,也说起过许家舅老爷,说老头脾气暴躁,不通人情,一句话不顺他老的意,就会拍案而起。
“海老爷,俺接下您老的差事,把巧姑送到孟家。”翟子战战兢兢站直身体,向马车鞠躬九十度。
孟家前院里,蝴蝶和蜜蜂围着石榴树飞舞,院井正中的莲花缸水光潋滟,青翠翠的叶片托起含苞待放的花蕾,如沐浴的仙女,身披粉纱绿裙,娇羞欲语而无声,阳光洒满院井,明亮的窗户上摇曳着一绿,一红,白墙黛瓦萦红晕,庭前花木争芳筵。
余福站在影壁墙旁边,阳光把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台阶上,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一圈圈青烟笼罩着他一张沮丧的脸,二小子牺牲在黄河口,这件事他和大儿子瞒着婆姨,不知道能瞒多久。
码头上飘来了汽笛声,惊飞的草鹭在天空飞翔,雪白的羽毛点缀着薄如蝉翼的雾气,宛若身披孝衣的队伍在哀乐中哭啼。
余福顿时泪水婆娑,他耿耿脖颈把泪水吞进了喉咙,垂下眼神盯着耳房门口,那里堆着一堆芦苇,旁边杵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他把烟头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用鞋后跟碾了碾,抓着衣袖抹抹脸,奔着那把镰刀蹿过去,他要杀了帮着日本人做坏事的陶秀梅替儿子报仇雪恨,这个想法刚冒头,他自己吓了一跳,在这之前他只杀过鸡,从来都没想过杀人的事情。
一阵凉风越过门楼子,吹散了他花白的头发,天是热的,他全身冰凉,他的手掌握不成拳头,扭脸瞭望着北堂屋,两片木格子门紧紧关着,屋里没有一点声音;转过眼神,盯着通着中院的长廊,风拽着墙垛子旁边的苹果树刮擦着墙墉,抖落一层反碱的石灰,
姌姀昨儿晚上在院井里站了半宿,直到街上没有了动静,黄忠从外面回来告诉她说一切都好,她才舒了一口气,今儿吃过早饭她躺下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余妈,几点了?”姌姀睁开慵懒的眼睛,抿抿乱蓬蓬的头发,在炕上翻了个身,轻轻念了一句,“俺睡了多久了?”
门帘上的银钩子叮当叮当响,微风挟持着一缕光越过廊檐和窗户,穿过窗帘照进屋里,明媚的阳光撩拨着她心里一根牵挂的弦,徒增了许些惆怅和伤感。
她爬下炕,踢蹬上鞋子,从炕柜顶上拿下针线笸箩,笸箩里有一套婴儿的棉袄棉裤,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年前孟数说他的媳妇雨妍怀孕了,认真算算日子,下个月就要落怀,不知道那个丫头从河北回来了没有,世道这么乱,一个女孩子挺着大肚子在外面奔波让人不放心,她真想把心里话与丈夫唠叨唠叨,丈夫已有四个多月没回家看看了,以前无论他多忙都要回家吃晚饭,陪着婆婆喝壶烫温的即墨老酒,酒足饭饱,婆婆哈欠不断,去内屋睡下了,丈夫喊来了黄忠和余福,又添了一碟卤菜和一盘煮花生米、二斤高粱酒,觥筹交错之间,夜渐渐深了,玻璃罩子灯里的油已经见底,丈夫喝得酊酩大醉,醉话连篇,他说他一生只作对一件事,娶贤惠的姌姀做媳妇,帮他照顾父母,他在外面做事后顾无忧,不知他嘴里的话是真是假?
想起丈夫姌姀破涕而笑,她放下笸箩,走到梳妆镜前坐下,镜面上映着她憔悴、忧心忡忡的模样,她从斜襟襻扣处抽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痕,拿起起胭脂红扫过双腮,然后打开松散的髽髻,细细盘起一个燕尾髻,插上银钗,挂上银耳坠子,又在脸上补了一点鸭蛋粉,用手理理斜襟襻扣,平展平展百褶裙上的褶裥。
拾掇好了一切,姌姀右胳膊弯夹着笸箩走出了东间屋,绕过灶堂间直奔堂屋门口,伸出左手挑起门帘往院井里眺望,西厢房门口廊檐下没有余妈的身影,几只喜鹊站在石榴树上蹿跶,抖落一簇簇火红的花瓣,在半空翩跹,有的落在窗台上,有的落在墙角旮旯里;余福抱着胳膊站在影壁墙旁边,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余大哥,他余妈去哪儿了?”
余福急忙绕过影壁墙,面对着姌姀弓弓腰,“回禀大太太,俺那口子去了河道,她给俺洗衣服去了。”
姌姀想说后院有水井,干嘛跑那么远,她没说。
余福已有五十多岁,额上镌刻着深深的褶皱,两鬓斑白,下巴颏上的胡须夹杂着银丝,松弛的双眼皮,耷拉的眼角,微驼的脊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作累弯了他的腰,老太太每每谈起他,不免点头称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候着孟家院子,他真真的不容易。
“余大哥,您去河道找找她吧,河面上石头滑,别让她磕着哪儿。”
”不用,俺嘱咐她了,这时辰她也该回来了。”余福说着扭头往门洞子瞅了一眼,“大太太,您没有什么吩咐,俺扫扫院子可以吗?”
姌姀放下门帘迈出屋子,站在廊檐下,眼睛盯着繁花似锦的石榴树,红艳艳的花朵宛如新郎新娘手里的喜绸,一头攥在一个漂亮的女孩手里,一头牵在儿子的手里,她满眼欢喜,弯腰捡起一片放在笸箩里。
“大太太,”余福吞咽一下喉咙,他想告诉姌姀,老爷前天夜里回来过,在东厢房坐了半宿,他犹犹豫豫没说。“太太,那个兰丫鬟出去一个时辰多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姌姀收回目光,轻轻簇簇眉梢,兰丫鬟的事情她无权干涉,婆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能越俎代庖。“余大哥,院子挺干净的,您实在没事做,就去耳房休息会吧。”
“大太太,俺想用芦苇补补炕席子。”
“余大哥,您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用与俺商量。”姌姀笑了笑,“俺去看看婆婆,陪她老人家聊聊天。”
东厢房的两片木门半敞着,门轴在窠臼里吱嘎吱嘎转悠,掀起一丝丝柔软的风,卷起地上一片片石榴花,飞进了屋里,在正间屋地上袅绕。
“余大哥,东厢房的门怎么开着呢?”姌姀沿着石基路往东走了一步,眼睛盯着东厢房敞着的门扇。
余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下意识揩揩鼻子上的汗珠子,嗫嚅:“回禀大太太,俺那口子说天气热了,被褥容易发潮,让俺敞开门窗通通气。”
余福不是喜欢撒谎的人,脾气秉性直直爽爽,只要姌姀多追问几句,他必定把心里的话秃噜出口。
姌姀没注意余福的神色,她吸吸鼻子,空气里满溢着茉莉花的香味,不浓不淡,她乍然瞪大了眼睛,提着裙摆急匆匆踏进了东厢房,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迎面而来,拂过她俊秀的面颊,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在青岛父亲的书房里有棵茉莉花,每年夏季花开万朵,一卉能熏一室香,小小的、白白的、宛若一个个可爱的精灵,散发着宁静与优雅,出门玩耍时摘下一朵戴在头上,后母见到了一边喋喋不休,说戴白花不吉利,一边从她头上揪下来扔在脚下,用三寸金莲踩得粉碎,那个镜头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结婚后她与丈夫说起此事依旧流泪满面。
姌姀快步绕过正间屋的灶台,推开了南间屋的两片木门,欣喜地喊了一声,“正望_”没有人回声,没有丈夫的身影,西窗户上的窗帘垂在炕榻上,白底黄花的丝纱拽着一缕阳光轻轻飘动,筛滤一帘幽梦。
南墙根杵着一个五斗柜,上面摆放着一个十寸大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相片,姌姀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身穿锦缎绣袍,雍容大方,光彩照人,公主髻上插着珠花簪子,簪子一头吊着精美的珍珠流苏,与翡翠耳环珠联璧合,脸上薄施粉黛,秀眉如柳弯,额间微点朱红,娇羞可爱的样子如同含苞待放的荷花,她身旁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他头上戴着宽边礼帽,上面插着两支雁翎,身着锦缎长袍,大襟右衽上坠着一方白玉,平端袖口露着一双修长的手,稳重自信如同翠竹坚韧挺拔;相框后面,靠墙端放着一对青花瓷花瓶,胎体厚重,釉面温润如玉,几枝茉莉花枝斜插在花瓶里,椭圆形的叶片簇拥着小巧玲珑的花蕾,洁白无瑕的花瓣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北墙根两把楠木扶手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椅子之间有个楠木香几,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洪宪瓷茶具,还有一部书,阳光穿过窗户投射在香几上,柔婉的光在椅背上滑动,落在书页上,微风轻轻翻动着书页,飘起一丝丝墨香。仿佛看到丈夫静静坐在左侧的椅子上,书放在他翘着的二郎腿上,一手端着茶碗,一会儿呷一口茶水,一会儿翻动着书页,他那么专注,又那么儒雅。
姌姀走近炕榻,把手里的笸箩放在炕沿上,走到香几旁,撩起裙摆,双膝并拢,小腿弯曲退坐到扶手椅上,曾经何时,那一段美好时光记忆犹新,她跟着丈夫回到孟家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丈夫从外面回来,都要坐在这儿喝一碗淡淡的花茶,看一会儿书,她默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缝补衣衫,银针拽着线穿过布片,灯花在墙面上摇曳,气氛和谐又恬静。
姌姀潸然泪下,她静静地坐了许久,从斜襟袖窝处抽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捧起香几上的书籍,从书里掉出一张折叠的笺纸,飘飘悠悠落在她的膝盖上,她一怔,蓦地跳起身,慢慢打开笺纸。
姌姀:
与你初相识的日子让我终生难忘,曾发誓要与你择一城终老,白首不分离,掬一捧晨曦灌一盏灯油,点亮流年花开;盈一抹余晖升一团篝火,融化雪虐风饕。
可是,我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姌姀,长话短说,先谢谢你为孟家所做的一切,也谢谢你帮我在母亲身边尽孝,这么多年,我只对你说了两次谢谢,第一次是你嫁给我的那一天,蒙你不弃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感念于心。
你生下树儿那天,我问你要什么?你说买一盆茉莉花放在窗台上,第二天我去北平走得匆忙,把这事抛到了脑后,没能达成你的心愿,至今想起来心中愧怍。昨天一个卖花的叫喊着从铺子门前走过,她的花篮里正好有几根茉莉花枝,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买了下来,抽时间送回家,送给我的妻子,望你喜欢。
姌姀,你温良贤惠,生性柔弱,没有防人之心,让我很是担忧,上次岳父来信问你能不能回青岛住些日子,这个建议提醒了我,老人家眀者举大略细,不忮不求,定能庇护你周全。
姌姀,我想把粟儿和敏丫头交给你,你带着两个孩子去青岛吧,粟儿幼稚淳朴,与那个女人有天壤之别,在你身边一定能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敏丫头聪明灵慧,处事有礼有节,她倘若有一天真能嫁给粟儿,是咱们孟家的福气。
姌姀,本想让你把年迈的母亲带在身边,母亲说她岁数大了,怕死在外面,她要守候着孟家院子,她有一天要与父亲葬在一起。
其他话不说了,留下元稹两句诗送给我的爱妻: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莉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姌姀没读完信已涕不成声,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是丈夫留给她的嘱托,好似是一封遗书,让她肝肠寸断。“不,姌姀只愿意做你的妻子,不求闲事只求宁,不求来生只求今,倩影何曾顾良人,只爱君家若为常。”
风摇曳着窗扇,拂过姌姀的发梢,拂过她脸上的泪。
姌姀十五岁时在青岛教会学校上中学,平时除了读书很少与外界接触,时局和政治被热血青年拽进了教室,反对列强侵略控制、反军阀、反封建的浪潮前扑后涌,南方国民革命军举起了北伐的旗帜,这个消息就如沸腾的开水发出咕嘟嘟的声音,在每个角落里漫溢。
那天校长匆忙忙走进教室,让学生到大礼堂去集合,姌姀以为是教会来了外国人,要大家去听讲道,或者是开祈祷大会,求天主保佑大家平安,赐给世间美好,姌姀对这种仪式习以为常,没有往心里去,跟着人潮跑到了礼堂,偌大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小年纪的学生被安排在前面,每个学生比平日听话了许多,听不到乱哄哄的吵嚷声,只有脚丫子在地板上移来移去,高年级的学生与教员忙进忙出,脸上带着焦虑与不安,更多的是谨慎。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一串咔嚓咔嚓的皮鞋声,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前面的是校长,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她身旁是个肩腰上斜挎着黄皮带的青年,他头上戴着军帽,身穿棕色军服,鼻梁上戴着玳瑁眼镜,他的脸庞俊秀而刚毅,目光坚定又深邃,那份帅气如同黑夜里的星星,在拥挤的空间里光芒四射,
大家的目光被这个英姿飒爽的军官吸引,直起了腰,呆呆地看着他,他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慌忙把军帽摘下来托在左手里,双腿一并,长皮鞋“啪”碰在一起,面对着大家敬了个军礼,那么自然,又那么俊逸。
“鄙人姓孟,字正望,我很荣幸能到贵校来与各位老师,同学面谈,青年学生是国家的未来,不应该不闻窗外事,我们国家的版图变了颜色,列强在瓜分我们的国土,张开耳朵听听外面的声音,山川河流在哭泣,帝国主义和军阀践踏、蹂躏着我们的同胞,老百姓的生活连牛马都不如。”
铿锵有力的、震撼人心的演讲掀起一阵阵掌声,姌姀盯着这张刚毅又帅气的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想到,半年后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又见到了他,他身上不是穿着那套军装,而是深棕色呢料中山装,脚上也没有穿大皮鞋,而是一双青布圆口布鞋,简单的衣装更显得他清新脱俗,精神饱满,他的眼神几次有意无意落在姌姀的脸上,又羞涩地移开,不好意思地勾勾唇角,擎起手抿抿二八分头,掩盖着脸上的尴尬。
姌姀想起了同学说的话,城外几处交通要道口都有武装军警把守,不允许行人随便通过,大街小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捉拿革命党,眼前的孟先生不就是他们要抓的革命党吗,她没有感到害怕和惊慌,甚至都没有奇怪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家里,想必他也是父亲志同道合的朋友。
“您好,孟先生。”姌姀垂下双手,缓慢地向前倾斜身体,弯腰行礼
“不必拘礼,扬小姐。”他慌乱地跳起身来,伸出手又收回去,局促不安的样子逗乐了姌姀,她用手掩着嘴巴,眼神从下往上偷瞧着对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正微笑地盯着她,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与一个男性面对面站着,瞬间让她脸红耳赤。
姌姀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嫁为人妇,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丈夫在她心里是一座大山,是她生命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如今在外大马金刀的丈夫却留下了这样一封信,让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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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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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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