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大院少了许多人,少了许多声音,渐渐清净了下来。冥爷不太适应这种寂寞冷落,缺少了向他阿谀谄媚的下人、还有向他奴颜卑色的丫鬟,他越来越孤独,除了白天坐在门洞子里打瞌睡,没有其他营生,天刚擦黑他就睡下了,他的咳嗽声,还有梦话,忽高忽低钻出了耳房的窗户,夹在冬虫哀啼里。
廖师傅睡在靠近门洞子的西厢房,他说冥爷岁数大了,听力下降,许老太太离开家门时嘱咐他帮着冥爷看护门院,他照办了,冥爷也没有反对,如果在以前,冥爷定会扭着细细的腰身,甩着莲花指,龇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不用,不用,俺一个人看的过来。”
这两年海秉云很少出门,最远的地方站在大门洞子、抻着脖子往街口瞅几眼。
街口墙根下蜷缩着无家可归的乞丐,少了穿街走巷肩上挑着担子的、手里摇着货郎鼓的货郎,多了全身武装的、排着队、扛着枪,趾高气昂的鬼子,他们脚上的大皮鞋使劲踢着坚硬的地面,故意弄出一些响声,恐吓着路人。鬼子身后、身旁跟着狐假虎威的二鬼子,晃着脑袋,眨着黄啦啦的眼珠子,生怕从哪儿跑出一个两个可疑人,伤害了他们的主子,他们的主子比慈禧太后厉害,弄不好就要丢命,他们不敢有一点纰漏。
鬼子也曾想霸占许家大院为己用,许洪黎一句话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们就不怕抗日游击队扔一枚手榴弹……”不知是不是许洪黎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鬼子怕被抗日游击队一锅端,选择了沙河街的警察大队部作为他们的宪兵队。
许家大院住着舅老爷,许洪黎不在乎,许家大院早晚是她的,她一个人也住不了这么多房子,房子没人住三年就塌,何不卖个好?海秉云脾气秉性她清楚,不仅倔强,更暴躁,鬼都怕他三分,再说海家也曾是皇亲国戚,多多少少沾点皇气,能镇得住老宅。
许洪黎见到海秉云虚情假意,口蜜腹剑:“舅老爷,俺尊着您,房子您照旧住着,那个,那个俺,俺妈,她去哪儿了?今儿俺当着您老的面还喊她一声妈,就着她的当面就免了,俺亲妈怎么死的,俺心里记着呢?她就这样逃了,没留下一句解释的话,哼,心里有鬼才害怕俺找她的茬,不是吗?您的那个妹子,您最了解,争名夺利,不知天高地厚,风水轮流转,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这,不,不是这么回事儿……她去沧州了,她身体不舒服,回去给你,给你爹上香去了。”海秉云想解释一下,他知道就是他说下天,许洪黎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她已经变质,从内到外的变,心坏了,无论什么良药也治愈不了,她如果心存善念不会为了码头向自小疼爱她的大哥许洪涛举起手里的屠刀。
昨天夜里的枪声响到三更,方向在沙河街的东南边,靠近八里庄,让海秉云揪心揪肺,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天不亮就起床了,他双手拄着拐杖,弓着身子踏出了屋子,沿着长廊往前挪着颤栗的脚步。
曲曲弯弯的长廊连着几处屋子,屋子掩藏在高高的、宽宽的廊檐下面,黑乎乎的没有一点亮儿,黏在门框上的旧福贴翘起了角,在风里忽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家院里的灯在两年以前就熄了,台阶下面的雪和鱼塘的冰亮着,照在月亮桥上,桥栏杆上的景泰蓝与天上时隐时现的星光相互映衬,四周的轮廓多了许些明晰。
迈下长廊,脚下的石基路清清楚楚,走的人多了,石头磨出了包浆,光泽耀眼,又被前天的雪洗过,亮晶晶的。
院门口外面传来几声狗吠,海秉云有意无意往西厢房瞭了一眼,似乎少点什么,在平日里,院门口有一点声音,廖师傅都会跳出来,奔到大门口瞅几眼,再跑到他的屋门口外面,战战兢兢问:“舅老爷,您听到什么啦?没吓着您吧?”
如果没事,廖师傅打着哈欠回到他的厢房,身体往炕上一挨,霎那间,如雷贯耳的鼾声在院里穿梭,而此时西厢房没有下炕趿拉鞋的动静,鸦雀无声。
海秉云一边往前走,一边摇摇头,感觉自己多疑了,年轻人睡得死,轻易不会被惊醒。
海秉云的脚步停在桂花树旁边,树根下落着厚厚的桂花叶,被惨白的雪笼盖着,撩开冰凉的雪,攥一把树叶在手心里,他想起了敏丫头第一天到许家的情景,那个丫头就是用它把他屋里的老油子味熏没了。
想起敏丫头,海秉云眼眶湿润,松开手,树叶飘飘而落,落在脚下,落在树下的长条椅子上,弯腰用袄袖呼啦呼啦冰冷冷的椅子,轻轻坐下,丫头似乎站在他的身旁。
“去玩吧,去月亮桥上看看,那儿是许家最好、最高的地方,看得很远……”
丫头矜持地问:“可以吗?”
他使劲点点头,“可以,去吧……”
丫头跑上了月亮桥。
海秉云站起身,追着那个模糊的小身影靠近月亮桥,昂起脖子眺望着桥上,桥上没有丫头的影子,只有风,一阵风撩起他的一头短发,顺着他细瘦的脖项钻进了袄领,钻进了他的心里,从手心凉到脚丫,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几缕惨白的头发荡在他凹陷的腮帮子两侧,头上的棉帽子只遮住他的头顶,两边护耳挽到了上面,露出两个长长的、褶褶皱皱的耳朵,认真听听,街上传来几声没有规律的狗吠、老鼠的跳跃,枪声早停了,耳边还有连绵不断的回声,搅扰着他忐忑不安的心。
雾霾在云层之中起伏跌宕,空气里漂浮着硫磺的味道,迟迟不散,吸进了鼻腔,喉咙里刺刺挠挠,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在空静静的大院子里那么响亮,他急忙用袄袖捂住嘴巴,歪着肩膀,往后院许家祠堂方向瞄了一眼,厚厚的两扇门中间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锁,屋里屋外没有一盏灯,只有大铜锁在黑色里闪着寒冷冷的光。
以前,刚进入腊月,祠堂两扇大门早早敞开了,香案上的香烛从腊月二十三燃烧到来年正月十五,灯火通明,照得整个屋子如白昼,堂厅两边的梁柱子上各吊着一盏长明灯,长明灯是玻璃制作,两层结构,像一个大大的宝葫芦,葫芦底托着一个莲花座,一片片花瓣凹形设计,向两边徐徐绽放,那是添油的地方。
葫芦上下肚子里装满了油,一根浸过油的麻绳,从底座通到灯口,点着灯口预留的麻绳,灯亮了。
远远看着,那根黄灿灿的麻绳像一条披着鳞片的小龙,随着脚步带起的一阵细风在油瓶里游动,灯口吐着花蕾一样的火苗。火苗从没有灭过,少一点油,就看到了,守灯的下人不用多嘱咐,总会自觉地把灯油添满。
祭桌上除了燃烧的红蜡烛,就是各色各样丰洁的祭品,金黄黄的香炉里插着香烛,一缕缕淡雅的焚香夹着佳肴美馔的香,飘洒在屋子每个角落;油灯的光、蜡烛的光,如天上的星星落满屋子,蹿到了院子。
祭品不仅花样众多,心里装着虔诚与敬仰的许老太太不会让祭品变凉,说什么祖先就是吃那口热气,凉了他们就吃不到了。屋外的长廊里穿梭着忙碌的丫鬟的身影,丫鬟手里端着换下来的祭品,偷偷捏起一块塞进嘴里,抿着嘴嚼着,走碰头互相眨眨眼,不说话,讪笑一声,用手指指鼓鼓的腮帮子,心照不宣,擦肩而过。
进入腊月丫鬟仆人挣着抢着做后院的事情,主要为了吃到换下来的色香味俱全的祭品。发现下人偷吃,许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换下来的祭品很多,不吃浪费了。
许家大院外面还有排着队的乞丐,许多人摸清了许家的风俗习惯,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腋下夹着打狗棍,手里捧着各式各样讨饭的碗,眼睛紧紧盯着许家的大门,等着冥爷开门,许家丫鬟胳膊肘上挎着篮子,篮子里盛着各样食物,那一些食物用荷叶包着。
许老太太很讲究,敬重吃的东西,无论给谁吃,都要用干净的荷叶包起来。
那荷叶是许家池塘里的荷叶,每年进入秋季,许老太太会让下人把荷叶摘下来,洗净了,晾干了,预备着腊月里用。
突然,沙河街东面传来了爆炸声,“轰隆”火光冲天,接着警笛划破了黑黝黝的天空,掩盖住了狗吠和孩子哭。
吓得海秉云把探出去的头收了回来,身体晃了晃,尽量站稳脚步,高高的颧骨随着嘴唇哆嗦,两只深邃的眼睛瞪大,瞪出了两团火苗,如果他能走远路,他真想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日本宪兵队被抗日游击队炸了?炸得好。自从日本鬼子占领了沙河街,沙河街失去了昔日繁华,变的乌烟瘴气,死气沉沉。
过了一会儿,爆炸声渐渐沉了下去,警笛声在街上此起彼伏。一只猫尖叫着从后院钻出来,跳上了高高的墙头,一双亮亮的、惊恐万状的眼睛与海秉云打了一个照面,愣了片刻,一跃而起,一晃儿不见了。
海秉云的心一抽抽,把一只手从拐杖上拿开,扶住身前的桥栏杆,眼睛瞄着火房后面的小路,从后院墙角传来了脚步声,由远至近,他想向西厢房喊一声廖师傅,他犹豫,听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来人手里拿着铁家伙,铁家伙不小心碰在石基路上,发出“咯嗤咯嗤”声,听着硌牙。
海秉云不怕死,他还不能死,妹妹离开家时,他斩钉截铁地保证,他要保护许家一草一木,不会让强盗踏进许家大院一步。
此时掂掂手里的拐棍,他哭笑不得,他不再是当年驰骋沙场的绿营军,眼下他只能拎得动一根棍子,如果硬拼肯定不是对手,先找个藏身的地方吧。这儿离着火房不远,跑过去来不及了,低头看看脚下的台阶,手抓着桥栏杆,艰难地往上爬了一层,台阶上的雪白天扫过了,只剩下一点点水,水结成了薄薄的冰,脚下一滑,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他就地坐下,屁股坐在湿乎乎、凉嗖嗖的台阶上,上半拉身体藏在栏杆后面。
两个黑影出现在视线里,前面是一个大个子,上身是一件黑乎乎的大棉袄,下身一条肥大的棉裤,手里攥着一把铁锹;后面是一个气喘吁吁的长者,甩着双手,脚步蹉跎。
二人的脚步停在火房门口,前面的大个子把手里的铁锹杵在墙根上,腾出手推推火房的门,门开了,扭脸往身后的人看了一眼,把身体往侧面闪了闪,没说话,意思是您先请。
他身后的老者一身长袍,头上扣着一顶棉帽子……那不是江德州吗?海秉云使劲眨眨眼睛,他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没错,那个邋遢的背影就是江德州。借着少许的白,海秉云看清了两个人的真面目,前面的那个人是廖师傅。
海秉云满心、满脸的欢喜,他真想跑过去与他们打个招呼。他们这是去哪儿了?难道那声爆炸与他们有关系?……海秉云不敢想,廖师傅是一个老实巴结的、无心无肺的中年男人,每天不多说一句话,走路带风,说话带笑,他却在不声不响做一些让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还与江德州搅和在一起,江德州是做什么的?他可是抗日交通线上的老兵,哦,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把他一个主家蒙在鼓里,好恼,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拎了起来,准备狠狠戳戳地面,发泄一下心里的情绪,拐杖停在了半空。
火房里传来搬凳子声音,还有廖师傅拿劈柴的声音。海秉云很好奇,他想知道这两块人物这么晚瞒着他去做了什么,他用手掌支撑着光滑的地面,扶着桥栏杆晃悠悠站起身,蹑手蹑脚靠近火房的窗户,一只手扶着窗台,一只手使劲摁着拐杖,脑袋瓜子贴在窗口一侧。
廖师傅走到锅灶前,蹲下身体打开灶门,用一根长长的掏火棍子在锅底捣鼓了一下,一缕火苗“腾”窜出了灶口,照在他的脸上,他满脸汗珠子,汗珠子上黏着黑乎乎的灰尘,只剩下一双闪着淳朴光芒的眼睛。
江德州坐在锅台旁边凳子上,双手揣在袄袖里,耷拉着头,双眉金锁,脸上锁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
“江叔,您这是去哪儿了?看到了什么?路上,俺不敢问您,这到家了,您老到是吭一声呀。”
廖师傅的话让海秉云一惊,从廖师傅这句问话,他们二人没有在一起。
海秉云又往前佝偻佝偻背,耳朵牢牢挨在结了冰的窗玻璃上,他也没感觉冷,他忘了冷。
“唉,俺去了一趟坊茨小镇,回来想找舅老爷聊聊天……然后准备去一趟蟠龙山……半路上,听到了枪声,俺顺着枪声跑过去……已经晚了,俺看到他们在呼唤,呼唤孙大少爷的名字……俺,……”江德州满脸懊丧,头垂得更低了。
听到孙大少爷这几个字,海秉云全身惊悸,站不稳,他猜对了,是连成他们遇到了鬼子,可怜的娃呀……
海秉云晕死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济世堂的郎中来过了,说让大家准备后事,通知他的亲人……海秉云听到了,他心里使劲骂缺德的郎中,他却不愿意睁开眼睛,他在梦里寻找许连成的身影,找不见,找不见就是许连成没事,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听到了哭声,悄悄睁开一个眼角窥视一下四周,只有廖师傅哭的一塌糊涂,鼻涕泪水挂在他的胡茬上,他是真伤心,责怪自己没有好好照顾舅老爷。
江德州往门口送着郎中,与郎中挤眉弄眼,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不时扭脸瞄一眼床上躺着的海秉云,脸上飘过狡黠的微笑。
冥爷站在院里的石基路上,向海秉云屋里抻着脖子,愁眉苦脸,一会儿从眼角挤出两滴泪,一会儿双手拍着两条竹竿腿,一会儿嘴里喊着:“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儿?”
第二天的阳光穿过了窗玻璃照进了屋里,照在江德州的脸上,江德州坐在床沿上打瞌睡,老人几天不曾合眼,一直守在昏睡的海秉云床边,身体吃不消,睡着了。
屋里地上有一个大火盆,盆上冒着一细细的烟,烟里夹着星星的火苗。
靠墙角的桌子上除了一盏已经熄灭的玻璃灯,还有一盘炒土豆片,上面有两块像手指头肚子一样大小的熟猪肉,还有一个枣馒头,橡子面做的。廖师傅不知从哪儿找出两枚大枣,切成了很小竖条,放在馒头顶上,即使这样舅老爷也没有食欲,他不是挑食的主,年轻时候守卫边关时,粮食运不上去,他掏蜂子窝吃,像嚼蜡,那本就是嚼蜡。
海秉云醒来了,他瞥斜了一眼江德州,手习惯性地伸向桌子,摸索到烟杆抓在手心里,皱巴巴的眼角紧紧盯着黑洞洞的烟窝,那里没有一丝烟,没有一丝火,从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落在烟杆上,上面镶嵌着鎏金卡子,粼光闪闪,嘬一口烟嘴,吞咽一下口水,把迷迷瞪瞪的目光转向窗外,长廊下面的三棵杏树银装素裹,看不到一片叶子,枝丫上挂着几串冰凌子,细细的,长长的,亮亮的。廖师傅曾说把杏树上的雪与冰凌摇去,被他制止了,他想看着那层雪自然地融化,被许家的灯融化,被许家孩子穿梭的脚步震落,他盼着、等着,却等来了他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唉,俺的连成,可怜的娃呀,马上要当爹了,却……”
听到海秉云哭哭啼啼,江德州用手背划拉一下脸,咧了咧嘴角:“您醒了,还知道哭呀,说明您还活在凡间……可把俺吓坏了。”
海秉云胳膊肘杵着褥子,他想坐起身体,眼前发黑,头晕脑胀,“扑通”又躺下了。江德州连忙跳下床沿,从海秉云手里夺过烟杆放在桌子上,双手抓着海秉云的肩膀头,往枕头上方拽了拽,埋怨道:“就你这个小身板,还跟自个怄气,整整躺了两天,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没有力气了吧,好好养着自己的老骨头,拿出守边疆的气魄,有力气与倭寇拼一拼。”
“江老头,别用其他话搪塞俺,那帮挨千刀的日寇把俺的连成怎么啦?快告诉俺。”
江德州扭着脖子瞄了瞄院子,摇摇头:“不知道,廖师傅又出去了……他昨天跑出去探了探消息,鬼子很狡猾,从日本宪兵队没透出一点信息……您是知道的,俺江德州说话不拐弯抹角,也没有好话说给您听,俺在您老眼前也不敢隐瞒什么?前天夜里是连瑜遇到了鬼子,连成去救他们,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昨天俺跑了一趟八里庄,遇到戚老二他们,他们说连成少爷活不见人死不见……”
“他,他不可能死……”海秉云大叫了一声,两行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眼帘流到了耳根,一滴滴落在枕头上。
江德州抬起皱巴巴的大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说:“……什么事儿往好处想,俺估摸着,沙河街鬼子赶到时,连成被人救走了,戚老二说,现场少了一辆黄包车,他还说,在沈老爷赶到的同时,看到两个身影,一个像女人,他们从堤坝后面靠近了孙少爷,俺想应该是一品,一品不放心连成,所以,她下山了……”
海秉云没有说话,他心里一清二白,一品已经身怀六甲,怎么能跑下山,何况蟠龙山离着八里庄有二十多里路呢?江德州又再哄弄他。
“俺的连成呀,你,你,舅姥爷还指望你给俺养老送终呢……你可不能先俺一步走了呀……”
海秉云把他的后半生交给了许家这几个孩子,这是他活下去的意义,许连成有出息,学识渊博,虽不能考取朝堂,不能戴孔雀翎、穿一品仙鹤补服,最不济也是二品锦鸡,在北平谋一官半职不在话下,住进大宅院,封妻荫子、钟鸣鼎食。
他海秉云如果身体好,还可以含饴弄孙,那种日子他期盼已久,可是,日寇来了,他的梦碎了,碎了一地,他以为民众团结起来就能很快打跑侵略者,没成想,汉奸无处不在,卖国求荣的官僚拿着国家俸禄,助桀为虐。从日寇侵占东北三省至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日寇依旧赖在中国没有离去的意思,并且越来越嚣张跋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您不要担心,那个女的也许是三小姐婉婷……”江德州心里巴望有人救走许连成,他心里也着急,更担心,他把许家的孩子已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一些孩子虽然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心里装着一个大家,那就是国,为了抗日抛头颅洒热血,个个都是好样的,让他从心底钦佩。
“婉婷?!”海秉云猛然睁大了眼睛,盯着江德州,“婉婷,不,她还是一个孩子……”
“闵文智也在山下,他是跟着连成少爷一起下山的,三小姐下山是有可能。您别着急,廖师傅回来,俺去一趟蟠龙山……事情就会水落石出。”江德州尽量找话宽慰舅老爷,他心里清楚,如果许连成真的落入日本宪兵队,对于许家也是最糟糕的
事情,许老太太她们不仅不能回到许家大院,还能受到株连。
就在这时,大门洞子传来了开门声,还有冥爷尖细的声音,矫揉造作:“廖师傅,您今天出去好早呀,俺都没有起来给您开门,不好意思,您多担待。”
廖师傅瞥了冥爷一眼,咧着嘴角笑了笑,没有搭话。冥爷佝偻着脖子,往廖师傅手里攥着的菜筐子里瞅了一眼,筐里面只有一棵大白菜,大白菜好像在泥里滚过,挂着雪碴子,外面一层冻成了冰,变了颜色。
看到那棵白菜,冥爷皱皱眉头,晃晃尖尖的下巴颏,不阴不阳地问:“廖师傅,家里后院不是有白菜吗?您怎么又买白菜?”冥爷感觉自己问的话有点出格,用手掌拍着自己的嘴巴,声音嘹亮:“告罪,算俺没说,廖师傅,您别误会,俺不是那个意思,有什么吃什么,俺不嫌弃饭菜……俺是说,您出去一趟不容易,至少买棵芹菜回来,多多少少买块肉,俺不吃肉,吃素,您是知道的,俺不是为了俺自个,院里还有舅老爷不是吗?他病了两天,应该给他补补身体。”
“有白菜吃就不错了……冥爷,下次,俺出去给您买棵芹菜,实在不行俺跑一趟威县,那儿是县城,要什么有什么……”廖师傅垂着头继续往前走,他准备绕过东长廊,穿过月亮桥直接去火房,他的脚步还没有靠近月亮桥,江德州从海秉云屋里走了出来,老远就喊:“廖师傅,舅老爷找你有事儿。”hΤTpS://WWω.sndswx.com/
看到江德州冥爷打了一个冷战,小眼珠子滴溜转,这个江德州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昨天不是走了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自己真的老了?没听见门响。不行,舅老爷与他不对付,如果舅老爷知道他耳朵出了毛病那还了得。想到这儿,冥爷向江德州撩了一嗓子:“江管家,舅老爷醒了吗?唉,让他跟着俺们下人吃苦了,这个廖师傅也是的,出去半天只买了一颗白菜回来。”
江德州把双手插进袄袖里,在原地跺着脚丫,向冥爷弓弓腰,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呀,冥爷,您不出去不知道,街上也只有白菜了,菜贩子不敢进沙河街。胆大的,不怕死的,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跑到了街上,挑子没放下,菜就被抢没了。日本人抢,不给钱;街民拿着钱,抢不到。冬天吃什么,只有白菜土豆……咱们有菜吃感激廖师傅早早出门排队,感激他不辞劳苦,起早贪黑,这天多冷呀,站一会儿冻得手脚僵硬,唉,如果俺身子骨结实,俺出门帮他多抢几颗白菜。”
冥爷鼻孔下垂着一串鼻涕,鼻涕触到了他的上嘴唇,他才感觉到,他疾速擎起鸡爪一般的手,用两根手指拧拧鼻子,在地上狠狠摔了一把,又吸溜吸溜红鼻头,锁锁凸起的肩胛骨,张了张嘴巴,吐出一口气,他心里有气,嘴上也有气,江德州话里话外没把自己当外人,当成了许家的人,自从闵家去了青岛,把他这个江管家扔了,被舅老爷收留,到了许家什么也不做,反而像许家的贵客。
冥爷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江德州没吃他一口,没喝他一口,他也嫉妒,确切地说,是害怕,害怕江德州抢了他的饭碗。
“是,是,俺好久没,没出门了,也老了,走不远,但,看护许家这两片门绰然有余。”冥爷说着退着脚靠近两扇门,扭转身撇撇嘴角,喉咙里“哼”了一声,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又不敢说,他怕他的埋怨被舅老爷听到,屋里的舅老爷没吭一声,也许正竖着耳朵听着呢,哪句话不顺老人家的耳朵,跳起来骂人都是轻的,他不敢得罪舅老爷,许洪黎都给舅老爷面子,他一个看门的算什么东西?何况,许家大院主事的人只有舅老爷,不高兴撵他走,这寒天冻地去哪儿?
想到这儿,冥爷心里打了一个寒颤,真冷,颤抖着手把门重新掩齐,撅腚哈腰抓起旁边立着的顶门杠子,他感觉手里的顶门杠好像被冰块浇筑了,死沉,拿不动,差点脱手。这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踩在雪水的泥浆里,那么清晰,又那么轻巧,渐渐听到了喘息声,停在了门口台阶下。
冥爷放下手里的顶门杠,翘着脚,把耷拉着的眼皮瞪上去,顺着门缝把两颗小眼珠子送出去,他看见了,看见两个女孩站在台阶下面,一个高高个子的,身上衣服补丁摞补丁,一头黄草般的头发乱糟糟遮住半张细长的脸和尖尖的下巴颏,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与逃荒的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女孩穿的干净,脚上还有一双翻毛马靴,个子不高不矮,椭圆形的脸蛋,粉嫩嫩的……“是,是敏丫头!”
这会儿,廖师傅弓着腰走进海秉云的房间,低声问:“舅老爷,您吃饱了吗?”
“廖师傅,外面没事吗?”
廖师傅语气里带着欢喜:“回舅老爷的话,没,没事。”
“好,没事就好。”海秉云翻了个身,把脸转向桌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把眼睛瞄着屋门口,咳了一下嗓子,嗓子眼裂了口子,有点疼。“俺吃饱了,把饭菜拿下去吧,顺便烧壶水过来,没有茶,找点晒干的桂花,实在不行揪片荷叶也可以,没有颜色俺喝不下去呀。”
“是,”廖师傅走到桌前,他愣了,早饭好好地放在桌子上,筷子端放在盘子沿上,“您,您没吃?!舅老爷,对不起您,俺没给您做白面馒头,前些日子老太太托人送来一袋面,小年那天包了三十多个饺子,俺把面粉又放起来了,俺怕除夕夜少爷他们回来……”
看着廖师傅谦和小心翼翼的样子,海秉云擎起一只手,在半空摆了摆,“俺知道,不怪你,不怪你,俺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你做得对,做得对,只是,俺吃不下呀……俺口干,只想喝水。”
“那,俺马上给您去烧壶水,沏壶茶,十月份俺晒了一些桂花,俺去给您沏壶桂花茶。舅老爷,上次俺让江叔给老太太送去两包桂花,她捎话说,说谢谢俺有心了。”廖师傅话里意思是告诉舅老爷,许老太太很好,不用惦念。
“廖师傅,你没找人给八里庄送筐藕去?你们的主子喜欢吃炸藕合,这是她饭桌上一道菜。”
“俺准备去街上找人,可是,可是,没人敢去……前天的枪炮声您老也听见了,不是吗?舅老爷……刚刚俺又去街头撩了一眼,街上没有一个外来人,听说湾头村和八里庄那条路口被鬼子封了,不知能被封多久,唉,没有菜吃怎么办呀?”
海秉云明白,廖师傅不是担心有没有菜吃的事情,许家不缺菜,后院墙根下腌制着萝卜缨子和长豆角,火房后墙根还有一摞被雪覆盖的白菜,直管家说的对,廖师傅不是为买一棵白菜而跑了一趟沙河街,他心里一定还有其他事儿。
“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不知她们主仆二人能不能回来?每年进入腊月都要给许家先祖上香,已经放下两年了,今年可不能再放下了,许家祖宗会生气的,小辈们需要他们护佑,唉,这一切俺一个外人做不了,必须有许家人必躬必亲。有空儿你见到她,把俺的话儿告诉她。廖师傅,您心里还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吗?不妨说出来,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听听,也高兴高兴,好吗?”
廖师傅靠近床边,把头垂在海秉云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舅老爷,俺告诉您一个高兴的事儿,前天晚上,鬼子和二鬼子死了几个,还有一个少尉被一发子弹毙命。”
“是谁?是哪个英雄?俺想见见他。”海秉云一下来了精神头,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廖师傅憨厚的模样。
“舅老爷,舅老爷您看俺做什么?不是俺……”廖师傅被海秉云看得头皮发麻,故作镇定用手挠挠后脑勺,觉得失礼,又把胳膊垂下,双手一会儿握着,一会儿松开,揉搓着,“俺不会打枪,扔一颗手榴弹还可以。不,不,俺只是说那个意思而已。”
海秉云笑了,他长喘了一口粗气,把脸转向窗外,明亮的阳光迈过了墙头,融化了一层雪,滴落一溜晶莹剔透的雨珠。
“俺知道不是你,你也不是兔子腿……只可惜,不知连成被谁救走了?廖师傅,谢谢您去日本宪兵队放了一把火,拖延了时间……连成他们才有机会脱身。”
廖师傅打了一个直眼,那天他半夜出去不只是放了一把火那么简单,而是往鬼子宪兵队后院仓库扔了一颗手榴弹呀,舅老爷不点破,他假装没听明白,继续俯首帖耳,“俺,俺,孙大少爷的事情俺真不知道,您要问,就问问俺江叔。”
海秉云把眯缝着的眼睛从窗外转向屋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廖师傅,一个瘦瘦高高的个子,好像没吃饱饭,没喝足水的树干子,哪像个厨子?红红的脸膛,宽宽的额头,倒像是烧锅炉的汉子。“你真不知道?!俺可知道你们一老一少整天耍笑与俺……”
听了海秉云抑扬顿挫的话,廖师傅满身冒汗,双手在眼前用力地晃着,“俺们哪敢?您是知道的,俺十几岁逃荒要饭流浪街头,是江叔让俺留在沧州许金府,跟着火房大师傅学艺,得到您舅老爷的抬爱,留在许家,俺,俺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俺听江叔的话,俺视他为长辈,您,您舅老爷是俺的主子……”
这一些话都是廖师傅心里的大实话,平日里他虽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他心里记着许家的好,没有许家收留,也没有他今天。
眼瞅着老实巴交的廖师傅变成了磕巴,海秉云心里不落忍,他心里清楚,廖师傅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留在许家。眼目前他主要牵挂着许连成的生死,“廖师傅,你出去告诉江德州,让他去火房吃饭,给他吃点肉,他要为俺跑趟蟠龙山,路上给他带壶水,不能让他喝冰水……俺跑不了远路,你也不能离开许家大院,有一些事情要靠他的老腿,不能亏了他,不容易。”
“嗯,俺正有这意思找您老商量,俺煮几个鸡蛋,让他带路上吃……”廖师傅的话没说完,被院门口冥爷手舞足蹈的声音打断了,夹着重重的开门声,门拉的够宽,清晨的阳光穿过了门洞子,照进了院子。
“敏丫头,快,快进来……”冥爷尖细的嗓音惊扰了屋檐上的喜鹊,喜鹊扑棱扑棱翅膀落在杏树上。
海秉云瞪圆了惊诧的眼睛,“廖师傅,你耳朵好使,你听到了什么,那个直管家吆喝什么?快,快给俺鞋子……”
“舅老爷,您别着急,俺,俺这心也跳个不停,是,是不是俺听错了,冥爷他说,说敏丫头回来了……”廖师傅说着弯下腰把一双鞋子从桌子底下掏出来,放在舅老爷的脚下。
海秉云双手扶着床边上的桌子,踮着脚后跟,脚指头趿拉上鞋子,磕磕绊绊站直身,激动地说:“快,把拐杖拿给俺,俺,出去看看丫头,丫头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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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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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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