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枕着双手,眯缝着眼睛盯着院里的雪、灰暗的天。坊子矿区的一幕幕涌动在她的泪水里,映在她的脑海里。
母亲过世后,为了生计,天不亮父亲空着肚子去煤矿下井,天黑才下工,下工后他不再去与工友喝酒,不再去侃大山吹牛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踩着泥泞的灌满煤浆的小路往家赶,站在家门口台阶上,隔着支离破碎的两扇木门,他看到女儿蹲在灶台下,一会儿拉拉风箱,一会儿趴着小身子、鼓着腮帮子,往灶口里续着劈柴,学着大人的样子吐出一口气,然后扑通坐在地上的树墩子上,从锅底窜出来的火苗照在她的小脸上,小脸上挂着一绺绺锅底灰,一溜溜汗水。女儿坐着的小身影没有旁边的风箱高,他流泪了。
饭桌上,小敏把竹篦子上的饼子送到父亲的手里,她捧着一碗玉米粥埋头喝着,薄薄的玉米粥只比水多了一点玉米碴子,那点渣子静静地沉在碗底。
母亲活着时嘱咐她说:要把干粮留给你的父亲,他每天要下井背煤,干重力活,不能只喝稀饭,那样会没有体力。
父亲一手端着粥,一手抓着饼子,看着对面坐着的女儿,可怜的孩子刚刚五岁,懂事的让人心疼。父亲把饼子掰成两块,一块送到她的碗边,饼子顺着碗边滑进粥里,用筷子夹起沾着稀粥的饼子塞进嘴里,她的唇角留下一圈饼渣子……父亲用手指在她的嘴巴上抹一把,再送进他自己的嘴里,哈哈大笑……那个镜头她永远忘不掉,父亲笑得很开心。
没有了母亲,没有了乔丹霞,没有人再给她零食吃,她每天背着竹筐去火车道捡煤渣,跟着村子大点孩子跑出五六里路,把捡来的煤渣卖给村上的地主,换回半碗玉米粒或者一捧高粱面。
每次去火车道下面捡煤渣,她都会留意火车道上丢弃的包装盒或者铁盒子,那是乘客从火车上扔下来的,小心翼翼捏着包装纸盒的底,在乌黑的小手掌心里抖一抖,很幸运,抖出一些干面包渣,送到嘴里,慢慢嚼着,很香;高兴的时候还能捡到半铁盒的德国午餐肉,她闻一闻,不舍得吃,拿回家,那一些东西是家里饭桌上最美的食物……小敏无论多么不高兴,她心里照旧爱着她的父亲。
张灯的时候,雪小了,廖师傅一个人在火房里忙活,他从咸菜缸里拎出几绺去年腌制的长豆角,放在一个水盆里,盆里的水都是冰碴子,他用大手掌在水盆里搅合了一下,嘴里埋怨着:“这盆水拿进屋半天了,怎么还不化冰呢?哎,这天气真冷。”
“廖师傅,你又无米下锅了吧?”海秉云拄着拐杖站在火房门槛外面,往屋里抻着脖子,盯着廖师傅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是俺为难你啦。”
廖师傅慌忙从水盆里抽出手,在眼前晃着,“没,没,顾大哥来俺也高兴,俺也想做桌拿手菜,你们爷俩喝几盅,只可惜,没有几样菜。”
海秉云向廖师傅招招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嗯,俺晓得,俺来找你是有个好主意,咱们砸开池塘的冰,抓条鱼吧,守着这么大的鱼塘,咱们为什么勒着裤腰带呢?”
廖师傅为难了,他用湿漉漉的手挠着后脑勺,吞吞吐吐:“这?!可是,这么多年,老太太不让动许家池塘里的鱼……”
“今儿俺允许了。”许老太太的话从桂花树旁传来,吓了海秉云和廖师傅一跳。
廖师傅赶紧把双手垂下来,深深弓着腰,“老太太,您,您怎么来火房了啦?有什么事儿您在院子里喊一声,俺就听到了。”
“赵妈陪着顾家两口子在堂屋说孩子们的婚事,俺一个外人不便插嘴,俺就没进去。廖师傅,你把窗台上的纸灯笼给俺,俺去祠堂看看。”许老太太双手揣在怀里的暖笼里,向海秉云念了一嗓子:“哥,您想出屋子喊一声敏丫头,丫头不在您喊一声雪莲也可以。这天冷路滑,还下着雪,您可要悠着点。”
海秉云瞪了他老妹一眼,嘴里嘟囔着:“俺哪敢支使你许家孙小姐,哼,你烧香有用吗?能改变什么?有些人、有些事不是祖先能左右的,你也是顺耳之年,应该听的进逆耳之言,俺一个外姓人不想掺乎你们许家的事情,你是许家的掌舵人,你手里有一颗小树苗,你想让她往歪里长,就由她随心所欲……”
“哥……”许老太太一声哥带下两行泪,“俺真的老了,不想多管闲事,俺的孩子们一个个离开了家,俺这心呀每天吊着,哪有心思再去修理树枝。”
廖师傅听明白了,眼前的兄妹俩是在说雪莲的事情,他一个下人也不便插嘴,他心里对雪莲的遭遇很是同情,但,每次看到那个孩子的笑,感觉特别别扭,他甚至有时候怀疑雪莲在与大家演戏。
“老太太,俺,俺给您拿灯笼……”廖师傅站直身体转向后窗,从窗沿上抓下一个叠放的纸灯笼,他抓着纸灯笼走出火房,走近不远处的池塘,把手里的纸灯笼撑开,抖抖上面的灰尘,他的眼睛有意无意瞄向西边的长廊,长廊通着堂屋和门洞子,门檐上的灯亮着,灯影里没有冥爷忸怩的身影,前堂里的灯光窜出了窗户,照在石基路上,扯着飘忽忽的雪在地面上跳跃。
堂屋墙角有一个细瘦的身影,揣着双手,佝偻着脖子,看那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不像是冥爷,冥爷个子比她高。风卷起屋檐上雪拂过她的头,她擎起手捋捋头发,把后背的长辫子撩到胸前,那不是雪莲吗?她鬼鬼祟祟在那儿做什么?廖师傅的手哆嗦了一下,他忘记了背后还有许老太太和舅老爷,朝着雪莲背影大喊了一声:“孙小姐,孙小姐,来火房帮俺烧火好吗?”
雪莲一愣,从墙角钻出身子朝火房方向瞄了一眼,她看到了舅老爷和许老太太,她眼珠子一转,爽快地应答,“好,好,廖师傅,俺马上来。”
廖师傅折回身,挨着舅老爷身边窜进火房,走到灶台前弯下腰,从灶口抽出一根燃烧的麦秸,又伸手从风箱上摸到一截蜡烛,点燃蜡烛放进了纸灯笼里。
许老太太从廖师傅手里接过纸灯笼,提着它往前走了几步,准备绕过火房的后山墙,她又想起了什么,没有回头,声音很大:“廖师傅,明天你送俺去坊茨小镇看看,家里的事情交给赵妈她们,雪莲是许家孙小姐,一般不要支使她做事儿。”
许老太太这句话也是说给雪莲听的,这个时候雪莲已经穿过了月亮桥,站在桥这边,她很有礼数地、远远地向许老太太的背影弯弯腰,声音清脆:“祖母,您不要这么说,在来许家之前,俺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脏活累活俺没做过?您放心,做饭洗衣拖地、擦皮鞋,俺样样都会,俺也不想当什么小姐,只要,只要大家不把俺当外人就可以。”
顷刻间,在场的人悄然无声,只有火房灶口里传出劈柴烧裂的声音,院里雪花窸窸窣窣飘落声。
半天,舅老爷从拐杖上擎起一只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打破了窘况,“廖师傅,你让咱们孙小姐看着锅灶的火,你去池塘抓几条鱼吧,今天尝尝你醋溜鱼片的手艺,不过,冰太厚,注意保暖,穿上雨靴。”
“唉,这个光景下,许家没有小姐,没有少爷,咱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是一家人。”许老太太一边念念叨叨,一边举着灯笼沿着去后院的石基路往前走着。雪莲的话在她耳边萦绕,她明白雪莲的话是存心说给她听的,她能回答什么呢?嘴里只有几句重复来重复去的话,她说的走心,别人听不听是另一码子事儿,驴子不喝水摁不下头,勉强不得。
昨天雪莲让赵妈传话说,她要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她看好了婉婷的院子,许老太太没有同意。
这个丫头随了谁?怎么不随她的母亲晴盈呢?晴盈在十一岁时被她三叔卖给了许家做丫鬟,许老太太可怜她年幼失去父母,留在身边当支使,丫头不仅能吃苦,还能干,心底无私,记得别人的好,唉,只可惜……许老太太摇摇头,她想把那些不愉快的东西摇走,摇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一阵风吹来,老人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抬头看看天,铅色的乌云密布,大片大片的雪花乌泱泱而来,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身上,落在手里的纸灯笼上,最先落在灯笼上的一层雪化了,变成了水,一滴滴顺着灯笼上圆鼓鼓的竹子骨架滑落。
拐过脚下的岔路口,只要沿着另一条鹅卵石路往前走,高高的三间祠堂坐北朝南立在路中央,风刮着两扇沉重的屋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飘在许老太太耳边,她脚步迟疑,把迈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探着身子往前看看,祠堂供桌上的蜡烛已经灭了,灭了多久?也许昨天就灭了。
回许家大院前,她本想把祠堂的香烛烧起来,不让它灭,烧到正月十五,计划没有变化快,近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儿让她心劳意攘、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不能面面俱圆。
祠堂火山墙后面是后院小门口,门口外面的榆树在风里、雪里摇曳,猝然,一个身影在高高的院墙上一闪,许老太太一惊一乍,以为这几天太劳神出现了幻觉,她摇摇头,瞪大眼睛看过去,榆树上的乱枝在墙头哗啦啦扫着,滚下一簇簇雪片,坠落在院子里的假山石上,顺着凹凸不平的石缝滚到了草坪上,一切如旧。
身旁石基路右侧是三丫头许婉婷的小院,老人举高手里的灯笼往前照了照,月亮门里门外都是雪,厚厚的雪掩盖住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老人深一脚浅一脚踏进了院子,她忘了去祠堂烧香的事情,不,她没忘,活人都顾不上了,她哪有心思再去惦记死了的人?
灯笼的光照在丫头闺房屋门口,老人伸出一只手,想推开门,手停在半空。在平日里,她的脚步刚刚穿进月亮门,丫鬟秋儿欢快的笑声随着跳跃的脚步蹿出了屋子,屈膝向她行万福礼,“老太太您好,秋儿给您请安了。”
“你们三小姐在吗?”
“禀告老太太,三小姐在屋里,她在,她在看书,在写信。”
许老太太的脚跨过屋门槛,靴子落地,踏起一层浓浓的尘土,一霎时,灰尘包裹住了手里的灯,灯光变得模模糊糊,灯影里,靠南墙根书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两摞书籍,一方端砚,还有一个精美景泰蓝做的笔筒,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风吹动着窗纱撩拨着桌上所有,纸页随影煽动。
“秋儿,快关门,快张灯。”许老太太喊出这句话,苦笑了一声,秋儿跟随她的小姐上了蟠龙山。
屋子正中间的圆桌上蒙着一层绣花纱布,遮不住下面精致的茶具,晶莹剔透的光钻出了纱布上的镂花,与纸灯笼的光相互辉映。
扶着桌子往前一步,来到了屏风前,一架古筝安安静静摆放在那儿,上面套着一个花色布袋,隔着布袋摸一把,琴弦跳动了一下,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这台古筝跟着丫头五六年了,用的仔细,多次想给她换一台新的,都被她拒绝了,她的心有泣荆之情,从一而终。
闵文智参加了抗日队伍,她也放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脱下了精美的裙衫,穿上了粗布衣装,跟在罗一品身旁。可怜的丫头哎,母亲无法阻碍你们的信仰,却理解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每个人独善其身,坐视不理,我们的领土任人宰割,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哪来的安乐?
越过屏风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迈进一间屋子,这儿是丫头的闺房,靠南墙跟杵着一个梳妆台,台面上立着一面菱花铜镜,还有两个红色漆雕的首饰盒。
梳妆台旁边是檀香木的架子床,床上坠着粉色的、绣花纱帐,床头两边挂着两幅刺绣丝帛,一幅绣的是三朵牡丹花,一朵含苞待放,一朵姹紫嫣红,一朵纷红骇绿,楚楚动人;另一幅绣的是荷花,荷花上落着三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这两幅绣作出自赵妈的手,堪称精美绝伦。
许老太太缓缓走到床前,撩起纱帐,轻轻坐在床沿上,她的手抚摸着床上锦缎棉被,仿佛看到女儿就在床上躺着睡着了,俊美的模样笑靥如花。
“丫头哎,这是属于你的房间,你在这儿住了十多年,无论是谁都不能霸占你的屋子,母亲给你留着,等着你回家,带着你的儿女回家。”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声音很小,许老太太也听到了,这几年她的耳朵极其灵敏,她的心锁紧了,她眼前出现了后院墙头上的那个影子。
“谁?”
“祖母,俺是琻锁,俺可以进去吗?”
“可,可以。”许老太太声音激动地发颤,身体哆嗦得无法抬起脚,用腿拖着鞋底在地上摩擦,艰难地蹭到门口,一只手扑在门框上,举起灯笼,眼前站着孙媳妇琻锁。
琻锁今年二十九岁,比她丈夫许连盛大三岁,个子不算太高,也不矮,清清瘦瘦的模样,一头短发抿在耳后,脖子上系着一块黑色的围巾。如月的凤眉,不浓不淡,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在黑夜里反射着星星色彩,还有不屈不挠的刚毅,一张嫣红透白的脸,那是冻得颜色。秀气的眉宇之间托着一抹气韵、雅致、亲切。
上身是一件苍绿色棉袄,袖口和前襟摞着几个补丁,一条黑色的棉裤,膝盖露着磨损的口子,口子露着灰白色的棉花。看着琻锁一身破衣烂袄,清癯癯的五官,许老太太鼻子一酸,说不上一句话,怎么说琻锁也是许家的孙媳妇,什么锦罗绸缎没有?如今却这样寒酸。
琻锁向老人深深鞠躬,“祖母,您过年好。”
“琻锁,快进来,你,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了?蟠龙山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老人想起了还不知生死的大孙子许连成,想起了身怀六甲的罗一品,她骤然心慌意乱。
“祖母,俺是来……”琻锁不敢把大家的计划说出来,怕违反了纪律,她又不忍心瞒着老人家,“俺是代表大家给您老拜个年,还有,还有二叔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希望您老不要太难过……”
琻锁的话没说完,许老太太已经涕不成声,她憋了许久,克制了许久。
看着悲伤的老人涕泗横流,琻锁上前一步从老人手里接过灯笼攥在手心里,一条胳膊揽着老人颤抖的肩膀,吸吸鼻子:“祖母,俺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大哥连成在赵庄,他很好。”
“真的?!俺就知道连成不会有事的,没事太好了。”许老太太抬起泪眼看着琻锁,又想起了什么,吞咽一下嗓子说:“敏丫头过几天要去赵庄孟家做童养媳,这是她爹娘的决定。”想起敏丫头要离开许家,许老太太心里再次生起一股伤悲,舅老爷离不开那个丫头,现在是许家离不开那个丫头,她不是丫头的至亲,她不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这个光景下,鬼子不仅到处烧杀抢掠,还祸害、糟蹋女孩,哪家女娃不早早找婆家嫁人呢?
“敏丫头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巴爷他们去过孟家,嘱咐过孟家老爷,有一天他们会回来接走丫头的。祖母,这次任务本想让闵文智下山,他和巴爷去赵庄接连成大哥了。今日俺也是来找敏丫头的,俺们需要她手里的那张通行证,让她把那张通行证给她父亲,俺跟着顾大叔去坊子火车站。”
“去坊子火车站做什么?!”许老太太心脏又开始突突乱跳,她明白了琻锁不是专门回家找她的,冒着生命危险下山是带着任务来的,还不知她吃饭了没有,“琻锁,饿不?待会俺让赵妈给你送过一些食物。”
“嗯”琻锁用舌头舔舔嘴唇,她的确饿了,跑了一天路,滴水没进是假的,刚才她从院墙上抓了一把雪塞进了肚子里,此时肚子里凉嗖嗖的。
屋门口外面传来了赵妈的呼唤:“老太太,您在屋里吗?敏丫头的爹娘要走了,想向您说一声谢谢,谢谢您的款待。”
许老太太看着琻锁,呢喃低语:“赵妈是可以信赖的……家里,家里还有一个丫头,俺不想让她看到你们,更不想让她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祖母,您是说雪莲?俺们都知道,小心点必须的。”
许老太太瞪大了吃惊又疑惑的眼睛,没想到许家大院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逃过孩子们的眼睛。
琻锁怕吓着老人,放缓语气:“巴爷他们来过了,他们没有进门又走了……”
“巴爷来过了?!他去哪儿了?他带着孩子不方便呀。”
“他把孩子留在了八里庄沈姥爷家,他想告诉敏丫头一声,让她有时间去八里庄看看九儿。祖母,您去忙吧,俺暂时在小姑屋里暖和暖和。”
“好,俺让赵妈给你送饭过来。”许老太太说着,把头转向窗外,向院里喊了一声:“赵妈,你告诉顾家两口子,让他们在许家住一宿,明儿天亮了再走也不迟。”
“老太太,俺也是这个意思,他们说家里还有事,不打扰了。”
许老太太用袄袖抹抹脸,从琻锁手里接过纸灯笼、一边往屋门口走着,一边说:“他们有事?有事就不留了,给他们拿点,拿点……”拿点什么呢?许家还有什么?“给他们三斤白面,不,给他们五斤,再把俺的衣服收拾一些给顾家媳妇。”
“好,俺听您的,把柜子里的旧衣服去收拾收拾。”赵妈说着转身准备离去。
“赵妈,赵妈,您等等……”
赵妈站住脚步,端详着迈到屋门口的许老太太,皱皱眉头,凭感觉老太太今天有点奇怪,满脸泪痕,还有点局促不安。赵妈的眼睛瞟向屋里,飘拂的窗帘后面有人影晃动,难道三小姐回来了?她试试探探也不敢多问。
许老太太靠近赵妈,声音在嗓子眼里:“待会您盛两碗饭送到这儿……让敏丫头把她手里的通行证给她的父亲,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好,俺明白,您放心。”赵妈心里暗暗高兴,连连点头,她嘴里念着一个响亮的“嗯”字窜出了月亮门,一路磕磕绊绊到了小敏屋子门口,用手敲敲门,叨唠着:“丫头,你爹和你娘要走了,你出来送送他们呀,外面还零零星星下着雪,路也不好走,不容易啊。俺没时间跟你磨磨叽叽,俺还有事,俺去搀扶老太太。”
门开了,小敏睡眼朦胧地站在屋门里面,“赵妈,不好意思,俺睡着了,您快请进。”
赵妈把前半拉身子探进屋里,压低声音:“丫头,把你的那张通行证给你的父亲。”
小敏一愣,迅速转身奔到桌子前,抓起桌上的包袱,从里面翻出绣舞子给她的通行证,攥在手心里,父亲要这张纸做什么?……她没时间多想,一溜烟跑出了屋子,天上的雪比先前小了不少,门檐下的灯若隐若现,雪在灯影下弥漫,寒风迎面吹来,吹透了她的棉袄,她忘记了冷。
顾庆坤的大脚站在门洞子下面的石基路上,仰起头,大眼睛张望着长廊方向,他希望离开许家时再见见他的小女儿。
“爹,爹。”小敏的身影蹿过了长廊。
顾庆坤张开双手,迎着女儿跑过去,“丫头。”
“爹,俺,俺答应您,答应您,俺去孟家。”小敏哭了,孟家是什么人,她将要嫁的那个男人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为了父亲高兴,她必须那样去做,只有她那样做了,父亲才能全心全意做他要做的事情。
顾庆坤的大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女儿的头,听着女儿嘴里的话,他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的嘴巴靠近小敏的耳朵,“丫头,孟老爷是父亲的老朋友,你到他家去住只是一个借口,以后如果爹还活着,一定,一定把你接出孟家。”
“不,爹,您一定好好活着,丫头等爹去接俺。”小敏的眼泪和雪花混合在一起,打湿了顾庆坤的肩头。
“好,爹答应你,爹一定好好活着,活着送俺的丫头真真正正出嫁。”
小敏把那张通行证悄悄塞进了爹的大手里,“爹,您好好照顾自己。”
顾庆坤把手攥成了拳头,笑了笑点点头:“丫头,你也一样,好好照顾自己,到了陌生地方,少说话,多做事,手脚勤快点。”
海秉云抖抖簌簌走近了顾庆坤父女,他头上没有戴棉帽子,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化了,变成了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贴在他干瘦的脸上。
“顾师傅,俺本想与您喝口酒聊聊天,唉,天黑了,您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注意那一些……”海秉云的拐杖在地上杵了杵,咂咂嘴角,摇摇头,“俺不说了,以后多走动,有机会咱们爷俩好好喝几盅。”
许老太太被赵妈搀扶着从后院沿着长廊走过来,她一边走,一边唠叨:“瞅瞅,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没有坐下好好聊聊,俺许家照顾不周还请顾师傅您多多原谅。”
顾庆坤慌忙站直身,面向许老太太和舅老爷深深鞠了一躬,
“麻烦了,给您添麻烦了。”
许老太太扭脸看看赵妈,赵妈往前走了一步,递给陈桂花一个小包袱,一布口袋的面粉,“亲家,这是老太太给的,您拿着。”
陈桂花接连不断地摆手:“老太太,哪那可以啊?怎么好意思收您的东西?”
“俺许家没有什么好东西送您,这点衣服您拿着,都是旧衣服,您不要嫌弃,还有几斤面粉,是年前买的,您也不要嫌弃少,初五那天包顿饺子吃。”
陈桂花瞬间泪眼汪汪,她双手抓着膝盖深深弓腰,大年初一家里就没有包饺子,她和顾庆坤每人喝了一碗玉米粥,矿上给的那点工钱还不够给堂哥一家买棺材的,死者为大,堂哥一家为抗日而死,顾庆坤敬重他们,拿出所有积蓄给他们一家六口买了六口薄薄的棺材。
就在大家依依不舍、左一句右一句时,身后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站在门洞子里的冥爷两步并作一步蹿到门前,跳着脚丫,尖着嗓子问了一声:“谁呀?这么晚了怎么不长眼力劲呢?”
许老太太偷偷伸手拽拽赵妈的后衣襟,赵妈明白,急急慌慌往后院而去。看着赵妈远去的背影,许老太太整整衣襟,昂起头瞅了舅老爷身旁的廖师傅一眼,“廖师傅,把灯举到门洞子里,看看谁来了?给他们照点明儿。”
“是,老太太。”廖师傅举着马提灯窜进门洞子,摁住冥爷拉开门栓的手,竖着耳朵听听门口外面,又斜着肩膀向许老太太点了两下头,意思是门外有两个人。
“他舅老爷,您去您的屋子躺着,别着凉,瞧瞧您也没戴棉帽子,敏丫头送舅老爷进屋。”许老太太说完把脸转向冥爷,“直管家开门,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敲咱们许家的门?正月里无论多晚,有朋友上门不能拒之门外。”
院门开了,院门口台阶上站着两个人,廖师傅把手里的马提灯举到来人头顶,照在两人的脸上。
看着灯下两张熟悉的脸,廖师傅和冥爷异口同声:“小春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院里的许老太太听到了廖师傅和冥爷嘴里的话,她的心一激灵,脸色一下怒了起来。
顾庆坤往门洞子挪挪身体,眼睛瞪着大门口外面,门外一老一少像父女,他们躲躲闪闪的神态不像好人,他不想惹事,更不希望额外横生枝节,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须带着陈桂花安全离开郭家庄回到坊子矿区,在天亮之前赶到坊子火车站。
“直管家,关门,不要让狗跑进院子,它们身上带着病毒。”许老太太声音严厉,嘴里带着仇恨,心里带着气愤。
“吆,不让我们爷俩进门?你们许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你们许家生面孔可真不少呀,丫头,你去日本宪兵队,把许家来了陌生人告诉日本皇军。”毒蝎子一边用手指头抠着鼻孔,一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瞥斜着嘴脸,呲着一口重叠的牙齿,梗着脖子,抖动着门里一条麻杆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俺一只脚在这儿搁着,看哪个敢掩齐门?”
“你快滚,别在这儿撒赖放泼。”冥爷一只手叉在腰上,擎着另一只手在毒蝎子眼前晃着,“你,你是烟鬼,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活不久了……”
毒蝎子挥舞着细瘦的胳膊,挡着冥爷的莲花指,“你胡说八道,你是一个太监,你以为俺不知道吗?一个不会撒尿的太监……”
冥爷贼不喜欢听别人喊他太监,他非常气恼,用尽全力扑向毒蝎子,“俺撕烂你的臭嘴,你这个短命鬼。”
倏然两人扭打在一起,“扑通”“扑通”滚到了门口台阶下,事情来的太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两个人会打起来。许老太太想让廖师傅拉开两个人,她回头看看后院的方向,她担心琻锁还没有离开,嘴巴又闭上了,静观其变。
小春儿走又不敢走,她又怕她爹吃亏,上前拉仗又害怕许家其他人插手,眼前不仅有许家人,还有一对陌生人,她束手无策地看着冥爷和她爹撕扯在一起。
许老太太向顾庆坤两口子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们快走,同时向廖师傅喊:“廖师傅,别让他们打起来,都是大人,还是都认识的人,赶紧拉开他们。”
廖师傅很聪明,他把手里的马提灯藏在他的衣衫下,瞬间四周黑幽幽的,他低头看看冥爷不占上风,抬起大脚丫在毒蝎子屁股上狠狠踢了几脚。
毒蝎子伸出长长的指甲挖冥爷的脸,他心狠手辣,从冥爷骨瘦嶙峋的脸上撕下一块肉皮。
疼得冥爷嚎嚎叫,冥爷要好,更爱他的脸面,他每天拾掇他的脸也要半天,头发要抹木炭水,脸要擦香粉脂,为什么舅老爷骂他不男不女,不单单因为他是太监,更多是因为他整天擦脂抹粉。此时他的脸被毒蝎子毁了容,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竟然张开了嘴,朝着毒蝎子的耳朵咬下去。
毒蝎子撕心裂肺、龇牙咧嘴扭动身体,他的爪子慌乱抱住了冥爷的头,竭力往外推,长长的指甲抠到了冥爷的眼珠子。
冥爷特别珍惜他的眼睛,他耳朵一天天变聋,需要眼睛帮他看护许家院门,怎么可能让毒蝎子伤害他的一双宝贝眼睛?他死死咬住毒蝎子耳朵不松口,竟然活生生把毒蝎子的耳朵咬了下来,疼得毒蝎子满地打滚。
“呸”冥爷一扭脸,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吐在台阶下,吐在胆战心惊的小春儿脸上。
小春儿茫然无措,用手一抹,黏糊糊,举到眼前一看是一块带血的肉,吓得她扑通跪在了地上。
许老太太提着裙摆跨出门槛,看着顾庆坤两口子远去的背影,清清嗓子,大声呵斥:“你们别闹了,不是孩子,多大年龄了,丢人不丢人呀?”
冥爷并不解气,想想这么多年他的惨淡人生,先是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丢了铁饭碗;后又是鬼子闯进郭家庄,扰乱了他在许家平静的生活。想到这儿,他不知道哪儿来的蛮力,再次扑向毒蝎子,把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恨全部发泄在了毒蝎子身上,伸出巴掌左右开弓,打得毒蝎子满眼冒金星。
毒蝎子浑浑噩噩发现两根绳子头在眼前晃悠,他伸出双手牢牢拽住两根绳子头,他的双脚在湿滑的地面上蹬着,蹬出一个土坑,借着土坑那点外力,他想勒死冥爷。
冥爷感觉脖子上围脖越勒越紧,勒得他喘不上气,他张大了嘴巴,脸往前凑,他的嘴巴挨着了毒蝎子臭熏熏、乱蓬蓬的头发,他朝着毒蝎子头皮咬下去,毒蝎子尖叫一声松了手,屁股碾着雪地,“蹭蹭蹭”连滚带爬到了墙根下,身体一斜歪晕死了过去。
毒蝎子身高胖瘦与冥爷差不多,年龄比冥爷小二十几岁,却不占上风,只因为他吸食大烟把身体垮了,时间久了吃不消。
听到打斗声,从远处围拢上几个看光景的闲人,年下没有听到鞭炮声,对于打架斗殴满心好奇又激动,自从鬼子闯进沙河街,很少有人在大街上打架,东西巷子没有其他住户,南北巷子住户还真不少,他们小心翼翼走出家门,凑到了许家门口。
小春儿看到她父亲晕死了过去,她竟然从雪地里抠出一块石头攥在手里,瞄准了冥爷的脑袋。此时冥爷也晕头晕脑,没在意身后小春儿的行为,这一幕恰巧被出来看看爹走了没走的小敏看到,小敏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小春儿身前,怒目圆睁,“你想做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春儿全身哆嗦,缩着肩膀抬起眼角,一看吓一跳,这不是与她同岁的敏丫头吗?“你,你是谁?你是鬼还是人?”
“你说呢?俺变成了厉鬼来吃你,是你当年把敏丫头害死了。”小敏故意朝小春儿呲呲牙。
吓得小春儿连连后退,“扑通”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就在此时,巷子口传来了几声枪声,接着是“咔咔咔”大皮靴砸在雪地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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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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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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