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姑搀扶着孟祖母从巷子口磕磕绊绊走到了石狮子旁边。
老人倾斜着孱弱的身体喘了几口粗气,腾出一只手指指堆萎在地上的余妈,又拎起拐杖在石狮子底座上敲了几下,大声抱怨:“瞧瞧你,还不快起来,唉,真丢人呀,前院门口地势洼,下雨天积水,你天天跟着你主子出出进进不知道吗?俺岁数大了一般不敢走前门,本以为你们年纪轻不碍事,哼,今天算是俺长见识了,沙子填坑不顶用,还不如煤灰好用,最好的办法是去码头上买两袋子水泥,把门前的路好好修补修补,不要算计花钱,太悭吝吃大亏,钱是人挣的,也是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做什么?再说俺孟家不缺钱。”
余妈血泪盈襟,她头上的髽髻散乱,几缕灰色的头发黏在她苍白的唇角,朦胧的眼神穿过了她脸前的散发,目不旁视地盯着蹲跪在她身边的男子,这是她的大小子,一点也不错,这双细长的眉眼,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几年不见,曾是一个白面儒冠的书生变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刀削般的脸庞、不高不矮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古铜色的肌肤,她多想摸摸儿子的脸,慢慢抬起的手无力地停在半空,耳边传来了孟老太太的呵斥,她一顿,赶紧坐正身体。
“大__婶。”余乘枫哆嗦着嘴唇磕巴地喊了一声,同时用他的大手抱住余妈的手,点点他宽宽的下巴颏,满眼心酸与无奈。
“大婶?”余妈嘴里喃喃着这两个字,疑惑地看着儿子涨红的脸颊,再次流泪满面。
余乘枫不忍心看着母亲在他眼前流泪,他也不敢与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认,他身上有枪伤,还有手榴弹的残片,他的身份不能深究,他咬咬牙松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看了孟祖母一眼,向老人躬躬腰,没有多说话,径直走回巷子口,从墙角拉起婆姨,又把大孩子拉在身前,他想让母亲看看,他这么多年在外面生活的挺好,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孩子。
余乘枫的大手抚摸着大儿子的头,眼睛注视着自家婆姨,“孩他娘,让您跟着俺这个无用的男人受苦了。”
女人向孟家门口望了望,勾勾唇角莞尔一笑,很快低垂下眼帘,流下两行泪,“嗯,没事,这个光景下到处都有背井离乡的,不仅仅咱们一家人,只是,只是孩子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饿了哭。”
余妈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儿子给她带回了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儿,她心里既高兴又悲哀,儿孙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这是什么世道呀?儿子扛过枪,打过鬼子,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连累孟家,孟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孟老爷煞费苦心取得鬼子的信任,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前功尽弃,想到这儿,余妈用一只手摁着松软的地面,一只手拽着小敏的胳膊,翻身面对着孟祖母,头一下一下“咚咚咚”磕在地上,她顾不得湿乎乎的沙子黏在她的头上,可怜兮兮地央求:“老太太,是俺走路不小心,惹您老生气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您千万不要辞退俺,俺岁数大了,能去哪儿落脚呀?”
孟祖母摁着拐杖向下探着头,佝偻着脊背,她想伸手拍拍余妈的肩膀,宽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要难过,可,她只吸吸鼻子,冷漠地哼了一声,“哼,知道就好,看看你做事越来越不利索,蓬头垢面,俺孟家的脸面被你这一跤摔没了。”老人说着背过手捶捶腰,把冷若冰霜的脸扭向大门口,飞快地用袄袖抹抹滑到嘴角的泪水,向小敏招招手,“丫头,把你余妈扶进院子,别让她在这儿丢人现眼。”
躲在门洞子里的姌姀把门口外面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婆婆佯怒着脸向余妈发脾气,她知道婆婆是情非得已,故意而为之。她往前一步,恰好与婆婆的泪目相撞,她刚要张嘴喊一声婆婆,老人遽然撅起了嘴巴,把手里的拐杖又在地面上戳了几下,一边向姌姀使了个眼色,一边摇摇松垮垮的腮帮子,一边蠕动蠕动缺牙的嘴巴,“瞧瞧这个笨女人,别人不笑话她,李警官还不笑话咱们孟家没人吗?她余妈,如果俺是你的主子,非辞退你不可,净没事找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俺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光景,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添乱吗?!真是越帮越乱。”
姌姀立刻明白了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她退着走了一步,转身直奔院井的长廊。
风穿过了敞着的院门,在院井里刮着,在石榴树枝上缭绕,门和窗户的玻璃上闪烁着白天的亮,即使没有阳光,天还是白的,照着姌姀红润的脸,是害怕的红,天不冷,她感觉冷,冷得她心脏颤栗,刚才她听到了余妈嘴里含糊不清楚的呼唤,那个陌生男子眼睛特别像余福,猜测不错的话,余妈天天念叨的儿子找来了,这是值得大家高兴的事情,她真想冲出去把余乘枫一家拉进院子,她不敢,余妈来孟家之时,在乡公所有登记,他们祖籍山东青州,家里没有儿女,此时突然冒出一个儿子,必定引起李老槐的怀疑。
姌姀站在长廊里向通着后院的月洞门张望着,一会儿侧着耳朵谛听着街上的动静,一会儿凝视着院井里的石榴树,枝杈之间冒着绿色的、油腻腻的嫩芽。
在青岛,她家的院井里有棵百年石榴树,在她来赵庄之前,父亲从那棵石榴树下挖了两棵小苗送给了她,一棵种在后院老太太的院井里,一棵种在前院,一晃它们在孟家院子生长了十几年。
听父亲说,那棵百年老树是祖父小时候栽下的一颗种子。祖父是清朝进士,年轻时候在河北保定府衙做过事,他老人家对石榴树独有情钟,他说石榴果寓意美好,多子多孙,也有一个重大涵义,家庭和睦,国民团结一心。
老人对后辈给予殷切的期望,手足和睦,家庭有厚福;手足深情,不惧外人欺。
想到这儿姌姀泫然泪下,仰天长吁,自从日本鬼子发动了侵略战争,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中国大地到处都是漆黑的焦土,庞大的坊子地界几乎没有完整的村庄,大多是破屋烂舍,在断瓦残垣里住着苟且偷生的乞丐,在河沟里躺着、埋葬着惨死的冤魂。
赵庄之所以在战乱之中岿然不动,不仅仅是鬼子能从赵庄得到粮食,鬼子在坊子的战略物资和生活供给大多是用船运来的,他们需要赵庄的码头,需要抗力搬运货物。为了把赵庄完全掌控在他们的魔爪之下,日本人收买了好多像李老槐一样狗苟蝇营的地痞流氓做帮凶,这帮奸宄小人不仅卖国求荣,还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把无辜的人送到了鬼子的监狱,借刀杀人。
屡屡提起他们专横跋扈的行径孟正望痛恨疾首,在酒桌上借着酒劲或多或少谴责几句,没有不透风的墙,有的人为了讨好李赖他们从中鼓唇弄舌,李老槐早已经对孟家虎视眈眈。想到这些,姌姀又开始牵挂着丈夫和儿子的安危,他们爷俩又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不知在忙什么?
一只喜鹊从中院飞出来,在廊亭上空盘旋了片刻,掠过石榴树梢飞过了院墙,姌姀转过头,眼睛穿过月洞门瞄着中院,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徐徐的风敲打着禁闭着的房门,她心里突生若失若离的情愫,陶秀梅踏进孟家门之时,姌姀欣喜万分,不仅多个与她同心同德的妹妹,还能与她一起侍奉丈夫,一起打理孟家院子,她想错了,陶秀梅不仅对她不屑一顾,反而与孟正望貌合心离,幸亏有年迈的婆婆把持着孟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否则懦弱的她根本不是陶秀梅的对手。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知为什么对陶秀梅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丈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博学多识的父亲不会把她托付给他。
丈夫是一个清新俊逸又温柔体贴的男人,当年她从大城市到乡下,有很多不适应,丈夫就抽出闲暇时间带着她回老家,带着她漫步海边、去戏院听戏,只要中山路上的京戏园子来了北平的名角,丈夫总是提前买了戏票,第二天带她乘坐上马车,赶往戏园,坐进戏园的包厢里,戏台的幕布旁边锣鼓喧天,演员穿着各色戏服,满头珠翠,脸上是五颜六色的妆容,唱念做打,一音一嗓,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好不热闹。从戏园出来,丈夫仍然意犹未尽,拉着她的手走在宽宽的柏油路上,亮开老生的嗓音,捋着短短的胡须,有板有眼、有模有样唱着,她的眼前不断飘着舞台上的各种人物,耳边隐约响着琴声、锣鼓声,还有观众一阵阵喝彩声,原来是路人在向他们驻足瞭望,为他们鼓掌,她害羞地笑了。
自从陶秀梅踏进孟家,她不敢要求丈夫带着她回青岛,不知不觉之中多了谨慎与担忧,她如履薄冰地守护着院里的每个人,以减轻丈夫的重负,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丈夫就在她身边,安慰她,别怕,有我呢。
余福垂着头沿着长廊那头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他一边系着裤腰带,嘴里一边叨叨咕咕:“发生了什么,俺离开一袋烟的工夫就吵吵闹闹,是谁在咱们巷子里打架?俺去瞅瞅……”
“余大哥。”姌姀轻轻喊了一声。
听到姌姀的声音余福赶紧把双手从腰里抽出来,“大太太,您,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呢,您是找俺吗?您有什么吩咐吗?”
“是,余大哥,俺在等您,麻烦您去后院把黄师傅喊过来,您替他看护会二少爷。”
余福不明白姌姀的意思,他用手挠挠后脑勺,伸着脖子向院门口方向焦躁不安地张望着。余福是急性子,姌姀不想让他走出院门,弄不好他脾气一上来一铁锹劈了李老槐,一旦出现这种事情,日本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巷子里的人和院里的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大太太,巷子里有什么事儿吗?您让俺先出去看看。”
姌姀摇摇头,疾言厉色地说:“余大哥,巷子里没有什么大事,是巧姑娘与几个街坊,还有咱家老太太在说长道短……您不要磨蹭,快去把黄师傅给俺喊来,俺有话问他。”
“咱家老太太也在南巷子里吗?好,俺马上去把黄忠喊过来见您。”余福疑云满腹,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儿大太太怎么啦,满脸愁云,说话语气不仅严肃,口吻没有平日里和气。
通常姌姀的话余福都会唯命是听,心里无论有多少疑问都不敢有悖她的意思。
看着余福窜过长廊的背影,姌姀舒了一口气,她急急忙忙往院门口走,她的脚步刚落在石基路上,耳边传来了李老槐大惊打怪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呀?瞅瞅,走路不能慢点吗?”
站在孟祖母身旁的巧姑隐隐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她急忙走到李老槐身边,“李叔,您也这么好事呀,一个老娘们摔跟头有什么可看的,走,去俺家坐坐,俺让四婶给您沏壶好茶,顺便您帮俺劝劝俺娘,她想跟着俺过日子,不要整天跟俺吵吵闹闹,她不怕丢人,俺害怕被街坊邻舍听见,素日那些老娘们就不待见俺,她来了后,俺的生意更加萧条。”
站在看热闹人群的贾氏白楞了巧姑一眼,“臭丫头,你怎么说你老娘的?你娘没地方去住在闺女家不应该吗?”
李老槐没心思听巧姑和她娘掰饬,他也不会关心余妈的生死,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小敏的身上,他感觉这个小丫头对沈家发生的事情很上心,在这之前她仓促脱口而出的话值得怀疑。
小敏搀扶起余妈,往门口台阶前走了一步,回头看看孟祖母,她不放心留老人一个人在巷子里。
“丫头,你不要走,俺有话要问你。”李老槐晃着手里的警棍,眼睛里闪着凶光,凹陷的双腮上浮现着恶毒的狞笑,歪戴的军帽下露出紫红色的额头,两条眉毛之间挤出一条刀印,言辞灼灼逼人:“这事让俺碰见了,俺必须问明白,否则,否则俺无法与皇军交代。”
孟祖母心里一怔,心脏突突狂跳,双脚不能自已地往前碾了一步,适才敏丫头听到沈家事情而失态,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奸诈的李老槐心不瞎,眼也不瞎,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步步紧逼。
“丫头,”李老槐死死盯着小敏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呲呲黄牙,“丫头对八里庄沈家很了解吗?”
小敏把胸前的长辫子甩到背后去,向李老槐跟前走了一步,弓腰浅行一礼,“李警官,您想问俺什么,沈家是谁?俺不认识什么深家,浅家,但,俺知道八里庄,八里庄有俺的亲戚,俺的亲戚是谁,俺不想告诉您。”
小敏鄙夷不屑的语气让在场的人膛目咂舌。
李老槐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他心里有点慌乱,这个小丫头眼睛里装着藐视,嘴角那抹笑带着嘲讽,根本没有把他一个巡警放在眼里,让他在众人面前挂不住面子,她哪儿来的底气?仅仅孟家这点势力不够,孟家对日本人也要俯首帖耳。
“你,小丫头,你不想说吗?”李老槐用脚上的大皮鞋踢着脚底下的沙子,避开小敏锐利的眼神,心里嘀咕,这丫头双眼里没有半丝害怕,反而让他不寒而栗。
“李警官,俺说不说要征求孟祖母的意见。”小敏看着孟祖母焦灼的眼神,“祖母,俺来孟家这么久了,孟家人对俺很好,可,可俺也想家,想家里的亲人。”小敏说着泪水潸然而下,巴爷离开郭家庄时把小九儿托付给了她,她来到孟家后,却迟迟没有去八里庄沈家探望可怜的小九儿,沈家出事了,小九儿生死未卜,让她后悔不已。
“丫头,俺把小九儿托付给你了,有机会把他带在身边,只有把他交给你,俺才放心。”
巴爷蹲在许家门口台阶旁的情景历历在目,老人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闪着信任与肯定,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也可以说老来得子,他本可以为了唯一骨肉留在郭家庄安家乐业,可是,为了把日寇赶出中国的土地,只要有战斗任务他义无反顾,每次的离去也许都是永别,老人的心里有多少不舍得,有多少不放心,有多少万不得已,无人理解。
小敏恨自己,她用袄袖遮住脸伤心抽泣。
听着小敏伤心哭啼,看热闹的几个女人也跟着抽噎,她们以为孟家人对养媳妇不好,不由而然对孟家多了仇恨,对小敏产生了怜悯之心。
李老槐瞪着猜疑的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小敏,他似乎在这张悲痛欲绝的小脸上看到了蛛丝马迹,让他得意忘形。
天边冒出一缕光,穿过了灰濛濛的氤氲,落在孟家院墙上,映照在孟祖母布满皱纹的脸上,老人脸色苍白,抓着拐杖的手在抖动,她蹒跚着走近小敏,把右手从拐杖上移开,用手掌揩去小敏脸上的泪,慈爱地安慰道:“丫头,别哭,俺知道你想家,人无论走多远不忘来时路,人之常情,丫头,李警官不是外人,他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他什么,别让他干着急。”
“嗯,俺听祖母的。”小敏点点头,停止了哭啼,把泪脸转向李老槐,“李警官,孟家人把俺当自家人,俺本不想守着他们说心里话,您让俺说,俺先问问您,您认识许洪黎吗,她是郭家庄许家二小姐,在沙河街上帮着日本人做事。”
李老槐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蹙蹙额头,许洪黎谁不认识,他认识她,她不认识他,那个女人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更是井上中佐的姘头,这个丫头是谁?她竟然开口直呼许洪黎的大名号。
“许洪黎也是俺舅老爷的外甥女,听说她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想想俺有半年多没看见她了,在许家时,她对俺关心备至,所以,俺想有时间去看看她,只是暂时脱不开身。”
小敏的一席话让孟祖母长长舒了口气,许洪黎的名字如雷贯耳,儿子孟正望说起过,许家许洪黎很得日本人赏识,她跺跺脚坊子的地面都要颤三颤,无论是李奇还是李赖都要敬畏她七分。
老人把身体慢慢靠在石狮子身上,用袄袖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这个丫头真不愧是从鬼子眼皮底下摸爬滚打过来的,有胆量,有睿智,在狡猾多疑的李老槐面前处变不惊。
小敏怎么会突然拿出许洪黎做挡箭牌呢?那天她与海秉云相见,说了许多话,海秉云说:“上个月许洪黎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从那以后她很少住在沙河街闵家大院,她是坏事做尽,害怕锄奸团找到她。”
海秉云不知道许洪黎不是买的房子,而是沈家的房子被她据为己有。
“哦,原来是这样呀。哈哈哈。”跋前疐后的李老槐把手里的警棍背到后腰上,在原地转了几圈,从地上捡起一根扫帚上的糜子杆,送到耳朵洞里,漫不经心地掏着耳屎,掩盖着他内心的惶恐,他的眼珠子偷偷盯着孟家门里,他看到了姌姀的一个侧面,高挑匀称的体形裹着一件斜襟夹袄,淡紫色绸缎布料,纽扣四周刺绣着枝叶繁茂的玉兰花,金色绣线在银灰色空气里闪着金灿灿的光;橄榄绿长裙扫着脚面,布纹细褶如行云流水,莲步姗姗;头上挽着贵妇髽髻,气质惊艳又贵气,温婉贤淑,花容月貌,她虽然没有陶秀梅妩媚矫情、卖俏迎奸,却多了婀娜蹁跹。
一副银制耳环荡在她光洁、细腻的脸颊上,那么静雅,那么柔美,嘴角自带着笑意,神态自若,门外发生的事情与她了不相干。
李老槐涎皮赖脸地往门口台阶上跨了一步,不错眼珠子追随着姌姀的身影,脚下踩空,身体差点扑在台阶上,他打了个激灵,急忙收住脚,往后退了几步,狼狈地笑了笑,“孟家院子真是漂亮,让俺眼馋。”
孟祖母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李警官您谬赞了,您如果不嫌弃寒舍简陋,进院子坐坐,唉,仔细想想,您好久没有到俺孟家串门了,您是大忙人,俺家请不动您这位贵客。”
李老槐脸露窘相,一边往巷子口迈着四方步,一边把警棍夹在腋下,从怀里摸出一根纸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掏出火镰擦亮火花送到嘴边,使劲嘬了一口,两个腮帮子陷了进去,用右手两根手指把烟从嘴里捏出来,撅起嘴吐出一股青烟,一双狡黠的眼珠子藏在烟雾里。
余妈全身像筛糠,她扶着门框跨过了门槛,忍不住回头向巷子口眺望,儿子高大的身躯背对着她,她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一步,身体顺着墙垛子堆萎在地上。
小敏赶紧弓下腰,伸出双手使劲拉扯余妈,余妈体形比姌姀肥胖,小敏根本拉不动她。
“余妈,您快进屋,有话咱们屋里说。”姌姀从石基路拐角跑过来,搀扶住余妈的胳膊,“您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担心,咱们要相信老太太,这么多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老人家都会刃迎缕解。”
余妈猛地抓住姌姀的衣袖,仰着泪脸,吞咽着口水,“大太太,俺,俺看到了……俺的儿啊。”
姌姀看看身后敞着的门扇,向小敏递了个眼神,“快,把余妈扶进西厢房。”
刚推开西厢房的门,余妈“噗通”跪在地上,向姌姀一边磕头,一边哭泣,“大太太,俺,俺真的看到了俺家大小子,他们一家四口呀,俺儿媳妇怀里抱着俺的孙儿,太可怜了,俺的孙儿饿得吃手指头,俺的儿呀,怎么会混成这样。”
“余妈,快起来,您不要太激动,瞧瞧您……”姌姀泪水涟涟,使劲拽着余妈的胳膊,“您冷静一下,待会儿俺让黄忠出去看看。”
小敏帮姌姀把余妈扶到了炕上,给余妈脱掉鞋子,又从炕柜里拽出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俺不盖,不盖,俺的孩子在外面冻着呢,可怜的娃呀……”余妈把她的脸趴在胳膊上痛哭失声,她念了、想了、牵挂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与她一墙之隔,却不能相认、相拥,让她心里燃烧着一把焦灼的大火,燎着她的心肝,她疼啊。
“俺,俺家余福呢?俺要去告诉他……”余妈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哭着,一边爬下炕。
“她余妈,您别着急,千万不能让余大哥抻头,人多口杂,不能再节外生枝啦,相信老太太定会有办法对付李老槐,不会让他把您的孩子带走。”姌姀看着小敏,嘱咐,“丫头,你哪儿也不许去,看护好余妈,她精神状态不太好,不要让她太伤心过度。”
小敏点点头。
姌姀从斜襟旁边抽出一方手帕擦擦脸,一手扶着门框,踉跄着走出了屋子,这个时辰天气阴沉沉的,如烟,如丝,如纱的氤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悠荡,脚下的石基路出溜滑,她绕过莲花缸,急匆匆蹿上了长廊,眼前出现了黄忠的身影,他手里握着一把铁锹,急赖赖的样子像是要去与谁拼命。
“黄师傅。”姌姀岔了声地喊了一嗓子,她不能看着孟家出事,任何人都不能出事。“黄师傅您不要冲动,放下铁锹,你去给老太太搬把椅子,她老人家在外面站了半天了,肯定累坏了。”
黄忠犹豫了一下,他把手里的铁锹杵在墙角,越过长廊,向堂屋走去。
院门口,李老槐往前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扭着脖子看着孟祖母,斜着肩膀拱拱手,“孟老夫人,咱们有机会再聊,俺去永乐街签个字,然后把这一家外地人送到乡公所问个话。”
孟祖母没有接李老槐的话茬,老人心里惴惴不安,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想办法确保余妈儿孙的周祥,哪怕豁出她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巧姑抿抿鬓角,挑起眉梢瞟瞟看热闹的人,眼前的邻居从没有把她当成良家女子,眼前的情景她不能顾及自己的脸面,她拎起菜篮子,扭捏着腰肢走近李老槐,秋眸浅笑,“李叔,听我家住店的说,日本人到处找抗力……”
“日本人找抗力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李老槐打断了巧姑的话,眨巴着色眯眯的眼神,“怎么,你想留他们一家四口住店吗?唉,巧姑呀,你太年轻了,未经风雨,他们来历不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不懂,有可能会让你倾家荡产,甚至赔上你这条小命,俺不忍心看着你香消玉殒。”李老槐一边说着,一边不怀好意地向巧姑面前凑凑脸,手里燃烧的烟头扫过巧姑的鼻梁。
就在这时东边巷子口传来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凳子肩上挑着两个盛满粪的筐子走出了巷子,他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凝睇着围簇在孟家巷子的人群,粗着喉咙吼了一嗓子:“发生什么事啦?”
看热闹的邻居都认识凳子,抢着回答:“李老槐欺负外地人。”
整条街上李老槐最怕不要命的凳子,凳子天不怕地不怕,看不惯的事情直接开骂,挥拳就打,他不怕得罪人,更不怕死,用他的话就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砍了头不过碗大的疤。
听到凳子的声音,巧姑笑了,她用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故作矫揉地大声嚷嚷着:“李叔,您千万不要把他们带到乡公所去呀,您可不能让俺这桩生意黄了,他们抛家舍业、拖儿带口而来,不会出不起住店的钱,俺巧姑愿意收留他们。”
凳子双手分别搭在扁担两侧,顺着巧姑的声音看过来,他看到了李老槐向一个男人指手画脚,男人胳膊弯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满眼惊恐;男人身旁站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哭声让凳子乱箭穿心,感同身受,他的三个女儿还没有学会走路活活饿死了,正是因为三个女儿的死让他丢掉了拖船的纤绳,拿起了锄头,开山造田。
凳子把粪筐“扑通”扔在柿子树下,筐子左右晃了晃,撒出一些粪土,霎时空气里漂浮着臭熏熏的气味,凳子在原地跺了几脚,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破毛巾擦擦手,抓起扁担踩着一坨臭粪,怒目圆睁寻找李老槐的身影。
李老槐战战兢兢往人群里缩缩头,扒拉着眼珠子看着捋袖揎拳的凳子,如果凳子手里的扁担落在身上,不是丧命也会变成残疾,他真是又气又恨又怕,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他还真怕被打,他悔不当初听了李家老太爷的话,没有把凳子送进日本宪兵队。
看热闹的都希望凳子教训一下这个狗汉奸,他们指手画脚,七嘴八舌,斥责李老槐,“在你眼里都是不明分子,为了讨日本人欢喜,尽做缺德事。缺德事做多了小心走夜路掉坑里去。”
人群里有个年轻后生大声嚷嚷:“听说锄奸团神出鬼没,专门杀狗汉奸,以后咱们这条街上也要多个无头鬼。”
茕茕孑立的李老槐把手里的烟卷塞进嘴里嘬了两大口,往上提提肩膀,壮壮胆,直视着步步逼近的凳子,“你,你想干什么?”
凳子举起手里的扁担,嚼齿穿龈,“李老槐,你欺负外地逃荒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整天穿着这身狐狸皮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啦,俺今天不敲碎你的脑壳子,俺就不姓邓了。”
看到凳子想动真格的,吓得李老槐抱着头往孟祖母身后躲。
“凳子,稍安勿躁,切切不要冲动,好歹李老槐与咱们住在一条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远亲不如近邻,有话摆到桌面上说。”孟祖母挡在凳子面前,“凳子,给俺老身个面子,有话咱们慢慢说。”
“就是,你这个暴脾气,如果遇到日本人还不砍了你的头。”李老槐有孟祖母讲和来了精神,搬出日本人恐吓凳子。
李老槐嘴里的话更让凳子义愤填膺,他再次举起扁担,怒吼:“你,你这个数典忘祖的败类,日本鬼子是你的祖宗吗?今儿俺非砸烂你的狗脑袋,挖出你的心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凳子话音刚落,绳子胡同方向“咯吱咯吱”走出一辆运煤的平板车。
车夫是个壮汉子,三十多岁的年龄,相貌威武,铁锤般的双掌握着车把,手背青筋暴起。油腻腻、黑乎乎的长衣外面罩着一件灰布坎褂,一条青色大裆裤,膝盖上摞着两个整整齐齐的大补丁,一双湿乎乎的黑布鞋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帽檐四周露着黝黑黝黑的头发,头发梳理的整齐,不长不短的刘海遮住眉梢,目光如炬。
送煤师傅不是别人,是潘家村的梁子,去年他被姚訾顺安排到了赵庄,协助孟数的工作。
梁子大声咳嗽了两声,推着车子“噔噔噔”往前蹿了几步,把平板车横挡在巷子口,向凳子咧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凳子哥,昨儿俺给孟家酒店送了一车煤,正巧遇到了日本买办,他说后儿日本人的商船要在赵庄码头停靠,需要抗力,他让俺把手里活计搁一搁,您去不去呀?这趟活计他们没交给把头,工钱直接分到咱们手里,他说卸完货每人一块大洋。”
梁子说着拍打拍打双手,从腰里解下一个小包裹,走到余乘枫跟前,一边把包裹递过去,一边大声问:“这位大哥,这是几块玉米饼子,您不吃饭就离开了,俺过意不去呀。俺忘了告诉您,后儿您跟俺去趟码头吧,帮着日本人卸船,好不好啊?”
李老槐看到梁子来了精神,他从孟祖母身后跳出来,用眼角瞥斜着凳子,用手里警棍指着余乘枫问梁子,“梁子,你与他认识吗?”
梁子假装刚看到李老槐,亲热地拱手抱拳,“李叔,您在这儿执行公务呀,昨儿俺收留他们一家住了一晚上,他们今儿中午没吃饭就跑出来了,唉,他们是从曹县过来的,为了养活一家大小,只能饮泣吞声,不容易呀。”
李老槐很讨嫌梁子的话,守着凳子他没有发怒,而是很客气地说:“梁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快去忙你的吧。”其实他心里渴望梁子留下来与他站在一起,只要有梁子在,凳子不敢向他龇牙咧嘴。
贾氏不知紧慢,扭着酥软的腰肢靠近李老槐,挤眉弄眼,浑身每块骨头都在颤抖,衣领上的扣子敞着,露着她雪白的肌肤,搁平日里,李老槐准会伸出爪子在这个女人屁股上拧几下,今日不行,他不想亲近她,刚才凳子要打他,她跑哪儿去了?他也不想疏远她,李家管家狗头托媒人来袁家提亲这件事他知道,能说会道的程四娘被巧姑臭骂了一通,巧姑看不上狗头。
贾氏与她女儿不同,住在一个庄上这么多年,他了解她,她不仅嫌贫爱富,更喜欢金迷纸醉的生活,无论这个男人长得多么磕碜,只要有钱有势她都会上杆子讨好。
李老槐不敢得罪李奇家任何一个人,包括兔头麞脑的狗管家,为了狗头李老槐不会与惺惺作态的贾氏计较,反而装出稀罕她的样子,把嘴里的纸烟捏在手里,靠近贾氏的脸吐出一口烟,故意狂妄地睨斜着凳子,附耳低语:“你回家好好待着等着俺,俺还有好事跟你商量。”
贾氏伸出莲花指在面前扇忽着,没羞没臊地嗔怪道:“瞧瞧您,这烟味真大,呛死俺了。”
李老槐与贾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引起看热闹人的嗤笑,“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女儿,什么样的男人都勾搭。”
贾氏没有搭理敝衣枵腹的街坊,她甩着手帕扭着肥大的屁股挤出了人群,一溜烟钻进了袁家铺子,她站在铺子里面,隔着玻璃窗户窥视着大街上的动静。
听着街坊的议论,巧姑满脸羞愧,她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
孟祖母向巧姑招招手,“巧姑娘,过来,过来,扶俺一把。”
李老槐重新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双手掐在腰里的皮带上,摇头摆尾,“梁子呀,是日本皇军给俺安排的任务,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否则俺的脑袋先搬家。”李老槐瞄了余乘枫一眼,自我解嘲地说:“端人家碗受人管,吃人饭看人脸,身不由主。”
“是,是这个道理,李叔,日本人这几天到处找抗力,您不知道吗?也是,李赖队长怎么能把这种好事告诉您呢?”
“什么意思?”李老槐蹙蹙额头,疑惑不解地瞪着梁子,“梁子,你说得详细点,俺没听明白。”
“李叔,日本人说每找一个抗力给一枚铜板,这钱虽然不多,也是钱呀。”
李老槐的嘴巴撇到了耳根上,擎起右手两根手指头捻了捻,摇摇头,压低声音,“梁子呀,日本人说话不算数,上次八里庄的事情给了一些日本纸币,花不了呀。”
“这次是孟家给钱……”梁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孟家院子。
李老槐与梁子之间的关系,还要从姜寡妇说起。
梁子比黄忠大一岁,今年三十八岁,看着很瘦,其实有一身腱子肉,身材轮廓非常好看,腹肌更是棱角分明,尤其他敞着怀推着板车走在永乐街上,微风忽闪着他两片衣襟,拍打着他健硕的胸膛,把那些站街的娘们看直了眼珠子。
开面馆的姜寡妇表面看着正经,内心蠢蠢蠕动,她伺候男人半辈子了,李奇的父亲垂垂老矣,手无缚鸡之力;李老槐也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脱了衣服只剩下皮包骨,像一具干尸,她嘴上说喜欢他,心里隔应他,为了生计她不得不讨好他。
自从梁子出现在赵庄,街上大多的店铺,尤其迎春楼和姜家面馆烧的煤都是从梁子手里买来的。
每当姜寡妇见到梁子,隔着街口尥一嗓子,“梁子,俺家需要四筐煤,不,两筐就够了,没地方放,随烧随用,麻烦你了。”这句话听着顺耳悦目,其实她每天都想见到梁子,梁子不仅有把力气,还非常勤快,给她的后院砌了一个专门放煤的槽子,四周用泥和砖头垒了一堵高过地面的墙,把煤块圈在里面,下雨天院井里看不到一点煤水,干净整齐。
每个女人都喜欢勤快的、能干的、又踏实的男人,姜氏也不例外,只要梁子推着运煤车子出现在永乐街上,她都会殷勤地招呼他到店里坐坐,送上一碗肉丝面,肉多得堆成山,开始梁子还难为情,渐渐地习惯了,他也不说话,闷头就吃,吃饱了用衣襟抹抹嘴开溜。梁子接触姜寡妇是有原因的,他要在时机成熟之时除掉狗汉奸李老槐。
姜氏不知梁子的用意,她花痴般地看着梁子魁梧的背影,张张嘴,她想说让梁子晚上来,她不敢,李老槐像鬼一样缠着她,她不敢节外生枝,李家人她得罪不起,即使李老槐只是李家远房亲戚,她也不能小觑,大则丢命,小则在永乐街上没有容身之所。
她只能暗中关怀梁子。李老槐来了,她向他吹耳边风,说梁子没有媳妇,又能干,对谁都慷慨,何不收梁子为义子。
诡计多端的李老槐以为姜寡妇与梁子有苟且之事,他心里极其不痛快,从那以后他用心留意梁子的一行一动,通过观察,梁子性格虽然大大咧咧,做事堂堂正正,对他也很是尊重,不仅他家烧的煤不收他的钱,还经常请他去酒馆喝酒聊天解闷,走在大街上,有的人有意讨好他说,“李警官,这是你家小子吗,瞅瞅,多棒实呀,貌堂堂的……”
只要梁子站在他身旁,李老槐底气十足,多了胆量,他背起双手在虎目圆睁的凳子面前昂首阔步。
看热闹的几个老娘们喁喁私语:“这个卖煤的与李老槐什么关系呀?”
一个雀斑脸的女人用手捂住嘴巴,把头探到几个女人胸前,低低说:“听说他是李老槐的干儿子。哼,长得人模狗样,一个马屁精。”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嘀咕着,黄忠搬着一把扶手椅走出了孟家院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向孟祖母招呼:“老太太,您累了吧,大太太让俺给您送把椅子,您千万不要动怒,更不要累坏了身体,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回来定会责怪俺们这些下人照顾不周。”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在沙子地上“砰砰砰”杵了几下,怒斥道:“哼,都是你们一个个下人不中用,俺今儿跟二太太见解不谋同辞,孟家佣人应该改朝换代了,起用年轻人,不要弄一些老气横秋的在俺眼目前晃悠,糊弄鬼呀。”
老人不认识梁子,也不了解梁子的为人,看着他与李老槐窃窃私议心里发怵,她把手里的拐杖在梁子和李老槐脚下戳了几下,向上翻翻眼皮,对黄忠说:“把椅子给俺放这儿,俺在这儿坐着,看看热闹。”
梁子急忙跳开身子,腾出一个地,双手合十向老人作揖,“孟老太太,您好。”
老人白愣了梁子一眼,没搭话。
黄忠认识梁子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把手里的椅子重重放在地上,揣手站在老太太身后,正颜厉色,威风凛凛。
老人颤巍巍走到椅子前,摁着拐杖坐下,眼睛看着余乘枫的婆姨,伸出手拍拍她怀里的孩子,温和地问:“这位大嫂,俺问问你,你会针线活吗?”
女人瞬间明白了孟祖母话里的意思,她连忙向老人弓弓腰,轻轻回答:“会,只要有线有布,俺裁裁剪剪的手艺还拿得出手。”
“是吗,太好了,俺想做几套送老的衣服……”老人抬起头看着李老槐,抿抿嘴角,“听说他驼背婶子在找人做送老的靴子,唉,俺岁数比她大,俺也要趁早打算,可惜俺孟家的太太没一个会做针线的,看起来,今儿俺没有白白出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老槐绷紧清癯的身体,把手里的烟头戳进嘴里嘬了两口,吐在地上,用脚上大皮鞋踩了两脚,刚要说:不可以。
孟祖母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炯灼的目光傲视着半空,少顷,手搭凉棚,凄然一笑:“老天会洞察人心,真是天愁地惨,唉,这个时辰太阳不会再出来了,俺最怕浮云蔽日的天气……”老人往椅子靠背上挪挪身体,自话自说:“瞧瞧俺这身体,多走不了一点路,招架不住一丝风,虽然多穿了一层衣服,见风就咳嗽,今儿俺没倒在街上,没在外人面前丢人算是造化了,没想到俺孟家佣人身体还不如俺一个老太婆,哼,以后呀,俺孟家找佣人要考虑考虑岁数了,这个逃荒的女人,看岁数不大,又会针线,等俺家正望回来,俺与他商量商量,留她在院子里当个使唤丫鬟。巧姑呀,你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带你店里去,她一家住店的钱俺掏了。”
巧姑心里暗喜,佩服孟家老太太嘴里话硬气,她忙不迭地应答:“是,老太太,俺回去给他们一家人安排个房间。”
余乘枫从墙边旁走出来,面对着孟老太太,弓腰施礼,“谢谢您老可怜俺们逃难的,给俺们一个容身之地,俺两口子愿意做牛做马侍奉您的家人,俺们不要工钱,俺们只要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即可。”
孟祖母把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双手抹了把脸,整整衣襟肃然危坐,左手放在腹部,伸出右手掌由上往下呼扇着,“青年人,这些话不要说前头去,俺还想说句公道话,让大家伙儿评评理,李警官说要带走你们一家人去乡公所,他要带就带走你,你的女人和孩子先留下来,可以吗?”
余乘枫急忙点头,“可以,俺跟他去,李警官也是例行公事,这怨不得他。”
孟祖母冷笑了两声,猛不丁在椅子扶手上拍打了两下,“不过,俺先把丑话撂在这儿,李警官您问明白了,再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少一根汗毛拿你试问,俺就坐在这儿等着……这事俺遇上了,又发生在俺孟家门口,街坊邻居也想看看俺孟家的威信,俺老身不蒸馒头争口气……”
李老槐极不情愿地怒气了嘴巴,小身体往前一蹦,刚要张口,梁子伸手把他拽到了身后,抢在他前面向老太太抱抱拳,趋承道:“老太太,俺李叔他也是执行日本人的命令,维护咱们赵庄的治安,您老想留用这家人,俺李叔也会给您老面子,再说,这家人昨天住在俺屋里,俺也不可能收留不地道的人,俺也可以为这家人做担保。”梁子松开拳头拍打着他敞着的胸膛,向余乘枫递了个眼神,又向身后的李老槐努努嘴角。
余乘枫领悟了梁子的意思,他把双拳抱在额头,向李老槐深施一礼,“谢谢李警官,以后俺们还要麻烦您多照应。”
梁子的这番操作让李老槐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对孟家既恨又怕,又无可奈何,最近几年孟正望借助日本人的赏识,在永乐街上混得风生水起,见了面依旧对他毕恭毕敬,都说咬人的狗不露齿,让他怀疑,又寝食难安。
孟正望身后不仅有日本人,还有许家,许家身后有侯奎,还有个与日本人勾肩搭背的许洪黎,眼皮底下,孟家就是一块金刚石,他撬不动,孟老太太执意留下这家人,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束手无策,既然梁子替他打了圆场,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适可而止,借坡下驴。
“好吧,好吧,以后你们想在赵庄住下来,必须有良民证,否则麻烦事多着呢,俺也是听命与日本皇军,例行差事。”李老槐向余乘枫摆摆手,“以后在一条街上住着,必须知情、知趣、知理,知恩。”
“明白,明白,”余乘枫连连点头。
“李警官,你在乡公所做事,他们一家人的良民证你看着给办办吧,钱俺出,一块大洋够吗?不够两块大洋,俺是看上他家的女人了,年纪轻轻,手脚利索,如果给俺当个使唤丫鬟,准比余妈强百倍。”
“这?!”听说孟老太太给两块大洋,李老槐心中窃喜,办良民证不需要钱,只需要证明人,这话他不能说,确切地说他不想与大洋过不去,他一个月跑下来没有一块大洋的收入,上次八里庄沈家的事情日本人应许他十块大洋,只给了一沓日本军票,不值两个铜板钱,花不出去。
“老太太,俺李老槐给您老个面子,他们一家四口的良民证包在俺身上了,明早上俺给您送过来。”
“老槐呀,你说的对,咱们两家之间如果没有这条南北街,拆了墙是一家人,今天你说话办事,找不出一点毛病,让俺老身心里痛快。”孟祖母站直身体,左手摁着拐杖勾首,竖起右手大拇指在李老槐面前晃了晃,“一家人,你还是进屋坐坐吧,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门口,俺让丫头给您沏壶茶,俺孟家什么都缺,就不缺日本茶,是俺儿子的日本朋友送的,听说日本茶都是咱们中国的茶,他们运回国加工了一下,多了两层锡纸包装,挺好的,夏天不返潮,不发霉,不长毛。”
李老槐眼珠子盯着鞋面上的沙子,心里说,俺一个小小的片警算什么东西,还不如孟正望在日本人面前一句话,他又庆幸自己多此一举,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两块大洋。“老妇人,多谢您的邀请,今天俺还有事,不叨扰您老了。”
李老槐说着向梁子一招手,“梁子,咱们走吧,俺还有话与你说。”
“好来。”梁子推起车走在李老槐的身后,眼神迈过袁家后山墙瞭望着孟家大门口,他百感交集,卢茗找到他,告诉了孟家巷子发生的事故,他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他以为能遇到敏丫头,她却不在。
他每天躲着小敏,他又想碰到小敏,一年不见,那个丫头是不是长高了?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淡月藏在厚厚的云雾里,看不到星星,清冷的风卷起河道的潮水,像雨丝淅淅沥沥飘荡在空气里,树上披了一件水晶做的雨衣,在朦眬又摇曳的灯影里飘着星星的光。
吃过晚饭,孟祖母吸了两袋水烟,纸媒子没有燃烧完就开始打瞌睡,小敏把炕桌搬到北墙根的床上,把煤油灯放进灯窑里,从炕柜里拉出褥子铺在炕上。
孟祖母把手里水烟袋放在窗台上,喃喃自语,“今儿真的累了,也高兴,余妈两口子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二小子没有回来,他们两口子都没有吃晚饭……”
院里的石榴树在风里摇曳,一片鲜嫩的绿叶脱离了枝头,缓缓坠落。坐在窗前的孟粟伸出了小手,眼睛紧紧盯着那片飘落的叶子,上面黏着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灯下像一颗星星,那么耀眼。
他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白天从大人嘴里他听到了好多伤心的事情,在小敏的脸上看到了泪水,还有悒悒不乐,她不仅仅是为余妈难过,心里一定还有其他让她牵肠挂肚的事情。傍晚她从前院回来一直没有闲着,一会儿去大车院洗脏衣服,一会儿去洗他用的床单,一会儿扫院井,一会儿把晒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嘴里喃喃着:“这些冬天的衣服该放起来了,过几天,天热了,你不要喝凉水,多吃鸡蛋皮……俺捣了一些鸡蛋皮放在茶叶桶里,记住每天吃一勺,够你吃几天,待会俺去嘱咐一下黄叔叔,以后他会帮你做……”
从孟粟的眼眶里溢出两行泪水,他哭了,他感应到小敏要走,前几天她说她要去八里庄沈家看望小九儿,今天从街上回来说小九儿失踪了。吃饭的时候,她的眼泪掉在碗里,她说:“小九儿没饭吃,他在哭,俺听到了。”
孟粟想说,你不要走,他没说,他也不敢看小敏脸上的泪,他也不敢把这事告诉祖母,他的眼睛深深地瞄着窗外,与小敏两个多月的接触,他喜欢上了她,那种喜欢是单纯的,只想天天、时时看着她。
“二少爷,你睡觉吧。”小敏把一个枕头放在炕沿上,向孟粟招招手。
孟粟没有动。
小敏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炕,跪着走到孟粟身后,伸出双手拉拉他的胳膊,“二少爷,祖母困了,你也早早睡吧。”
孟粟扭扭肩膀甩开小敏的手,继续盯着窗外。
“不要管他,他白天睡了不少,定是不困,俺老了,乏了,俺先睡了。”孟祖母把身体蜷缩进了被窝里。
小敏跳下炕,站在炕沿前,轻轻说:“祖母,俺去火房看看黄师傅,可以吗?”
老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在头顶摆了摆,“去吧,去吧。”
小敏走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向中院走着,灯光穿过了窗户,院井里多了许些亮,走到月洞门口扭脸向后看了看,孟粟的小身影趴在窗户上,他的脸被窗玻璃挤扁了,小敏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酸酸的,孟粟知道她要离开,他不开心,可是,没有办法,为了小九儿她必须离开孟家。
中院陶秀梅和兰姐的房间黑乎乎的,她们主仆二人还没有回来,怡澜在她的卧室里大呼小叫,灯光把她披头散发的身影投在窗户上。
一盏马提灯挂在火房的门檐上,在微风里摇晃,底座的铁架子与门框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屋里灶堂的火舌舔舐着灶口,给不大不小的火房增添了不少的亮,木头锅盖上冒着热气腾腾的蒸汽,一股股米饭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黄忠回过头,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小敏,他蹙蹙额头,关心地问:“丫头,你饿了吗?晚饭没吃饱吗?”
小敏提着裤腿迈过了门槛,直奔灶台下面,她抓起一根掏火棍子捅捅灶口里的柴火,扬起脸,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黄叔叔,俺吃饱了,您熬的小米粥真香。”
“好吃就行。”黄忠闷闷地回了一句话,继续手里的动作,他把煎好的鸡蛋切成小方块放在盘子里,又把煮的花生米里放了几绺芹菜梗,倒了点香油,用筷子拌了拌。
小敏好奇地问:“黄叔叔,你是给余妈他们做饭吗?”
“不是,是给咱们孟家大小姐做饭,她说她不喜欢喝小米粥,俺看她是耍脾气,她是个难伺候的主,丫头,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你帮俺把饭送到她的屋里,俺不想见她。如果她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唉……”这是黄忠说的最多的一次话,“孟老爷是个好人,不是冲着他俺早走了。”
小敏吓了一跳,她“腾”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以,您不能走,孟粟离不开您。”
黄忠打了个直眼,他转身看着情绪激动的小敏,“为什么?”
小敏想说,俺走了,你再走了,孟粟怎么办,她没有说出口,而是岔开话题,“黄叔叔,怡澜小姐还小,等她长大了就会懂事了,她发火的时候您就当做没听见,不要生气,祖母说她也许再长一岁就好了。”
黄忠抓着托盘走到锅灶前,把托盘放在灶台上,从墙上的挂钩上拿下一块毛巾,又伸手打开锅盖,锅里的篦子上熥着一碗米饭,他用毛巾包住碗,把米饭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放在托盘上,然后把案板上的一盘凉拌花生米和一盘炒白菜,还有一盘煎鸡蛋一一放在托盘上,说:“丫头,你把这饭送到小姐房间里,不要与她多说话,她发脾气的时候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唉,没有办法,俺又可怜她……”黄忠没有说下去,他把手里的一把勺子放在米饭上。
小敏端着托盘走出了火房,沿着长廊往西走,到了中院正堂屋门口,门口的布帘上下忽闪,前堂屋的长条桌上亮着两支蜡烛,火苗在布帘上跳跃,西间屋的卧室门大敞着,怡澜在屋里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堂屋里回荡。
“怡澜小姐,黄师傅让俺给你送饭来了,俺可以进去吗?”小敏声音磕巴,她心里很怕怡澜,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屋里的怡澜没有回答,她继续用手拽着两扇门发泄心里焦虑的情绪,门扇“咣当”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砸在她的脸上,疼得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敏没有多思考,她用肩膀挑开布帘,退着身体走进了屋子,转过身往前走,越过穿堂屋的走廊直奔怡澜的卧室。
远远地看到怡澜抱着肩膀蹲在卧室门口,被子和衣物散落一地,一半堆在门槛里面,一半扯拉在堂屋地上,没地方落脚,小敏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外面踟蹰不前。
“怡澜小姐,你怎么啦?”小敏弓下腰看着怡澜,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吃点饭吧,你瞧瞧,这是黄师傅给你单独做的米饭,还有三盘子小菜,很香。”
怡澜从胳膊肘上抬起了头,眼珠子往上瞪,露出阴森森的白眼球,让小敏不寒而栗,她赶紧垂下眼帘,低头不语。
怡澜从地上跳起身,迈过门槛,双手掐腰,厉声呵斥:“你,你是来看本小姐笑话的吗?俺不理睬你,你反而来招惹俺,你在俺孟家过得很滋润是不是呀?”
小敏无语。
“什么破饭,除了小米饭就是大米饭。”怡澜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歪着身子,呲着她的四颗大门牙,狞笑了两声,“俺问问你,他给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你们是不是瞒着俺天天开小灶。”
“俺晚饭吃的小米粥,还有咸菜丝,还有玉米饼子。”小敏不敢看怡澜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闪着凶光,让她忌惮,她深深垂着头,她的刘海触到了托盘上的米饭。“俺说的是真话,祖母也喝的小米粥。”
“你胡说,俺娘不在家,你们都欺负俺,你们吃着俺孟家的饭,穿着俺孟家的衣服,住着俺孟家的房子,你们却暗地里耍花样,天天喂俺狗粮吃。”怡澜一边胡搅蛮缠,一边握紧拳头砸在小敏手里的托盘上。
小敏想护住托盘,来不及了,碗筷和勺子在地上滚着,盛着米饭的碗“啪”四分五裂,热气腾腾的米饭散落一地。
“你?!”小敏身上的血液往脸上跑,她的手脚冰凉,她心里突生气愤,不说黄忠多么辛苦,这白花花的米饭一般人吃不到,
孟祖母说,青黄不接的季节,孟家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希望大家珍惜粮食。
“你,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在挨饿,多少幼儿饿死……”小敏想到了小九儿,顷刻间流泪满面,她生气地瞪了怡澜一眼,蹲下身子,把地上散落的米饭用碎碗片归拢到一起,铲到托盘上。
“你,你敢骂俺,你捡,俺让你捡,你就是个讨饭的……”怡澜扯着嗓子吼着,同时用脚尖狠狠践踏着地上散落的米饭和花生米。
小敏真想给怡澜一拳,她忍住了,她伸出双手搬动着怡澜的腿,搬不动,她蹲着身体往前走了一步,准备捡起滚到门槛的筷子。
突然身后的怡澜脚下不稳,身体往后趔趄,“噗通”摔在地上,小敏扭着脖子白愣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她。
怡澜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小敏有点担心,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趴下身子看过去,只见怡澜紧紧闭着眼睛和嘴巴,两束蜡烛的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其实怡澜在屏气敛息装死,小敏哪知道怡澜在耍花样,她慌了神,“怡澜小姐,你,你怎么啦?快起来……”
怡澜猛然睁开了眼睛,举起右手朝着小敏的脸狠狠甩出一个响亮的耳光,“啪”。
小敏当场被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懵了,捂着半边脸愣在原地,两行泪像河水一样在她脸上哗哗流淌,流进了她的嘴里,坠在她的下巴颏上,打湿了她的衣襟。
怡澜双脚蹬地蓦地跳了起来,“咯咯咯”大笑,“俺娘说,心里有气就要拿着你们这些下人泄恨,这巴掌本想打在余妈那个臭女人脸上,今儿算你倒霉,撞在了俺的枪口上。”
小敏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打,还打在她的脸上,看着怡澜扭曲的嘴脸,她握紧了拳头,她又犹豫,她不想惹事,如果她的一拳头下去,陶秀梅回来了,那还了得,定会闹得孟家鸡犬不宁。
在小敏不知如何才好时,黄忠从院井里冲进了屋里,“丫头,打回去,你不打,俺替你打。”
黄忠瞪圆了愤怒的大眼睛,向怡澜高高举起了大手掌,他完全像个护犊子的父亲,先不说他与顾庆坤的友情,敏丫头来到孟家后,处处谦让怡澜,悉心照料孟粟,大家都看在眼里,挂在嘴上,尤其大太太姌姀和孟祖母更是如获至宝,常常念叨:这是俺孟家的福气。
“敏丫头哪里招惹你了?再说打人不打脸,你还上过学,连做人的起码道理也不懂吗?!”黄忠声大如钟,吓得怡澜抱住了头,她全身觳觫,牙齿之间发出互相撞击“咯嘣”声,不能自已。没想到整天沉默无语的黄忠会如此激动,为了一个外姓丫头向她怒目切齿。
“黄叔叔,不要。”小敏拉住黄忠的胳膊,摇摇头,摇下哗哗的泪水,“黄叔叔,是俺的错,俺欠孟家的,孟家给俺饭吃,没有让俺饿肚子,给俺屋子住,没有让俺冻着,这一巴掌算是俺欠她们家的,以后,以后……”
小敏扔下这些话哭着冲出了屋子,冲出了孟家院子,她跑进了绳子胡同,胡同北面的山坡上嚎叫着风声,白天的山有春天的温暖与颜色,入夜呼啸的寒风在山坳里争夺着栖息的领域,互相扭打着滚到了山脚,在头顶张牙舞爪,小敏没有一点胆怯,也没有觉得冷,她心里憋屈,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僻静的角落,或者抱着一棵树大哭一场。
浓浓的雾霾包裹着细细的胡同,旁边院墙上的花丛之间飘出蟋蟀的低吟,濛濛潮气洗刷着纤弱的枝条,撩起一丝丝水珠溅在小敏的脸上,化成了泪;院墙里没有一丝灯光,黑幽幽的风摔打着两扇破烂的木门“吱呀呀”响;泛黄的窗纸翘着三个角,上下忽闪,婴儿时断时续的啼哭声钻出了窗户,越过了断墙残垣在胡同里飘零。
白天小敏问过孟祖母,问老人这个小院里住着谁?老人告诉她说,院子里住着玉芬嫂,一个可怜的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租种着孟家三亩水浇地,不容易。
小敏想起了在河道上面见过这个女人,还有她的两个娃娃,女人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容,全是人世间的沧桑。
看着玉芬嫂家穷阎漏屋,小敏骤然忘记了心里的委屈,继续往前走,看到了拐角的那棵梧桐树,它粗壮的枝干像一把撑开的大伞,它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天黑看不到它的葱绿,山风拽着它颀长的枝条旌旗卷舒,撒落一地露珠。
耳边突然传来狗妈妈痛苦的呻🉐吟,还有小奶狗吮吸奶水的声音,小敏顺着声音走过去,低低呼唤着:“黄多多……”
狗妈妈昂起了头,没有动窝,一双大眼睛在夜色里像黑宝石闪闪发亮,小敏屏息凝神,她看到它在舔舐着一条前腿,似乎有血的腥味,“黄多多,你负伤了吗?”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盏晃悠的马提灯,橘黄色的光影越来越近,照在地面上,照在狗妈妈的身上。
小敏张皇地站直身体,她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黄忠叔叔。”
“它不是黄多多养的那条狗,那条小狗被张喜篷踢死了。”黄忠把手里的马提灯递给小敏,从身后拿出一个盛着米饭的碗放在梧桐树下,蹲下身抓起狗妈妈受伤的腿,头也不抬地说:“它的主人失踪了,它每天都去找它的主人,今天旁晚它瘸着腿回来了,腿上有子弹擦过的痕迹,它一定是遇到了鬼子或者伪军。”
黄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棉布,一圈一圈缠在狗妈妈负伤的腿上,哽咽着嗓音,“它是一条护主的狗,它的主人生前一定对它不薄。”hτTΡδ://WωW.sndswx.com/
“它的主人死了吗?!”小敏脱口而出,“它每天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谁?”
黄忠意识到他说漏了嘴,赶紧补充说:“不知道,也许它的主人家还有其他人活着吧。”
“它的主人家住哪个村子?是八里庄吗?上次招娣说,是山上住的那个男人从八里庄把它救回来的,它是不是沈家的狗?”
小敏的话让黄忠震惊,更多的是害怕,他颤抖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妈妈旁边的小奶狗,心里生起一股凄凉,这是沈家的一条狗,他不敢告诉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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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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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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