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他轻轻摇摇头,丫头明天就要离开城隍庙了,他心里有一种伤心,不舍得的伤心。
他把怀里的义和拳令牌抓在手里,用颤抖的手紧紧抱着,放到他的心口窝上,嘴里自言自语:“这个丫头是值得托付的小人儿,以后你们跟着她,保佑她一生无灾无难……”
义和拳令牌是巴爷身上最心爱的东西,他怕它跟着他落入尘埃,他知道最后一局就在明天,明天胜败很重要,是用生命与邪恶较量。
顾小敏身上穿着巴爷给她买的一套粗布衣服,这套衣服是她刚上山时,巴爷让下山的弟兄买来的,上衣是一件斜襟夹袄,柳色的,缀着黄色的迎春花,太长,衣角垂在脚后跟,说是旗袍更合适;裤子是棕色的男孩裤,又肥又大。
她手里攥着白天磕碎的裤子,满脸腌臜,这条裤子是金珠儿买给她的,还那么新,两个膝盖磨碎了,不知用什么布补?如果赵妈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帮她找到合适的布头。
正在这时,巴爷的脚步停在了顾小敏住的屋子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丫头,巴爷有话跟你说。”
“巴爷,俺给您开门。”顾小敏把手里的裤子放在床上,她转身走到了门口,抬起手打开了屋门。
巴爷拖着沉重的脚步、披着一身月光塌了进来。
他把手里的令牌递到顾小敏的眼前,微微一笑:“丫头,这个给你,它会保佑你,逢山开山遇水搭桥。”
“真的?这是什么?这么神奇。”顾小敏瞪大了惊奇的眼神,这双眼睛闪着月亮的光,那样单纯,那样可爱。
巴爷弯腰抓起顾小敏的小手,把令牌小心翼翼放在她的小掌心里:“好好拿着它,不要随便送人,也不要给别人看,这是巴爷送给丫头的礼物,这件礼物跟着巴爷快四十年了。”
“俺不要,不要,让它还是跟着巴爷吧……”顾小敏不想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是巴爷在照顾她,她心存感激,她也不舍的就这样离去:“巴爷,小敏走了,您怎么办?谁照顾您?”顾小敏哭了。
“傻丫头,你忘了,以前巴爷不也是一个人吗?”巴爷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看着院子,两行泪悄然无声地滑落他的脸颊,抬起衣袖擦擦脸,他背对着顾小敏说:“丫头,不要絮絮叨叨……好好睡个觉。桌子抽屉里有一块饼子,是海仔给你的,明天起床就吃进肚子里去,有劲跑路,千万不要回头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巴爷的脚步跨出了屋门口,他抬起泪眼看看天空,天空的月亮那么亮,照亮了他的脸:“丫头,巴爷希望丫头离开这儿无忧无虑,可以大声说话,大声唱歌……放心吧,巴爷会活着去找你,看着俺的丫头手里攥着针,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哼着歌,巴爷蹲在旁边抽着烟,那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巴爷,您不要难过,您要好好的,丫头会来看您……”顾小敏哭着扑到了屋门口。
第二天,顾小敏离开了城隍庙,离开了巴爷。
走下山,顾小敏就钻进了捡荒的人群,她胡乱地捡起几缕玉米秸背在身上,跟着那一些孩子的脚步往潘家村子走去,过了几个路坎就到了潘家村村口,一眼望去,村口站着几个女人,她们脸上挂着慈蔼的笑。
背着玉米秸的孩子扑进了女人的怀里,女人从孩子背上拿下玉米秸抱在胳膊肘下面,低头温柔地端详着孩子的脸,一手揽着孩子的头,有说有笑往村子里走去。
顾小敏呆呆地听着、看着,目送着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远去,她多么想:那一些女人之中有她的娘,抬起手摸摸怀里掖着的那块令牌,嘴里轻轻念叨着:“您能不能让俺的娘出现呀?巴爷说没有您做不到的事儿……”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跟着那一些人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她怕找她的人找不见她,她不敢离开村口。
抬头看看天空,阳光已经接近了中午,暖洋洋的光铺满大地,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脚下,一个瘦小的影子伶伶仃仃。她真的不知该往哪儿去?巴爷没说许家的人住在潘家村哪家?也没说许家什么人来找她?
不远处有一颗大槐树,上面落着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槐树右侧有一堵照壁,照壁上写着三个字:潘家村。照壁下蹲坐着几个老人,他们眯着眼打着瞌睡;槐树左侧有一个很大的水湾,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湾里的石块上蹲着几个洗衣服的女人,空气里弥漫着她们的笑声。
“俺回去了,姐妹们慢点洗。”一个中年女人把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扔进她身旁的木盆里,又往湾沿上抻抻脖子,撩了几眼。
“吆,潘嫂,你又没男人,儿子也不在家,你回去那么早做什么?莫非屋里养着野男人?嘻嘻嘻”一个女人大声地讪笑着,声音又尖又细。
“姐妹们,把你们男人衣服上多打点香胰子,洗干净一些,好去招花引蝶……”
“潘嫂就是心底敞亮,没有愁心事儿,说话不绕圈圈,让您这么一说呀,听着俺这心呀怪难受的,本来想多打点香胰子,唉,算了吧,不想给别人养着男人,再说这香胰子也不便宜,还是省一点用吧,哈哈哈……”
“瞧瞧俺这张嘴,真是自己找事,如果让你们男人知道了俺这席话,还不找俺家门上,惹不起,惹不起,姐妹们,别往心里去,是俺潘嫂嘴里瞎说八道,这个光景下,饭都吃不饱,男人连自己娃娃都养不起,哪儿有闲钱养外面的女人呀?俺今儿早回家,顺路去肉铺子割块肉,加个荤菜,老爹从郭家庄来看俺,不能怠慢了他老人家,不是吗?”
“潘嫂,有男人找您家里去不更好?您看哪个男人得您的心,直接留下就是。”一个女人抬起手背捂着嘴偷笑着。
“俺潘嫂留下谁的男人,谁还不跟俺急?惹不起。”
“那你就回吧,俺们姐妹几个拦不住你的脚,谁也跑不过你潘嫂一双大脚,嘿嘿嘿,潘嫂如果是一双小脚再找个男人也不费事~”
“找男人?!说实话,想找男人前几年就找了,还用等到这个岁数,不找了,孩子大了,过几年娶房媳妇,再生几个孙子孙女,子孙满堂,想想都是美事。”潘嫂站起身,手搭凉棚又向大槐树下瞅了一眼,然后弯下腰,把地上装着衣服的木盆抓在手里,用右胳膊弯和胯部夹着,抬起左手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潘嫂的脑后盘着一个髽髻,两缕汗淋淋的刘海向耳边耷拉着,露出一个高高的额头,一个不算丑的五官,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户的女人,四十岁左右、不算太白的模样;上身一件偏襟长褂,深蓝色;腿上是一条青色的直筒裤,裤腿没有捆绑起来;肥大的裤腿下时隐时现一双大脚,脚上穿着一双褐色绣花鞋。
她的脚步迈到了大槐树下,一双大眼睛向村口方向瞭望着,脸上挂着着急与担心,抬起左手撩了撩挡在眼帘的两缕刘海,又往前走了几步,她的目光落在了顾小敏的身上。
她碾着一双大脚飞快地走近顾小敏,稍微弯下腰,眼睛盯着顾小敏的小脸,嘴里的话很轻,怕是吓着谁?“小丫头,你找谁?”
顾小敏满眼胆怯,眼前的女人她不认识,她是谁?难道是许家派了外人来找她?她张张嘴,想问:“您是许家人吗?”她没问,反而迅速地把嘴角闭上。
“丫头,别害怕,俺如果猜出你的名字,就跟着俺走好吗?”
顾小敏皱皱眉梢,她不明白眼前的女人在说什么?细心看看,眼前的女人不像是坏人,模样很温善,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叫顾小敏,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你的爹叫顾庆坤是吗?”
听到爹的名字,顾小敏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泪。很少有人能说出她爹的名字,就是舅老爷也不知道。
其实,许家的舅老爷知道那个炸了鬼子煤井的顾庆坤就是顾小敏的爹,他没有说出来,他把对顾庆坤的敬佩转化成了对顾小敏的疼爱。只是顾小敏不知道而已。
看着眼前的顾小敏满脸泪,潘嫂明白了,眼前的小丫头就是姚訾顺让她来村口接的顾家三丫头。
“好了,其他话就不说了,快跟着俺走吧,是你姚叔叔让俺来接你的。”
听到姚叔叔三个字,顾小敏心里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不哭,丫头,走吧!”
在潘嫂家,顾小敏见到了姚訾顺,还有江德州。顾小敏见了姚訾顺又大哭了一场,哭过了,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姚訾顺也哭了,顾小敏的失踪他没敢告诉顾庆坤,他知道顾家三个丫头之中,三丫头是顾庆坤的最爱,这是他的妻子最后的嘱托,嘱咐他把三丫头照顾好,留在身边,顾庆坤没有做到,而是把三丫头送去了许家做丫鬟,这是顾庆坤对他妻子最大的愧疚。
潘嫂在一旁用衣袖摸着眼泪,嘴巴里唠叨着:“昨天他们就知道你下山了,他们让我在村口等着,等着你找来,没想到你今儿来了,真好,丫头吃苦了……俺去给大家做饭,你们聊吧。”潘嫂说着转身挑起门帘迈出了屋子。
姚訾顺比前段时间黑瘦了许多,眼角边上有了一两条疲惫的褶皱,不过,他精神还好;江德州看起来模样没什么变化,比他在郭家庄白胖了一点,走起路来脚后跟拖拖拉拉的,有点费劲的样子,他的两条胳膊甩起来还是很有劲。
顾小敏想起了巴爷让她带给许家的话,她把巴爷的话告诉了姚訾顺。
顾小敏还没说完,姚訾顺一撩长褂窜出了屋子,对门口站着的一个小伙子说:“去,把代大哥找来。”
一会儿,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从后院火急火燎地走过来,他双眼炯炯有神:“有什么吩咐?姚兄弟。”
“今天晚上行动,协助巴爷铲除宗大盲。”姚訾顺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站在屋里门口边上的顾小敏听到了姚訾顺他们的话,她的小心脏哆嗦了一下。
江德州坐在炕沿旁边的椅子上,嘴里絮絮叨叨:“丫头,舅老爷天天念叨你,希望你能跟着我们回郭家庄,然后与舅老爷一起去蟠龙山。”
顾小敏脑海里都是巴爷,她想再见见巴爷,和巴爷告个别。她用一双小手拽着自己的衣角,垂着头,声音里带着泪:“江管家,俺能不能晚一天回郭家庄?”
姚訾顺与代前锋交代了几句,转身又踏进了屋里,他听到了顾小敏嘴里的话。
他瞭了身旁的顾小敏一眼,泪水在丫头的眼眶里打转,他明白了,这个小丫头一定是听到了他和代前锋说的话,她在担心巴爷的安危。
“这?!”江德州抬头看了看姚訾顺。
姚訾顺抬起大手抚摸着顾小敏的小脑袋,他眼睛看着江德州,笑了笑:“江伯,您把许家的几个人先送上蟠龙山,不要再耽误了。丫头在这儿多待一天两天也没什么,有潘大嫂照顾,您老放心,回去告诉舅老爷,丫头平安,过几天我们带她回郭家庄。”
“那个大少奶奶和大少爷说,他们也不走,唉,昨儿俺也劝他们了,他两口子要在一起,大少奶奶还说,有一些事怕你们不熟悉,她还说,码头扔了,桂花茶楼她要留着,那个许洪黎也同意了。”
天黑了,江德州离开了潘家。
不一会儿,姚訾顺带领着几个兄弟也窜出了潘家村,他们直奔城隍庙。
顾小敏坐在炕头上,她坐不住,站起身扒着窗户往院外面眺望着,天上悠悠走着几片雾云,雾云里藏着一个半圆的月亮,月亮的光迷迷蒙蒙撒在不远处的屋脊上,冰冷冷的。街道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惊动了墙角旮旯里的几只流浪狗,随着几声狗叫穿过矮矮的墙头,惊醒了刚刚睡下去的幼儿,一声两声的啼哭声像拽起了一流音符,瞬间,幼儿的哭声在村子上空跌宕起伏。
潘嫂从炕上的柜子里找出了一条男孩裤子,递给顾小敏,说:“丫头,把腿上裤子换下来,婶子给你补补。”
“俺会补,等回了郭家庄再说吧。”顾小敏扭脸看着炕下面站着的潘嫂,潘嫂脸上挂着心事,眉头紧锁。
潘嫂是一个说话与做事雷厉风行的女人,而此时,她心事重重,她心里牵挂着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许家做司机,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不知许家码头的买卖有多忙?潘嫂心里还牵挂着一个人,那就是巴爷。从前,巴爷对他们孤儿寡母很是照顾,眼下他被宗大盲困在城隍庙,不知他今晚上会不会有危险?
“回郭家庄也不能露着膝盖不是,瞅瞅你的膝盖,都碎了,那个巴爷也没给你抹点草药?老东西,不知可怜人。”
“巴爷是好人。”听潘嫂嘴里埋怨巴爷,顾小敏不高兴了,她撅着小嘴嘟囔着:“已经消毒了,巴爷给俺砸了刺刺菜叶汁,俺用木棍沾着那叶汁涂了好几遍呢。”
“他是好人?!是一个木头疙瘩……丫头,不说他,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回郭家庄……俺缝好了,再去洗洗挂院里,秋风一会就把衣服吹干了。”
顾小敏的眼睛落在了窗外的院子里,院子里荡着一条绳子,绳子一头钉在墙上,另一头挂在屋子外面的窗户旁边;靠院墙根下有一口水井,水井沿上放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满了水,水光闪闪;水井旁边有一棵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树上挂着几块破抹布,树下立着一把扫帚。
好熟悉的院子,只是这个院里多了一个后院,白天后院里住着好多人,天一黑,那一些人急急忙忙地、小心翼翼地蹿出了院子。
夜静了下去,静的可怕,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潘嫂手里一边缝制着顾小敏的裤子,嘴里一边啧啧着,她问小敏晚饭吃饱了没有?“今儿的菜大家都没吃多少,他们心里有事儿。”她又问小敏为什么吃那点饭,正长身体的时候,必须多吃饭,即使没有可口的饭也要逼着自己吃。
顾小敏的眼睛依然盯着窗外,潘嫂嘴里说什么?她没有听到。
顺着翘起的窗棂纸吹进屋里一阵风,风摇曳着墙上的灯苗,灯苗往上跳了几下,比先前更亮了;屋后,山墙上夹缝里的蟋蟀在叫,不知叫了多久?好像不知道停息,让人心烦意乱。
潘嫂嘴里还在絮叨着:“丫头,给你穿的这条裤子是俺娃的,这是他小时候穿的,现在他长大了,他在许家做司机,挺好的,他脾气随他爹……许家人对他好,对俺也好。这几天俺做梦,总梦到他们爷俩,你说奇怪不奇怪呀,那年娃他爹和几个人去了北平,再也没回来,回来人说,古北口死了好多人,都是被鬼子炮弹炸死的……你说,这一些倭寇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咱们国家?来,就来吧,为什么还要杀人放火?儿童妇女也不放过。眼下宗大盲也投靠了日本人,他还配是一个中国人吗?他每天都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潘嫂嘴里的话很感伤,又像是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很低。
顾小敏把脸从窗外扭过来,看着垂着头的潘嫂,潘嫂一脸的伤悲,语气里带着泪,她的脸上却没有泪水,只有唉声叹气,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思念与牵挂。
“俺与你的姚叔叔说起过俺梦到俺娃的事情,他躲躲闪闪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咳,他也忙,他可能也没看见俺的娃,许家是大户,有那么大的买卖,他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俺的娃。”
顾小敏鼻腔阵阵发酸,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嘴角,听了潘嫂的话为什么要流泪?她也不知道。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随着一声爆炸声,城隍庙的方向升起一片火焰,火光在浓烟里升腾。“轰隆隆”又一声巨响,头顶的房子都在颤抖,墙上挂着的煤油灯忽闪忽闪就要灭了。潘嫂猛地把盘坐在炕沿上的腿耷拉到地上,把手里抓着的裤子放在炕沿上,她拖着颤抖的身体往前走了一步,走近了煤油灯,她想用针挑挑灯芯,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
顾小敏爬到炕沿,“出溜”跳下炕,蹬上鞋子,提了提裤子,匆匆窜出了屋子。
看着顾小敏蹿出了屋子,潘嫂着急慌忙地奔到了屋门口,她扶着门框在顾小敏身后喊着:“丫头,你去哪儿?丫头快回来。”
顾小敏没有回头,潘嫂的呼唤被她扔在脑后,她的小身影三下五除二窜出了院子,她一路小跑着穿过了几条街道。
枪声在不远处响着,村子却安静了许多,身旁的房子里传来一声两声的吓唬声:“闭嘴,快闭嘴,听听,又打起来了……”
男人的吼声变得尖细:“别让孩子哭,给他吃奶……”婴儿闷头嘬奶声从破烂的窗口飘出来;暴躁的狗吠也变的低沉,几只受惊吓的鸡孤零零站在墙头,真是呆若木鸡,畜生也知道害怕。
顾小敏的身影蹿过空荡荡的街道直奔村口,夜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一个冷战,秋风萧瑟,吹透了她身上单薄的衣衫。不是天冷,而是她的心冷,害怕的冷,她心里牵挂着巴爷,她要去找巴爷,巴爷不会有事,不能有事。抬起泪眼,城隍庙方向子弹擦着火花在树林里飞,飞得很远、很密,把山上山下照亮,那儿人影绰绰。
顾小敏一边跑,一边抓着裤腰往上使劲提提,裤腰总往下滑,裤子太肥了,她后悔听潘嫂的话换掉了自己的裤子,这条裤子不仅长,还腰大,走路一点也不方便。
她的脚步挪到了农田的土坑里,匍匐下身子,她的眼睛警惕地向前看着,她的小手伸向旁边的杂草,她使劲拽了几把草攥在手里,把它们分成两股打了一个结,系到裤腰上;再弯下腰把长长的裤腿塞进袜子里,站起身拽拽衣角,这样利索多了。
她的眼睛穿过城隍庙的西门,西门就是正门,两支队伍在交火,机关枪声如铁锅里炒带皮的核桃,声声不断;手榴弹的爆炸声如狂风在吼,如暴雷在嘶鸣,就连漫天的雾云被这声音撕成了一绺绺、一块块,月亮露了出来,又被硝烟掩盖了。
一只野兔从土路那头的耕田里窜出来,它支棱着一对长耳朵,它的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发红,它似乎是看到了顾小敏,它惊恐地转了转大眼珠子,身子往前一跳,一扭身向南跑下去。
顾小敏的眼睛紧紧盯着野兔子跑去的方向,她想起了城隍庙的南山墙根,那儿有一条河沟,河沟直通城隍庙里面。抬头看看天空,月亮没有圆,巴爷说,月亮圆的时候弥河水涌来,城隍庙墙下面的那条河沟就会溢满水,水面最高有两米多高,今儿月亮是一个半圆,河沟的水不深,从那儿钻进城隍庙不是问题,太好了,想到这儿,顾小敏甩开小腿,她直奔那条河沟。
漆黑的夜,夜里的枪声,夜里的河水,河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把月亮的光抱在它的怀里,亮的耀眼。老人说的对:黑泥白水黄干道。
顾小敏把脚上鞋子脱下来,抓在手里,把裤腿挽得高高的,一抬脚踏进了河沟。一股冷气穿过了她的脚心直冲心口窝,她的身体不由哆嗦了一下,身体一晃、一歪,她的手扶住河道里面高高的岩石,一步一步靠近那堵厚厚的、黑黑的城墙。白天墙是红色的,晚上看着那么黑,像一座黑塔挡住了前面的路,更像一个伸着长长胳膊的魔鬼,让人心升胆颤。
墙里传来厮杀声,呐喊声,子弹与手雷爆炸声,此伏彼起。她仿佛看到巴爷满脸满身都是血……顾小敏一激灵。
脚下的弥河水静静地、缓缓地流着,载着落叶飞快地穿过了崎岖不平的山崖,钻进了城隍庙,从城隍庙里面打了一个漩,又折了回来,在脚下掀起一片浪花,浪花带着风撞在顾小敏瘦小的身上,顾小敏往后打了一个趔趄,她慌忙弯下腰扶住另一块岩石。
浪花落下去了,顾小敏借着这点空隙,往下一猫身子,嘴巴触到了腥臭的河水,她赶紧闭上嘴巴,憋着一口气,当她再站起身体时,她已经站在了城隍庙里面。
眼前是一个院子,她第一天见到巴爷就是在这个院子里,这个院里有一间屋子,巴爷每个星期都在这儿上香,此时此刻,屋里是黑的,院子也是黑的,火光与枪声在前院和东院。
她和巴爷住的屋子就在前面的院子里。
顾小敏蹲下身子把鞋子穿在脚上,把腰里的草绳子系牢固一些,她迈开腿向那个院子跑去,刚到院门口,她看到一个黑影躲在锅灶后面。
顾小敏战战兢兢地问:“谁?巴爷吗?”
“是,是俺。你是,你是小敏吗?俺是梆子哥呀。”んΤτΡS://Wωω.sndswx.com/
“梆子哥,巴爷呢?”
“巴爷去了东院,”梆子声音里气喘吁吁,声音哆嗦:“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
“海仔哥呢?”
“他跟着巴爷去了东院,俺怕,俺不敢去。”
“梆子哥,带俺去东院可以吗?”
“不,宗大盲的人手里有枪……”
“那你的枪呢?”
“给了巴爷。”
顾小敏知道,梆子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其实很胆小怕事,还不如海仔勇敢,让他带着她去找巴爷是不可能的,她不想在梆子身上耽误时间,她必须找到巴爷。
顾小敏扭身就跑。她沿着通往前院的小路直奔东院。
东院门里门外互相在交火,子弹擦亮了四周一切,身边的小树“咔嚓”“咔嚓”折断,树枝“哗哗哗”落下。
顾小敏把小身体藏在一间房子的后山墙的树丛里,她瞪大了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院墙上的子弹往院外面的树丛里横扫,树丛里有几个人影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噗咚”,声音是来自她身后的墙角,扭转脸看过去,一个大个子从天而降,火光在他脸上闪过,好面熟,是他?代前锋。
只见代前锋手里握着一颗手雷,在他身旁的墙上一磕,一抬手抛进院里,“轰隆”一声,院里的混星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面乱跑乱窜,一面大声疾呼:“不要误会,都是自己人。巴爷,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家兄弟……”
“宗大盲呢?”树丛里传来巴爷洪亮的声音:“让他缴枪不杀,不要连累兄弟们。”
“他在后面院子里,他今天醉了……”对方喊。
“兄弟们,在这儿盯着,让他们把手里武器交出来。”巴爷回头看着代前锋。
顾小敏蹲在草丛里没有动,当看到巴爷的大脚步向北面跑去,她想喊,她张张嘴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就这样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地跟在巴爷身后。
前面有一条长廊,长廊下面有一条石基路直通一个月亮门,巴爷的身影飞快地蹿过石基路,他的脚步靠近月亮门,把身体贴在墙上,把眼睛穿过墙上镂花空隙,往院里张望。
院里有三间屋子,每个屋里都亮着灯;院里还有一口井,井沿上架着一个井轱辘;中间窗户上映照着一个女人苗条的身影,她一会儿抬起头从窗户上拽下窗帘,一会儿弯腰搬着沉重的东西,很吃力的样子,她又从桌子上抓起一个火柴盒,划着火扔出去……随着缭绕的烟雾“腾”一个大大的火球直冲屋顶。
巴爷一愣,他皱皱眉头,就在一瞬间,窗户上又出现一个暴跳如雷的身影。“你疯了,疯了!”他狂吼着钻过火苗,跳起身准备奔向门口,那个女人一下抱住了他的腰,两个人就在大火里互相扭打,女人倒了下去。
一眨眼,一个火影子踹开了门跳出了屋子,他身上的衣服在燃烧。“来人!”他嘴里一边嘶叫着,一边“噔噔噔”跑到了井边上,他弓下腰准备跳下水井。
说时迟那时快,巴爷举起了手里的枪,扣动了扳机,枪没响,没有子弹了,这点声音惊动了院里的男人,男人一愣,他“出溜”躺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打着滚,把身上的火苗滚灭,顺势从后腰上摸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
屋里的大火依旧在燃烧,眼前的院子如白昼。
一道寒光从院子里飞出来,飞过了墙上的镂花格子,直奔巴爷,巴爷往下一蹲身,那个匕首擦着巴爷头顶飞过,巴爷往后倒退了几步,“唰”从腰上拽下他的烟袋杆,站直身体,把烟杆“嗖”抛出去,烟袋杆就像一把流星剑直穿那个男人的喉咙。
顾小敏惊呆了,一切都在一眨眼间,没想到巴爷的烟袋杆还能变成武器。
“哈哈哈哈,丫头哎,巴爷早听到了你的脚步声……”巴爷回身看着顾小敏哈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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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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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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