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可坐下十五六人的大圆桌,摆在塘边一排丝绦碧垂的柳树下,一桌上好席面,邋遢老头常半仙吃得满嘴是油花,卸去甲胄换了便服的臧成德却只觉索然无味,美酒入口尝不出半分醇厚,陈无双在酒席上表现的越是若无其事,他就越是如坐针毡,神思不属。
兵部之所以能放心只使五千人马驻守青槐关,就是因为这座被誉为天下第二的险峻关隘,从地势上而言与雍州北境那道城墙极为相似,哪怕是来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做守将,只要不自大到率兵出关追击,就是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
何况,臧成德经营青槐关二十年有余,手里攥着的力量绝不止明面上的五千兵卒。
严格按照大周律例执行的话,凡身有残疾、重兵者或是年过五十五,才可报经兵部衙门应允而退役归田,臧成德仗着花在京都城的银子铺天盖地,细水长流,每年都虚报一些忠心兵士年龄,这些早在兵部花名册上划掉姓名的人,就在关外南侧山中另起营寨,有三千余众。
臧成德先前甚至有自信,如果谢逸尘不使高境界修士强攻的话,他至少可以在十万大军的攻势下支持十天半月,有这么一段时日做缓冲,进一步可安心坐等朝廷援手,退一步也可收拾细软带家眷退避战乱,功过且先不做构想,总之绝无性命之忧。
平心而论,他对率兵出关没有多大兴趣,即便能跟在郭奉平身后分些浇灭乱贼的功劳,官晋一品多半也就是回京任个兵部侍郎,比起在青槐关天高皇帝远来,那正三品的绛紫官袍并不勾人,他很清楚朝堂重臣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辣角色,以自己少年从军养成的性子,很难像郭奉平一样能立足京畿。
因此,陈无双那句似乎是许诺的“父子两代守此青槐关”,他确实动了心。
自从上次见过郭奉平,对方云山雾罩言辞中隐晦透漏出来的意思,让臧成德一连多日寝食难安,他心里隐隐有一种尤为强烈的不安,如果那位天策大将军真在凉州得胜,怕就怕他本人纵然没有走谢逸尘老路的心思,难免那些奢望从龙之功的桀骜部下,会有将黄袍覆盖其身的悖逆行止,到那时,臧成德就真正陷入到骑虎难下的尴尬局面了。
起码,陈无双还给了他选择的余地。
酒过三巡,年轻观星楼主接过小满递来的锦帕擦了擦嘴角,率先站起身来和煦笑道:“蒙将军盛情款待,我这拖家带口这么些人,实在不好意思叨扰过久,就在城中寻个干净客栈暂住一夜,明日一早动身回返京都复旨,青山不改,他日还有机会再跟将军共饮。”
臧成德眼皮一跳,暗自苦笑,年轻人到底耐不住性子,这句话想来是要逼他做决定了。
偏头去看自家嫡子,却见恍若未闻的臧平攸正跟许家那位身份贵重的小侯爷交头接耳,不知在轻声说笑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脸上神情竟然颇有眉飞色舞的意味,根本没意识到其父左右为难。
无奈叹了口气,刚想斟酌语气先给个模棱两可的说法,陈无双居然拱了拱手,回身就跨上木桥,众人随后一一拱手作别,头也不回就此离去。
落在最后面的许家小侯爷故作老成,抻着肩膀拍了拍臧平攸肩头,咧嘴狡黠一笑,深深看了臧成德一眼,一路小跑追上抱着黑猫的老道士,腰间那柄长剑随着步幅晃晃荡荡,像是舟上橹桨。
两架马车如来时一样,绕过影壁,前后驶出怀威将军府。
对着一桌残羹冷酒,父子二人各怀心思,良久沉默不语。
“平攸,以你所见,陈无双此人怎么样?”
面带欣喜笑意的少将军,明显还沉浸在某种兴奋情绪中难以自拔,这突然开口的一问让他怔怔一愣,回过神来沉吟片刻,心悦诚服道:“人中龙凤。”
臧成德扯了扯嘴角,眼神复杂道:“只听江湖中的传闻,加上他剑斩谢逸尘的事情,说人中龙凤倒也不是虚言夸大。只是,你没听说过他早年在京都城做下的荒唐事,可谓罄竹难书啊。”
偶尔也会放浪形骸在青槐关作威作福的少将军不以为然,随口道:“他毕竟是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有那座观星楼做靠山,少年心性行事跋扈些,也是人之常情嘛,总归是没有杀人放火惹下民怨,斩杀谢逸尘的功绩,孩儿以为足以抵了他先前所有劣迹。”
臧成德摇摇头,意味不明地嘿笑一声,“司天监嫡传弟子又如何。大周这一千三百余年国祚,休说抗旨不尊,你听过陈家哪一任观星楼主敢明目张胆撕毁圣旨?敢在京都最繁华的白狮坊,当街断了天家贵胄的兵刃?敢指使手下,掰去一百七十六个读书人的门牙?”
一连三问,登时让臧平攸变了脸色。
且不说前面两问,自从大周定鼎江山的太祖皇帝直言“治天下当须倚重圣贤文章”以来,便是再昏庸无道的君王,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羞辱读书人,这他娘压根就不是胆气不胆气的事情。
“父亲以为,此人如何?”
臧成德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微微荡漾的水面,“为父倒觉得,陈无双其实是个挺懂规矩、讲道理的人。与人打交道啊,不能揪着错处不放,那样做出的评价就有失偏颇,眼里要能见得别人的长处与好处。”
臧平攸把这句话在嘴里繁复嚼了几遍,抬头道:“许家那位小侯爷说,陈无双对身边亲近人,向来不吝给予。”
臧成德收回目光,随手拿起面前见了底的斗彩孔雀盏把玩,笑道:“许家···那小侯爷在席上跟你窃窃私语多时,为父想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
臧平攸深吸一口气,双眼中神采奕奕,“也是一个罄竹难书啊。您瞧那姓许的才多大年纪,居然已经踏足三境,据他所言,这般放眼江湖足以自傲的成就都是拜陈无双所赐,紫霄神雷诀、天香剑诀二者兼与一身,假以时日,这还了得?”
臧成德当然知道他对那两门当世顶尖的御剑术动了心思,泼凉水道:“你未必就有那种福气。”
少将军点头称是,却道:“小侯爷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说,能学到司天监青冥剑诀的话,孩儿也总比继承您老挣下的金银有出息···”
话还没说完,臧成德霍然起身,脸色大变道:“你说什么?”
臧平攸明显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道:“孩儿是说···”
臧成德一皱眉头,挥手打断道:“别啰里啰嗦,为父要听许家小侯爷的原话,一个字都不许差!”
将门家风严苛,臧平攸从小到大没少挨过亲老子的巴掌,虽年纪渐长之后感觉到父亲对他为人处世还算满意,但终究敬畏之心极重,见臧成德这般举动,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下意识咕噜咽了口唾沫,回想当时许佑乾笑嘻嘻的说辞。
“他···他说,存在将军府的金银都是无主之物,今日姓臧,明日或许就姓李姓谢姓郭,学到自己身上的本事则不一样,谁想抢也抢不走。司天监以往是一贯不收外姓弟子的,当下千载难逢的良机就在孩儿眼前摆着,陈无双又是个厚待亲友的护短败家脾气,如果能学到司天监传承已久的青冥剑诀,怎么也比守着您百年之后留下的金银有出息···”
几句话说得很是流畅,可见不时偷眼去看父亲神色变化的少将军,对此深以为然。
臧成德许久许久没有再开口出声,这一站,就是近两个时辰。
最开始臧平攸还惴惴不安,时间一久,就猜到父亲想必正在心里做权衡决断,不敢出声惊扰,只好忍着腰僵腿酸苦捱,在他看来,父亲实在没必要纠结沉思这么久,连富可敌国的楚州康乐侯都毅然上了那条船,相比许家而言,臧家其实根本不至于陈无双这般重视。
如果京里突然意识到郭奉平有不轨迹象,陛下必然不会容忍曾为天策大将军旧部的怀威将军再守青槐关,失了这个臧家得以安身立命的大好差事,届时就算再去跪求乞怜,贵为观星楼主的陈无双只怕也不会再高看他臧平攸一眼了。
臧平攸觉得,父子二人守此青槐关,青槐关也不可能就改姓成臧,爵位或许能奢求个世袭罔替,大周开国至今,除超然于九品中正制的观星楼主之外,还没有哪个官职可以代代薪火相传,要不是被誉为文人表率的杨之清有学富五车的真本事,光凭他是前任首辅程公的亲传弟子,保和殿大学士之殊荣轮也轮不到他。
天色近黄昏。
臧成德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慨叹道:“司天监,正是用人之际啊。”
伸手去提桌上茶壶,发觉触手冰凉,这位正四品的怀威将军才意识到天边晚霞绚烂,自嘲地笑了两声,转身朝正厅走去,“跟我来。”
臧平攸应了声是,快步抢先进正厅点起灯火,又亲力亲为煮水泡茶。
深究天下父母心,不外乎是望子成龙,臧成德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默然叹了口气,既然攒下金银就是想传给子嗣花用,那么何不为他铺路出一个大好前程,陈无双此等人物接掌司天监,观星楼总不会说垮就垮。
等臧平攸双手捧着一碗热茶奉上,他才开口问道:“前些日子,你求为父去托人提亲,那家姑娘我已让人详细问过了,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青槐关没有人在家世上能比得过你,也就不必拘泥于什么门当户对。不过,既然是娶正妻,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的,三媒六证这些让管家去操持,你不必费心,另有事情交给你去办。”
少将军欣喜点头,“请父亲吩咐。”
稍作迟疑,臧成德掀开盖碗刮去茶末,“找你娘要银子,去云州百花山庄左近置办一处宅院,花钱越多越好、宅子越大越好。咱们臧家要是求世代簪缨,就不能父子二人守此青槐关,你的前程在于由江湖入庙堂,别被这座小小关隘困住。许家小侯爷说得对,为父攒下的金银,能买几十年安稳顺心,却不够去买富贵绵长。”
臧平攸嗯了一声,问道:“陈无双说明日一早就动身回京,父亲怎么跟他说?”
下定决心以后,臧成德就多了一种胸有成竹的淡然,笑道:“真正做大生意的人,买卖双方都讲究个袖中议价,陈无双是个有趣的人,放在明面上谈价就落了下乘。等天黑透,你换身衣裳揣着为父的怀威将军兵符,去找他。”
少将军悚然一惊,那枚铜铸的兵符可是臧家满门的聚宝盆摇钱树,听父亲的意思,竟然要拱手让于陈无双,这由不得他不慎重,慌忙接口道:“父亲三思,就算是做生意,也总该有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拉扯···”
臧成德放下盖碗摆摆手,“你只管揣着兵符去就是,不出为父所料的话,陈无双看都不会看一眼,否则咱们父子也不必跟他再谈日后的镜花水月了。你去只为一件事,求他传你青冥剑诀,他若是爽快答应,下个月为父就去一趟京都城,见见陈家那位礼部右侍郎。”
臧平攸犹豫片刻,问道:“那他···要是不答应呢?”
臧成德缓缓搓着双手,直到掌心温热,才感慨道:“这就是咱们父子比不上他的地方了,事未着手先虑其败,兵法不能用在跟人打交道上。为父以为,他如果不答应,对你反而是好事,逢春公的天香剑诀与青冥剑诀,终归是有个高下之分吧。”
臧平攸似懂非懂,还想再问,却见父亲再次端起茶盏,“去吧。先让府上不起眼的机灵小厮去打听打听,看看那位观星楼主在何处下榻,为父稍晚要回营中做些布置,免得那些盼军功盼得红了眼的东西上蹿下跳。”
少将军只好躬身退出正厅,缓缓踱步半晌,天色彻底黑下来,这才依照父亲所言,越过管家去指使人在城中打探,等确定了那两驾马车所在,去存放怀威将军甲胄的书房取出兵符,换了一身暗色衣裳,从侧门骑马出府。
在城中最好的如云客栈,臧平攸又见到脱去蟒袍的陈无双。
宾主颠倒寒暄几句,看年轻观星楼主脸上始终有淡淡笑意挂着,索性心下一横,咬牙直言不讳问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可否传我青冥剑诀?”
凑在灯光前的小满会心一笑。
陈无双打趣道:“少将军孟浪了,青冥剑诀是我司天监从不传外姓弟子的绝学,你要是学了去,江湖中谁还不知道你跟我之间,有让人浮想联翩的交情来往?”
臧平攸楞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知平攸兄以为,比之青冥剑诀,越秀剑阁的一气化三清之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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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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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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