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夕未双唇紧抿,然后道:“把白露交出来,不是我不愿,是做不到。”
孟君山:“为什么?”
施夕未:“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他的神色中显现出一种少见的愤怒,几乎有些失态。孟君山沉默片刻:“好,很好。我救人是理所应当,用不着你感谢。那么,我要把无忧带走。”
“绝不可能!”施夕未脱口而出。
孟君山:“他是我的孩子!”
“他也是在静流部长大的妖族!”施夕未分毫不让,“一个幻蜃血脉的后裔,你难道要他跟着你修仙问道?毓秀派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
“毓秀的事情不劳你费心,我自然会照顾他。”孟君山嘲道,“上次遇到他时,他似乎在你静流部过的也不怎么高兴。”
施夕未冷冷地说:“无忧不是你的所有物。在你离开白露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孟君山立刻顶了回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行舟终于忍无可忍地炸了,他一拍桌子,咆哮道:“有完没完!人刚救了,醒都没醒,你们在这里就开始吵?我管你们是有什么问题,要打出去打啊!!”
孟君山:“……”
施夕未:“……”
屋里尴尬地寂静了片刻,施夕未道:“对不住。”
孟君山:“我的错。出去说吧。”
还没等他们离开,帐中忽地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哎……?”
在场众人皆耳目清明,全都听见了。行舟立刻一个原地转身揭起幔帐,正看到枕头上的无忧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问:“你是谁?”
行舟:“糟糕,莫非是失忆了?”
施夕未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谢真道:“他本来只见过你一面,不记得很正常,别乱讲啊!”
无忧:“阿花?我听到阿花说话了。啊!那个谁!那个金翅鸟的女人!我在她房间里晕倒了我们没有发生什么吧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声音还有点中气不足,但精神似乎不错,叫他们都松了口气。行舟道:“说来话长,你还是先躺着吧。”
无忧却不是什么会老老实实躺着的性子,他一扑腾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等到看清房间里都有谁后,顿时目瞪口呆。
“主将怎么也在啊?”他呐呐地说,“还有殿下……哎这不是上次在燕乡碰到的大叔吗?”
孟君山:“……”
“无忧,不要无礼。”施夕未道,“孟道友是专程来为你诊治的,你能活命,全仰赖他出手。”
孟君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嗯,不用客气。”
无忧:“呃,多谢……不对,等一下,什么?我差点没命吗??”
施夕未又好气又好笑,只想先把眼前的事情揭过去,遂温声道:“这件事回头和你详细讲。你先躺下睡一会。”
无忧喃喃道:“讲话这么温柔,一定是假的吧,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施夕未:“……”
其余人皆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施夕未默默伸手,正想往他额头上按去,冷不防手腕被旁边的孟君山一把捉住。
掌心触及的刹那,孟君山只觉得自己抓的是一根在三九寒冬立在飘雪中的铁栏,冷得简直万箭穿心。他面上毫无异色,眉头也不皱一下,果然这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即逝。
施夕未侧过头,对他投来警告的一瞥,接着轻轻甩开了他的手。
无忧浑然不知面前的两人电光石火间已经交锋过一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孟君山道:“也不忙着让他睡过去。这些事,他也有资格知道,对吧?”
无忧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彻底懵了。
“什么事?”他问。
施夕未满面寒霜:“够了!出去说!”
他平时礼仪周全,没有什么拉拉扯扯的经验,不像孟君山那样伸手抓人抓的那么顺手。这会想要把孟君山拽走,结果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对方纹丝不动。
施夕未:“……”
孟君山还在继续道:“你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辈子?瞒着就是为了他好?你总不能让无忧待在蜃楼一辈子不出来吧?”
无忧虽然还没弄清状况,但已经发觉这两人正在争执,并且症结就在他身上。他对孟君山的印象挺好,弱弱地说:“你们不要吵啦……”
孟君山忽然转头看着他,那目光极其复杂,更有一种无法言喻、不能宣之于口的悲伤,让他不禁愣住。
“无忧,”他轻声说,“你还记得你娘吗?”
无忧瞬间清醒了:“你说什么?我娘怎么了?”
“你娘还活着。”孟君山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把她找回来。”
无忧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是我娘的什么人啊?”
施夕未厉声道:“——住口!”
他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总之所有人都闭嘴了,四下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施夕未沉默了片刻,对无忧道:“我曾经说过,当你幻术修炼有成,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如今看来,是不用到那个时候了。”
无忧不安地望着他。施夕未又转向孟君山,这一刻仿佛终于收起了此前试图周全的表象,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尖锐:“至于孟道友,你如今这般情深不渝,不觉得稍微晚了一点吗?”
孟君山涩然:“我知道,当初她走的时候……”
“是你先走的。”施夕未冷冷地说。
孟君山的表情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无忧已经傻了,隐约感觉到事情极其不妙,不由得向谢真投去求救的目光。
谢真:“……”
面对别人的家事,他这会实在也爱莫能助。
他对长明悄悄比划了一下,示意我们出去回避吧。长明微一点头,两人正准备从门口无声撤离,结果行舟看到他们要走,也想跟着跑,这一动就十分明显。
施夕未也注意到了,他平静地说:“回避就不用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虽是我一家之事,也事关静流与毓秀,此间恩怨,还请殿下做个见证。”
长明:“好。”
他不动声色地在袖子下反手一扣,把想溜的谢真抓住了。谢真无法,只好默默站住。
施夕未转向孟君山:“我本以为永不提起这件事最好,但到头来还是躲不过。你执意要问,望你不要后悔。”
孟君山:“绝不。”
施夕未:“好。”
说完这个字,他便一手挽起衣袖。他穿的是静流部的青衣,袖中有束紧手腕的细带,他将袖口挑开,向上拉起。
孟君山猛地后退一步,颤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一道寻寻常常的红线,绕了两圈,正缠在施夕未的手腕上。
*
许久以来,昭云、繁岭的主将之位几经更替,唯静流部未有太多变动,施夕未始终独居蜃楼之中,沉默无言地庇护着他的部众。能够前往拜谒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他,却知道他一直都在那里。
对于施夕未自己来说,这样的生活早已成为习惯。他刚化为人形时,年纪比现在的无忧还要小一些,就已经开始学着协理部中诸般事宜。只有遇到那些他也无法擅自决定的事情,他才会亲自去询问先代主将,他的父亲。
在那些淡薄得几近于无的记忆里,他总是坐在空无一人的高阁上,独自遥望海的尽头。北方的海面永远如翡翠般碧波闪耀,主将手边的香炉白烟升起,勾勒出与远海上迷雾相似的缭绕形状。
偶尔有了兴致,他会闲话几句,更多时候他只是带着深深的厌倦,半梦半醒地听着施夕未说话。
有一日,施夕未去见他时,肩上停了一只蝴蝶。先代主将伸出手指,那只蝴蝶于是翩然飞起,落在他的指尖上。他说:“原来你喜欢红色。”
这只蝴蝶双翅淡红,在斜照的夕光下,好似身披云霞。随着他话音落下,站着的人影顿时化为雾气散去,而蝴蝶向下一落,变回了少年人的模样。
主将说:“大有长进。”
“那您为何仍然不见得高兴?”施夕未问。他今日的外衫正是他变的那只蝴蝶的颜色,袖上的纹理也十分肖似。
主将说:“修炼幻术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换做别人,断然不会想得到精擅幻术的蜃楼主将会讲这种话。施夕未却习惯了他爹一天到晚有气没力的态度,倒不如何失望。
“这叫我想起我们先辈的一件事。”主将道。
那位祖先惊才绝艳,他说,也有与之相衬的傲慢。他一生最擅长变幻成其他活物的样子,人类自不必说,哪怕飞禽走兽,甚至一棵杨柳,一枚挂在枝头的果实,他也可以学得惟妙惟肖。
终于有一日,他变成了一只蝴蝶。那个幻术是如此登峰造极,不仅外表模样像,他甚至忘记了他原本是谁,认为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蝴蝶。
“我们不知道那时他是怎样想的,但多半是无比自由,只想沐浴日光和雨水,循着花香飞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主将道。
施夕未问:“后来呢?”
主将:“等别人找到他时,他被路边的顽童扯掉翅膀,在地上踩死了。”
施夕未:“……”
他虽然没说话,脸上却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来。主将微微一笑:“很不可思议?”
施夕未皱眉道:“落得这种下场,岂不是荒谬?”
“他当自己是蝴蝶。一只蝴蝶还能有怎样的下场?幻术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主将悠然道,“骗过所有人,也要骗过自己,骗着骗着,一时当真,终究还是假的。”
施夕未平生最讨厌这种云里雾里,仿佛有真意,又绕来绕去不肯说清楚的话。哪怕说这话的是他父亲,他不好出言反驳,心里只是不以为然。
在他想来,这确是一段令人警醒的往事,可是又怎能因为这种事情就止步不前?
主将看着他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你不当一回事,也不奇怪。年纪小,没什么不好。只是……”
施夕未默默等着下文,主将却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露水,与其担忧它在朝阳中逝去,不如期望此夜永无尽头。”hτTΡδ://WωW.sndswx.com/
施夕未沉默片刻,带着不理解的神色问:“这有何区别?天总会亮。”
“……是啊。”
主将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直到很多年后,施夕未才又想起了这一席话。
他说:“那日在燕乡,我重伤在身,落入宝扇河,竭力运使幻术,以期逃过敌手追踪。最后,那变幻之身被渔人救起时前尘皆忘,除了一个名字,别无所有。”
他望着孟君山,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他曾经这样看过很久。哪怕是十年、百年之后,修道者倘若没有化为尘土,想必也依然不会有半点改变。
孟君山喃喃地说:“白露。”
“是。”施夕未道,“她不记得自己来历,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在那时,她遇到了在燕乡游历的画师,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孟君山:“我……”
他失魂落魄的表情看得人着实不忍,但不管谁听到这一段秘辛,大概都不会比他平静到哪里去。
“白露对她为何来到这世上一无所知。”施夕未道,“她很好奇,会觉得恐惧,也有少女情怀,踌躇恋心。但是,幻术解除后,她就不复存在。即使有谁能变出她的模样,那也不再是她。”
孟君山怔怔地看着他。施夕未略一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因而,白露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他说,“你可以不必再找她了。”
短暂的沉默后,孟君山一言不发,转身出门。谢真告一声罪,跟在他后面,余者随之离开,房间里只留下施夕未与表情呆滞的无忧。
施夕未闭了闭眼,转向无忧,开口道:“我知道这件事十分荒唐……”
无忧傻傻地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娘?”
施夕未:“……”
无忧:“……”
施夕未:“不必。”
无忧忽然鼓起勇气,一把抓住施夕未的衣袖。施夕未顿时僵住,只听无忧低声说:“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主将不喜欢我娘,所以也不喜欢我。”
施夕未的手在半空不知道往哪放,最后还是落下来,在他发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不愿你为你的身世烦忧。”他说,“何况事关毓秀,并不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无忧:“所以孟君山就是我爹了?”
施夕未:“……算是吧。”
他对无忧正色道:“现在已经知道了往事,我也不会阻拦你去见他。但是,在你能独当一面之前,我仍然不会让你随便离开蜃楼。”
“呃,这个,我只是想问,”无忧偷觑他的表情,“他当初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
施夕未:“谈不上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他与白露有一段因缘,但白露的爱恨,与我并不相关。”
无忧很想说看你的神色好像也不是“并不相关”的样子,但是终于没有这个狗胆开口。他小心翼翼地说:“那如果他来找你的话……”
“他不会再来了。”施夕未平静地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另一边,持静院里。
孟君山心神大乱,也不知道该往哪走,恍恍惚惚就被带了回来。谢真把他往房间里一推,回头小声对长明道:“万一他等下冲出去,我拽不住的话,请你帮着拦一下。”
听了这番曲折离奇的八卦,长明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行。”
谢真于是反手关上门,回头一看,孟君山正坐在椅中,脸埋在手中,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好陪他无言坐着。过了许久,孟君山闷闷地说:“怎么办啊。”
谢真:“总之,看开点吧。”
孟君山:“你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是不是不可能跟我回毓秀了。”
谢真:“…………什么?”
他把孟君山的手掰开,想看看他是不是错乱了。孟君山:“我是认真的!”
谢真:“你真的要冷静。我知道夫人忽然变成男的这种事情也不是谁都能坦然接受……”
孟君山:“那又怎样,即使模样变了,人又没有变。”
谢真:“施夕未自己都说了,白露是白露,他是他。”
孟君山:“他说不是一个人就不是一个人?你还变成花妖了呢,你去问问长明有没有把你分成两个看?”
谢真:“等一下,怎么扯到我了,我们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吗?”
孟君山:“区别在哪里?”
谢真:“区别就区别在……我为什么要跟你辩这种歪理,问题是你看施夕未的态度,像是打算和你重续前缘的样子吗?”
孟君山:“可是他记得。他明明都记得!”
谢真:“都记得还不想理你,你是不是需要反省一下。”
孟君山:“……”
他犹如霜打的地瓜一样蔫了。谢真斟酌半天,正想安慰他几句,却听到他说:“是,他说的没错。当初是我先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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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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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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