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桀写到这里,提笔起身走到地图前,将右下角“图丹兵卫”四个字横着划了去,他像是展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又像是第一次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叹道:“从此图丹……再不足惧。”
闻一一脸木然地坐在地上,他跟着七上八下地折腾了一遭,这会儿已经筋疲力尽,有气无力地把额角抵在桌腿的一条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着那座雾城里一串串迭起的变故。
那和尚方才被应接不暇的情节牵着神魂,只顾得上关心人物的命运与生死,这会儿静下心来把各处细节、伏笔与深意一品,再加上写书人被逼急之后脱口而出的一句“当年”……他忽然就品出了点不一样的味。
“神兵天降……”那和尚干笑了一下:“当年……没有天降神兵,我们大才子可是自己咬牙挺过来的。”
秋桀将图丹划下去之后,就又绕过桌案走了回去,不知道还要继续写什么,他刚提笔蘸了蘸墨,听到闻一那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含混地笑了一下。
像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不是吗?”闻一坐直身子,方才被吓出来的一身冷汗和满脑门的热血被窗外的风一吹,跟着一颗心慢慢凉了下来,他几乎有点木呆呆地道:
“……我要是到这儿还看不出来你到底写的是什么,那我白跟你认识那么多年了。”
秋桀没答他话,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依然埋头写着,那和尚沉默地望着那人的侧颜,良久,几乎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地开了口。
“秋桀,当年帝都那个无法无天、欺世盗名的公孙家,”闻一眸光闪烁了一下:“……我可忘不了呢。”
当年帝都的朝堂里,有一棵一手遮天的大树——公孙大人。
仗着背后几代家族为官攒下的各方势力,这位公孙氏在帝都可谓权势滔天、贪赃枉法,克扣、奴役、吞赋税无恶不作、无利不往,朝堂一年到头的油水如河海,近八成都进了他公孙氏的腰包,富能敌国。
不夸张地说,那屹立朝堂百年的“公孙”二字,是长在全帝都百姓身上的蛀虫。
闻一一只手放在大腿上,一下一下打节奏似的拍着,一边用一种民间数来宝的口气慢悠悠念道:“公孙大人吞一口,饿死码头两条‘狗’,花园地砖一寸金,工匠断骨又抽筋,公孙大人笑一笑,取我身上三尺血来烧——这是后来公孙倒台后,百姓自发编、自发流传的……还记得吗?”
秋桀脸色波澜不惊,手上笔触也未停,像是压根儿没听到那和尚说了什么,就在闻一以为这是秋大才子不打算回答的意思,听到秋桀很轻地说了一句:
“记得。”
闻一缓缓吸了口气——多少年了,秋大才子对于曾经发生的这些事,一直都是绝口不提,若那和尚执意要提,他也闭耳不听——这是第一次,这位帝都才子在他面前史无前例地松了一点口,肯向他透露出一星半点的当年沉疴来。
闻一原本已经静若止水的眸光在烛火映照下非常明显地颤了一下,“他养私兵、做黑交易——朝堂上的大人们不知道吗?皇帝不知道吗?”那和尚放轻了声音,几乎有点神神叨叨地自说自话道:“当然知道。不想扳倒他吗?当然想——可扳得倒吗?”
扳不倒。
公孙家的势力在帝都盘根错节,早已渗透了整个王朝,朝堂上的官员们胳膊拧不过大腿,敢怒不敢言,唯一能一句话要他死的皇帝,也忌惮他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多方势力,怕一着不慎,危及整个帝都朝堂。
至于百姓呢?
“但咱们那个公孙大人高明啊,恶人他当,善人也要当——黑心烂肺到这种程度的恶鬼,当年百姓竟还拿他当菩萨!”闻一声音像是绷紧的弦:“这样一个牢不可破、固不可撼,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人物,还有谁敢招惹他——你说呢,秋桀?”
秋大才子方才惜字如金地回应过他,这会儿却又不吱声了,像是写到入迷,已经陷到故事里去了,但闻一知道他在听,那和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不是滋味。
秋大才子漆黑到深刻的眉眼在明黄的烛火下有一种别样的忧郁和沉润——那是行过长路的男子身上才会留有的沉稳,那份沉稳昭示着伤疤与沉疴在身,也昭示着他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不会再被随便哪里来的苦难与风雨撼动了。
闻一望着此刻的秋桀,忽然想起,当年这位帝都才子去生死战场上滚了一圈,回来后文风大改,反而受到了万人追捧,并因为这份追捧,被迫直面那些即将纠缠他一生的苦难的时候……
他才只有十几岁,寻常少年家最莽撞、最生猛……也最无忧无愁的年纪。
光是为着这一点,闻一觉得,自己哪怕吃斋念佛两辈子,也永远会对那些往死里毁他的鼠辈抱有不灭的恨意。
“当年,咱们帝都大才子一字难求,所著诗章,洛阳为之纸贵,天下文人捧你上神坛——只要你肯提笔,四行诗可换一切,只要你肯……”闻一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嘴里不住道:“只要你肯,大可用笔下的字给自己铺条路,铺一条功成名就的路、铺一条流芳百代的路,随你高兴……可你呢?你非要放弃坦途,铺那条一去不回的死路!”
那和尚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身无半职的帝都才子,不卖诗、不弄月,偏想不开去找那连皇帝都忌惮的公孙家的麻烦!”
那位帝都才子只身一人拿着笔,和公孙家在帝都的整个势力公然撕咬,像个逮住肉不松口的疯狗,那公孙大人被逼急跳墙,开始对其进行报复。
——当一只在朝堂这种风云诡谲的地方遮蔽百年的大手,发狠转去扼住一个文人咽喉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可想而知。
“那些脏人的手段、泼天的冤案,桩桩件件……我一个都没敢忘,秋桀,”闻一停在那人面前,张了张嘴——是一种隐晦的拭泪方式:“我每次午夜梦回时想起来这些,总是忍不住想,当年的你,已有二十了吗?还是十九……我不记得了。”
——但公孙家没想到的是,那位帝都才子的疯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他以笔作剑,以墨讨伐,近乎鲁莽地选了一条鱼死网破的路,将公孙家王八壳一样密不透风的势力生生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
然后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位大才子笔下写的,字字锋锐,句句如刀,能一呼万应,笔扫千军。
有了一条裂隙,人们就会顺着这一条裂隙嗅到更多。
公孙一朝坠马,天下万民哗然。
“所以……”闻一气急败坏似的跳了脚,指着窗外远方的迷津:“你的书中,盛鹤用三千人与图丹五万大军抗衡,而书外,某个大才子用手里一杆笔与只手遮天的公孙家鱼死网破!——为什么故事都有相似的走向,秋桀?”他说到这,上前一步,猛地抓住那人的衣领。んΤτΡS://Wωω.sndswx.com/
那和尚紧紧盯着秋桀苍白的脸,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道:
“因为你们从始至终,对抗的都是相同的命运!”
书中人把自己当成箭矢瞄准的猎物,要用自己的破裂换一个结局。
书外人用笔书写淋漓,要人们的目光长长久久地凝视在这里。
秋桀方才对那和尚的跳脚充耳不闻,一味埋头苦写,闻听此言,终于撩起眼皮,与那和尚愤怒的眉眼对视起来,片刻后,又近乎心平气和地将那人的手推开了。
秋大才子连衣领都没顾得上整一下,继续落笔,但笔尖落在纸面的时候,又僵住不动了。
秋桀垂着眼皮,眼看着笔尖在纸面上晕出一片墨迹,他像是一时没有心情往下写了,收起笔搁在膝盖上,良久,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都是过去的事,”秋大才子出口的声音压得很低,难得肯对着那和尚露出一块真心来,道:“你又提起来做什么?伤人伤己。”
“伤人伤己”四个字像是一根针,直直戳到了那和尚的心窝里,闻一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书桌,他回头,见铺在桌面的纸上有两行力透纸背的字,其上墨迹已经干了,看不出是什么时候写的——秋桀的字很好辨认,闻一以前总说他的笔虽然落在纸上,但看起来总给人一种刻在石碑上的深刻感。
那两行字是“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那是昨天夜里,写书人握着那只子规鸟的手亲笔写下的——像是在书写他们共同的命运。
看到桌上那两行字的时候,闻一忽然想……当年那位大才子在与公孙对峙、九死一生的时候,是不是也曾产生过“乡泪客中尽”的凄苦孤绝,在手无寸铁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的茫然若失呢?
那和尚盯着桌面上的字迹,眉心一抽,眼里的血丝倏地缠上瞳仁,“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怎么偏你多长了两根仙骨,要去塑那费力不讨好的神佛——秋桀,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闻一的目光从秋桀的侧脸缓缓落到那人手中的笔上,不知道怎么的,忽然一阵气结,他疾步走过去,一把将秋桀手里的笔打掉——好像那笔是什么不详的害人物件一样。
绪满墨汁的笔尖只来得及在纸上划出一道仓促的黑线,便猝不及防被打飞,毛笔转着圈扫过半间屋子,笔尖的墨便随之溅染满地,闻一指着那支笔,一开口,那绷到极致的声嗓像是断了,嘶哑的声线也开始变调不稳:
“……况且你塑就的,还是他人的神佛!”
——当年,公孙氏倒台,引起轩然大波的不仅是他这些年恶贯满盈的事迹,还有……那个扳倒了这棵百年大树的帝都才子。
“连皇帝和满朝文武都束手无策的公孙家,就这么输给了一个文人手里的那支笔,”闻一塌着肩膀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笑得八苦尽占:
“你扬名立万、你一战成名……然后呢?”那和尚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声音压成一线,哑声道:
“然后曾经公孙家所有背地里、明面上的宿敌,全都把目光落在了你身上!”
——帝都才子小小年纪,坐拥如此才气、能力与号召力,能用一支笔、几个字的力量轻而易举扳倒屹立百年的公孙氏。
简直不可思议。
高堂上,朝局里,所有人都同时意识到这件事情——秋桀是个更加可怕的存在。
“以己度人,”闻一摇着头叹道:“以己度人啊……”
公孙倒台后,秋桀的存在于那些天潢贵胄而言,便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刀——刀刃随时都会落下来,不知道落在谁的身上。
为此,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怕他,所以恨他。
“颠倒黑白,颠倒黑白啊……”那和尚放轻了声音,像是不解,又像是嘲讽:“为什么啊,秋桀,啊?——你说为什么?”
闻一弯下腰,盯着秋桀面无血色的脸,几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因为他们怕你啊,怕你手里那支笔,怕你这一字天下应的大才子,怕你写下什么,战战兢兢,唯恐日后被殃及,唯恐下一个是他们!”
那和尚浑身僵直地抬起手,指向天际,近乎恶狠狠道:
“因为怕下一块砖头砸下来伤到自己……所以他们一起推倒了曾经保护过他们的那面墙!”
文武百官联名上书,对那位帝都才子进行弹劾,一介闲散书生,被满朝文武翻找出曾经写下的文字,一点一点曲解其意,恨其不死。
一纸罪诏就这样下达。
“咱们帝都大才子豁出命去,与姓公孙的贼子咬了满嘴血,转头却被那群杀千刀的懦夫污蔑成诛心的贼!”闻一浑身细微地发着颤,近乎愤恨难平地哑声道:
“你没死在姓公孙的手里,那么难……那么生死一线都挺过来了,却被那群得了利的鼠辈害成这样!”
他往前走了两步,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那和尚两眼通红,目光涣散地自说自话:“他们毁你啊,秋桀,他们这么毁你……畜生!都是一群畜生……”
自始至终,秋大才子都安静地垂眸坐在一边,那双一贯疏狂的眉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变得麻木而古井无波,他听着闻一断断续续的吸气声,等到那和尚慢慢平复了,他才从原地站起来,踩过满地墨迹,将毛笔捡回来,坚持将他没写完的最后一段话有始有终地落在纸面上。
秋桀垂着头,他右手手腕写字太久,已经开始细微地发起了抖,便用左手托住右手的手腕,竭力而郑重地为迷津画下最后一个句号,这位才子先生古怪而轻闷地嗤笑一声,忽而抬起手,猛地把笔往地上摔去——
毛笔带着残墨以一种恶狠狠的姿势砸落在地,瞬间断成两截,笔尖墨珠飞溅起来,狼狈不堪地与断裂的笔一起滚落,秋桀像是嘶声呐喊之后力竭一样坍塌了脊背,他往后一仰,呈大字平躺在墨汁四洒的地上。
他推演至此,忽然发现,命运像是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尽管写书人已经亲自站在了这片天地,前面的情节也早已完全失控,但故事的结局却依然没能改变,还是朝着迷津原本的结局轰隆而去了……他所有做过的努力,最后不过是一场泡影。
“我写了那些个悲喜烂剧,”他闭上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只这一笔,记我咎由自取。”
书桌上的烛火烧了大半夜,融化的蜡油流淌下来,在盏托处积成一片,像永远不会干涸的血泪,两个人没再说话——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秋桀躺在地上,看不出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闻一盯着满地的残墨,面无表情地耷拉着眼皮,脸上带着心灰意冷的死寂。
良久。
“……等等。”那和尚又忽然抬起了眼皮。
如果那座迷津城中发生的,字字句句都是写书人自己的前尘,那么方才盛鹤所经历的……不过是帝都才子与公孙家濒死缠斗、咬牙对峙的那一段过往。按照目前来看,书中剧情已经发展到图丹灭亡,相对应的书外情节中,也只是走到了扳倒公孙这一步……
而细算起来,当年,扳倒公孙以后,其实才是那位帝都大才子真正跌入深渊的开始……
所以,书中的太子扳倒图丹以后呢?
“什么?”闻一眼珠微微一动,一丝死而复生的光亮重新出现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瞳仁里,那和尚如有所感地讷讷道:“……什么咎由自取?哪一笔?”
秋桀没答,连眼缝都没有张开一丝,像是这么睡着了。
闻一直眉楞眼地盯着秋桀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秋桀指着地图说出的那句语焉不详的“骗子和盗贼”来,且方才自己将此人前尘的疮痂生生撕开一块的时候,曾几次三番打断过他,而那位写书人一没有像往常一样截口叫停,二没有被他惹怒,心平气和得好像换了个人,一直下笔如飞地写着什么……
他……
他到底在写什么?
闻一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但双腿发软,又重新跌了回去,那和尚几乎是膝行几步爬过去,抓过秋桀刚刚写完的情节,一目十行地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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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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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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