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期待的好戏,开场了。
素羽踱步到窗边的时候,外头的人声一下子熄了,四下鸦雀无声。她用手轻轻将窗帷拨开,看到西市的场景,不禁紧蹙双眉,转头轻声唤道:“小姐……”
慕如烟并没有要起身走近的样子,只是在原地静静闭上了双眼。
素羽垂下眼眸,任窗开着缝隙,走回到慕如烟身侧,陪伴坐下。
一阵烈马的嘶鸣伴随着判官冰冷严厉的判词,让人心惊胆颤。
素羽不忍告诉慕如烟,她看到西市除了刑场之外,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有父亲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肩上。
判词结束,万籁俱寂之时,只听一个雄烈张狂的男声放声狂笑,像厉鬼,又像神祇。那声音震彻天地,一时竟盖过了烈马的响声,男子口中大骂着皇帝,大骂着朝廷,高喊着“还我南疆”。
那声音慕如烟听过,他曾在解语楼指着贵族大骂:“一个个小兔崽子,一代不如一代!国在你们手里,没的指望!”
他也曾对慕如烟挥舞拳头:“慕如烟,要不是你父母,南疆怎会沦成今天这副模样!”
皇宫暴/乱那晚,若不是慕如烟正巧在宫门口,他早逃了出去。
西市,慌张的判官急声下令,现场一片混乱。或许他此刻心中正在直骂同僚,竟没有提前将此暴徒的舌头割去,任他在此当着民众对陛下如此不敬,之后若被谁参上一本,定会受到不小的惩罚。
男子继续高声狂笑,数匹烈马的嘶吼声更加强劲。在某一瞬,那狂傲的笑骂声骤然化作一片恐惧恶痛的惨叫,再没有了原先那一丝一毫的凛然之气。
那声音凄厉可怕,就像是从炼狱深处前来专食人心的魔鬼,足以令空气凝固。
烈马的吼叫已像悲鸣。
再一瞬,惨叫声戛然而止。烈马也已行远,四面八方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嘶吼。
素羽的双手颤抖着,捧起热茶让自己的身体稍稍温暖些。她内心卑微地希望着,在最残忍的那一刻,那些父亲们能捂住孩子的眼睛背过身去。
全程,慕如烟静坐在旁,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此刻一双泪痕无声滑落脸颊。
素羽微微将脸别过去,不去看小姐。知道她不喜欢别人看到她的软弱。
出入战场的慕如烟早就习惯了死亡,却依旧痛恨无谓的厮杀。不论是对自己人,还是对敌人。
今日她逼自己过来,无异于折磨自己,却是她认为不得不做的事。为了记住,为他们,也为自己。
帝王于前些日推翻了刑部供词,亲自审问皇宫暴/乱那晚的暴民,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应得”的罪罚。
之前的刑部供词是:由于镇东军封锁南疆通往东海的国道,拒不放粮,流民才走投无路涌入都城,也因此对朝廷心生怨恨,又因实在饥肠辘辘,才不得不入宫哄抢。
官场练达的人都不难看出,此供词可以暂当朝堂权斗的工具,却断不能公诸于天下。
那或许是朱景深与其党羽为了暴民开罪而做的尽力尝试,却注定不可能成功。
因为皇权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因为若有暴民闯入皇宫,那绝不会是因为朝廷的过失,只可能是出于某些逆贼的唆使——这就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不容任何人撼动。
没有人知道帝王进入狱中,与暴民谈了些什么,审了些什么。只知道,陛下选中了其中最罪大恶极的逆贼,施以车裂之刑,公开示众。
其余的那日持械暴徒,全部斩首。而那晚已被吕威斩于长刀之下的暴徒首领,被鞭尸暴弃于山野,任野兽啃噬。
至于那些受了唆使入宫哄抢的流民,则免去死罪,尽数充军。
至此,人们依旧赞颂仁慈的圣君——对于那些闯入皇宫的该死之徒,还能网开一面,饶其性命。
窗外恢复了热闹鼎沸的人声。有壮汉在高声叫好。有人欢呼鼓掌,有人大骂逆贼。仿佛方才的狂欢结束得太快,人们意犹未尽。
自古以来,每一场被合法化的血腥场面都让人类血液沸腾。人们慷慨激昂,一个个装作愤怒的样子,以便再将各自的兴奋合法化。所有人愤怒地不敢面对自己,面对自己那远古的兽性。
不知何时,人群中谁领头喊起来,人们开始齐声颂扬明君,感谢君主与朝廷对他们的保护与慈爱。那声音震颤云霄,夹杂着男女老少的声响,在天地间久久萦绕不去。有人感动得痛哭起来。
人们仿佛合为了一体。既为一体,便是安全的,便不用再思索。
再一次,合法化。
只消轻轻地、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嘘,我们并不残忍。
*
背对西市的房间,窗帷半开半掩,不论是鼎沸的人声、烈马的嘶鸣、死囚的惨叫、还是最后万民陶醉的歌颂,全部传入了房中。
朱景深垂下眼眸,他看似纹丝不动,面色如常,此时却握着茶杯静静暖着自己的双手。
一场君主与群众残忍的共谋。
你以为君主手握权杖,内心是无所畏惧的吗?
嘘——他们怕得要命。
怕得夜晚听到莺啼,都会心惊肉跳。怕到希冀夜幕永不会降临,却忘了这世间太多黑暗的存在正是因为他们。
为了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他们不惜去讨好很多他们自己并看不起的人,然后,装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惜用残忍的方式消灭另一小群人,来残喘延续自己的安宁和繁荣。
朱景深放下茶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有血的颜色。
万民的歌颂已经停下,窗外似乎安静了。
忽然有人喊起来:“游街了!”
朱景深双眉微抬,站起身来。
走到窗边,他轻抬手臂,亲自打开了窗,望着街巷。
一大队衣衫褴褛的人由绳索串联,在禁军的押送下缓缓往都城的城门方向走去,像望不见尽头的长龙。
禁军以维护安全与秩序为名,严禁围观民众对囚犯们投掷任何东西。是以围观的人群还算克制,除了满街的嘘声一片。
那群闯入皇宫掠夺的流民,即将从这里离开国都——永远离开——前往前线充军。
围观人群中有人高声赞颂仁慈的圣君:“这样罪大恶极的逆贼,也能饶其性命,实在是皇恩浩荡,陛下于我们就是慈父啊!”
同样的话,朱景厚在疾书奏表中就说过了。他对父皇的所有决定,不论是对官员的谪贬、对暴徒的酷刑、还是对这些流民的处置,极力拥护。父皇是国之慈父,是他永远的表率。
而朱景厚的奏书在朝上一经诵读,所有廷臣下跪称颂。唯有朱景深一人,抿紧了双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游街的流民沿着都城街巷走着,途径朱景深他们房间窗下。
他心情沉重地看到皇宫暴/乱那晚去御膳房偷饭食的少年。当晚,那少年只不过揣着一些面团糕点,还一路小心着不踩踏到墙角昏迷的禁军。
那时军队与暴徒已经杀红了眼,幸好朱景深及时喝止,兵士的砍刀才没有落到少年身上。另一个骨瘦嶙峋的中年流民将少年带走了,还不忘对朱景深感激一瞥。
偷来的饭食洒了一地。
他们当晚还是没有逃出宫去。他们依旧是如此的骨瘦嶙峋。
少年正巧抬头,一瞬间与窗边的朱景深四目相对。
朱景深猝不及防,手扶在窗框,微微颤抖。
从那少年纯净的双眸中,闪出的不是愤怨,也不是悲苦,竟是感激。他脚步稍顿,对着朱景深窗子的方向跪下,叩谢他的救命之恩。
“怎么了?”楼下押送的禁军问道,抬头一看,那窗边早已没有了人影。
流民的队伍继续前行,夹杂着绳索拖拉的声音,还有鼎沸的人声,渐渐远去。
朱景深浑身虚脱地靠在墙边,脸色煞白,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踏星担忧中有些惊慌,却被邹准叫住:“我们先走吧。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知道好友不喜欢别人看到他的软弱。
这地方他十多年都未敢踏入一步,今日/逼自己过来,勾起似曾相识的往昔回忆,无异于折磨自己,却又觉得有不得不过来的理由。
门轻轻关上,房中只剩朱景深一人。
窗外远处又传来歌颂慈爱君主的声音。男女老少的颂歌声响热火朝天,像滚烫的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于他而言却像冰一样刺骨。
他虚弱地靠在墙角,脸颊两旁一双泪痕。
若那孩子的双眸中是仇恨,他心中或许还会好过些。
但愿他长大后不会发现这个事实——就像太多人那样,一辈子都不会发现的事实——君主的慈爱,是带着鲜血的刺刀。他让你疼,还要让你感激涕零。
*
两人出了酒楼,见人群已经跟着游街的流民一起远去,整个西市一片狼狈荒凉。地上有血。
踏星心情依旧沉重,想到私下里听说的流言,对邹准低声问道:“我听到有人说,陛下做这些都是为了大殿下。对于那些充军的流民……是不是新君即位以后可以行使大赦?就好像……”
他没有再说下去。
“唔……”对于踏星听来的话,邹准不置可否,过了许久,只是似是而非地接着话头说道,“就好像当年固伦公主曾大开杀戒。陛下即位后大赦天下,由此一举大得民心。”
那又如何?
血染的轮回。看不见尽头。
*
南都的夜晚,开始凉风习习。朦胧的月光如鬼魅般潜入房中,似真似幻间,蝉翼一样的纱帘随风悠摆。
华贵舒适的床上,一个男孩倚在一个女子的怀里。女子的声音很温柔。
“西土的白沙一到黄昏,就像披上了淡金色的蝉纱。整个天地都很安静,风轻轻吹过,一切都淡淡的。”
“真的?”男孩的一双美目中闪出好奇与憧憬。
女子微笑点头,将男孩往怀里搂了搂,柔声道:“殿下,该睡了。”
男孩面容乖巧,却不舍得地央求道:“温姨,再给我讲讲……”
乳母慈爱地望着男孩,点点头。
男孩满脸欣喜,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乳母,等她继续开口。
一道冷风拂过,床边轻纱罗帐变了颜色。世界忽然变成了一片灰白色。
“殿下……”乳母的语气不再温柔,而像凄凉寒冷的风。一双血泪从她两边眼角滑落。只一瞬,那双眼也已猩红,鲜血不住地从双眼、鼻子、嘴巴涌出。
怀抱着自己的人,变成了厉鬼。
“啊——!”朱景深猛地从床上坐起。
身边没有任何人。这里也再也不是儿时的皇宫。
如瀑长发凄然垂肩而落,床上像染了凌乱孤寂的墨。
他一只手撑住床,一只手扶住额头,大喘着气。
脸上都是水珠,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泪。
朱景深对着潜入窗内的月色久久凝望。轻纱拂动,月光无言,照到床上一个如玉般的憔悴淡影。
为什么今夜会梦回儿时?是因为白天去了刑场,还是因为……她回来了的缘故?
今日明明独自在酒楼,却依旧能感受到她临近的气息。
慕如烟这次回到都城,是他期盼了太久的事。可随着与她距离越来越近,往昔如凶猛的潮浪,翻涌而至,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快要将他吞没了。
恍惚间,他静静望着自己的手,心底一瞬涌入一阵恐惧。他是如此害怕那上面再沾上慕如烟的血。
过了许久,心情仍旧难以平复,他站起身来,披上外袍,出门到院中踱步。
夜风阵阵,四下都很安静。似乎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就好像白天的那些杀戮从未存在过。
不知何时,天际传来琴声。
他抬头望向西边的方向,是慕如烟在抚琴。
那琴声悠扬,沉定,忧伤中却充满了力量。
他在风中闭上眼,虔诚地聆听,让心灵重新迎接平静安宁。
《镇魂》……
*
月色下,夜风吹拂露台的轻纱蝉翼。
素羽在一旁倾听。慕如烟的镇魂曲,明明凄怆,却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曲终,万物归于平静安宁。
“小姐是在祭奠今日死去的南疆亡魂?”
慕如烟双眸清远,嘴角恬淡,缓缓道:“不仅是今日死去的南疆人,也是北方战场上的亡魂。”
素羽惊讶抬眉,听慕如烟神色平静地继续道:“敌国的亡魂。”
她收回弹琴的双手,清冷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北方星辰,淡淡自言自语:“幸好现在是夏末,应江未冻结……死得能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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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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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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