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四年,七月十五日,亥时。
难波的海边。
此时已是深夜,漆黑的天空中唯有一轮满月,群星黯淡无光。在码头边伫立,远方是同样漆黑的大海,浪花拍打着水中的木桩,潮起潮落,依然如故。
黑色的汪洋波涛之中,隐隐约约,还可见数点明辉闪烁,那是城里人过节放的河灯,随水一路漂至此,又一路漂向遥远的彼方,引领无数亡魂归去。
归去到何处?
河灯当然终将会沉默,会倾覆,会熄灭,到了那时,故灵会去向何处?
极乐?虚无?轮回?往世?
这个问题会有人知道答案吗?
码头边,驻足站立的一人,身着黑衣,望着遥远的天边方向,西方。夜晚的风从背后吹来,拂动他的衣襟,还有额前几绺散乱的细发。他双手捧着一盏河灯,昏黄的烛火摇曳闪烁,不知能明亮到何时?
他弯下腰,将手中之灯放入水里。
退潮的波浪,将其携走,向远方而去,向西边漂流。明明暗暗的星点,在无垠的黑暗之中,渐渐变得模糊,变得微小。
会去向何处?
西边?
会漂去平户吗,那个衣冠之冢的所在?抑或能到达更西边的异国他乡吗,那个埋骨之坟的所在?
逝者的魂魄,如此遥远。彼岸也同样如此遥远。小小的河灯,能否经受漫长旅途的考验呢?能否接引灵魂归向往生极乐的土地呢?
放灯的人不知道。
放灯的人,双手合十,暗自祷念。
然而到底该祷念什么?到底要向逝者诉说什么?祈求什么?内心期盼着什么?
放灯的人也没有答案。
无论如何,逝者已逝。留下生者继续履行责任。
泷川出云介俊秀结束简短的祷念。
节日过完了,仪式结束了,他对逝者要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接下来,就要开始履行责任。
他望着眼前,码头边停靠的四艘船,十日前自己还曾造访此地。当时是白天,当时码头上还有许多人来往,客商,水手,官员。
现在则只有自己。
现在,那些当时的记忆依旧清晰。当时见过的人,说过的话,依旧牢牢记忆在心中。
记得很深。
他沿着码头迈步。经过第一艘船,这一艘名为拉谢。出云介看见在那高耸的甲板上,背靠栏杆的白色身影。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继续迈步,继续向前走。
第二艘,名为帕拉斯,当时没见到,当时出海了,现在返回。
他沿着阶梯踏上帕拉斯的甲板。
甲板上,可见从舱房窗口,依然亮着明火。
现在该继续履行责任了。
出云介心想,该继续完成自己来此的任务。至于其他私事,稍后再处理。
稍后也必定要处理。
任务是很艰巨的,很不轻松的。可是必须得做。
他想着,走到舱房门前,按照约定好的暗号,敲击门扉。
门打开了。
“晚上好,出云介先生。”
来人为他开门。短发齐肩的黄衣女青年,身前佩挂木制的十字信物,用平平的语调说着标准的日语,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盯着他。这是工作状态。
“晚上好,冈田小姐。”
他轻声回应,“深夜造访,打扰了。威斯克斯船长现在有空吧?”
“当然,请进。”
冈田片折迎他进来,“我们恭候您的到来,如约定一般。”
“有劳了。”
他说,步入房中。
冈田片折在他身后将门闩上。
房门合起之前,寂静的夜色之中,突然有音乐之声响起。合门后,也依然穿过窗口而来。这乐声来自相隔不远的那一艘拉谢号船,在这深夜中显得非常清晰响亮。
是很陌生的曲调,很陌生的音色,是用很陌生的乐器弹奏的。出云介从未听过。
陌生的音乐。
陌生的弹琴人。
他暂停脚步,忍不住聆听。
会是谁呢?
他想。
“出云介先生?”冈田片折看他站在房中不动,以为是在等待引领,便向他伸手示意,“请跟我来。我们从暗门下船舱,卡罗尔在那里等候。”
“好的。”
泷川出云介继续迈步,跟着翻译前行。暂时没再去理会这深夜中的乐声。
毕竟,现在有责任要履行。
不寐逢迎客,言词投机叙无隔,秉烛话分合
半个时辰之后,三人返回船舱。卡罗尔·威斯克斯,金发的商人,坐在舱房中的高背椅中,脸上戴着那一对圆镜片的墨镜,向手中的烟斗塞烟草。
冈田片折则坐在她身边。
出云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和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木桌。
西方商人开口之时,翻译也在同步翻译。
“烟,出云介先生?”
卡罗尔·威斯克斯塞好一只烟斗,向出云介递过去。
“不了,谢谢。”
出云介婉拒,翻译也将他的话同步翻译。
“那么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吸烟。”
商人微笑,没管他介不介意,便将烟斗塞了烟草的一端放在烛火上微微烘烤,然后咬住另一端。青色的缕缕吸烟从管口腾起,密闭的舱房中开始弥漫烟味,“您喝茶还是喝酒?”
“茶,谢谢。”
“MissusOkada,teaforourguest.”
冈田片折为他沏了一杯茶。简单的清茶,没有磨茶粉,也没有涮洗之类的步骤,更谈不上转茶杯之类的礼节,就是一杯简简单单的茶。
出云介点头示意。
“现在,谈论生意吧。”
卡罗尔·威斯克斯吸着烟,微笑着对他说,“刚才已经带您检查过了我们的商品。两百支火绳枪,都是全新的,西班牙制造。上油干燥,保存良好。相应的二十箱弹丸,五百捆引线,一百二十小桶燃药,符合订单数字,对吧?”
“不错。”
“四十门手炮,十门船炮,葡萄牙制造,通用规格。手炮用中号弹二十箱,船炮用大号弹二十箱。专用燃药八十大桶。这就是您全部的订货了?”
“的确如此。”
“您对它们满意吗?”微笑着吞吐烟雾,那双墨镜盯着对面的客人,“现在只是带您看一下外况。如果需要试用的话,我们另找时间安排出海。明天如何?”
“不必如此急切,威斯克斯船长。”
出云介回答,坐在靠背椅中,双手叠放在翘起的膝盖上,也同样用微笑回应,“您的信誉我自然相信。试用可以以后再说。我今天来只是确认贵方的商品数目,并且交代一下后面的手续。”
“您暂时不收货?”
“不。”
他说,“我不在这里收货,这批武器会暂时存放在贵处。您下次启航是在下个月底吧?”
“计划如此。”
“去平户?”
“正是。”
“那么,我在平户的那位手下,文龙。他在当地经营赌场,现在是红叶的直接部属。”
出云介双手按膝,“我会写信告知他,让他在你们的船到达平户后与您联系,单独联系,收取货品。之前说好的款费,我在这付您一半。尾款,以及这一段运费,也会由文龙在平户支付。”
“这样,好的,那么我们也会把押金还给文龙先生。”戴墨镜的商人吸了口烟,微笑,“另外,我想这事也同样是要对红叶小姐保密的吧?”
“不错,同样要对她保密。”
他停顿片刻,回答,“文龙来的时候,验货和卸货会在海上进行,交付的船只会声明是土佐的贸易商船,船上的水手是汉人。请您记得这些细节,如果实际情况有所偏差,请勿继续交易。”
“出云介先生,您提的这些要求我可以应允。”卡罗尔回道,“但是相应的佣金?”
“当然。”
出云介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递给她。威斯克斯打开,从中取出的是一枚金币,她低头摘下墨镜略微检视了一下,将金袋交给冈田片折,“至于那一半款费,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今天没带来,那些钱箱不适合随身携带。不如……明日,另找一个地点?”
“听您安排。”
“那么就这样吧。”
他又取出一封折起的信笺递过去,“这上面有地址和时间,以及暗号。明日请派人来彼处收款。”
威斯克斯同样展开,不过看来上面写的是日语。她便将其同样交给冈田片折,冈田片折替她翻译了一遍。
“没问题。”
威斯克斯一边吸烟一边微笑,“看来现在一切都谈妥了,出云介先生?对于这笔交易,不知您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没有了。”
“我得说,您可是出手阔绰。您和那位……伊东先生。你们已经一跃成为我在这个国家第二大的主顾了,第一当然是您的未婚妻。”
她说,“我还是第一次和您二位做生意。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我还没见过伊东先生呢,只听冈田小姐略微介绍过。”
“吃饭就不必了,威斯克斯船长。”
出云介回答,“要知道,以伊东先生的地位,不太适合……与您这样的外商之间产生任何直接联系,难波这里人多眼杂,容易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非议,请恕我说话直接。所以他才派我前来作为代表和您商谈具体事项。威斯克斯船长,我再次请您作出保证,我们之间的全部交易必须严格保密,不能留下任何书面材料,也不能对任何人,包括红叶在内提起。知全情者仅限您,冈田小姐,伊东先生和我四人。”
“当然了。”
卡罗尔·威斯克斯微笑着,再次吸烟,墨镜盯着他,“我保证,出云介先生。但同时,我也需要您再次向我进行保证:这批武器不能对平民使用。这是我在这方面交易必须坚持的原则。”
“当然,我保证。”
出云介回答。
“您一定要完全保证,因为我明白贵方购买武器的主要用途。和红叶小姐一样?”
原话的语气此时已不与先前的轻松相同。而是变得和翻译一样,平直严肃,“是用来资助平户的那位文龙先生,其名下的海商……或者用贵方的称呼来说:倭寇,向明国进行战争,对不对?”
“是的。”
他语气同样平直地说。
“您如何使用它们其实与我无关,但还是那句话,不可对平民使用。不可造成平民伤亡,这个条件我对红叶小姐提过,对其他的客户也同样提过。”
“我可以保证这一点,威斯克斯船长。”
泷川出云介再次重申。
“那么,最后必须要履行的手续,Okada.”
威斯克斯向身边的翻译招手,冈田片折便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纸递给出云介。
同时开口说话,不是翻译,而是自己说。
“泷川先生,那么请您在这封文件上签字,并留下指印。”
冈田片折用一贯的工作语调说,指着那张纸,“此处声明:您与我方之间已进行了并且未来还将继续进行军火武器方面的交易。您购买的武器会被用于进行战争行为,对象是明国军队,您承诺会采取措施,向己方人员明确下达指令,保证在战争过程中,不会有非战斗人员受到所购武器的不正当伤害。更详细的内容请见文件。”
泷川出云介接过那张纸,细细阅览。纸上书写的是日语,用的是日本的文书格式,注明的日期也是日本历。
“我不能签这份文。”
他读过一遍后,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将纸递回去,回答,“不是因为无法遵守承诺,而是因为这上面写明了伊东先生和我的名字。威斯克斯船长——冈田小姐,我说过不能留下书面材料。”
冈田片折翻译。
卡罗尔·威斯克斯没说话,思考了一会,墨镜望着他,掩饰住眼神中的情绪。
“虽然如此,出云介先生。”
她开口说,“我们必须要留这一份文,以证明已要求贵方做出保证。当然您的顾虑我可以理解,把您和伊东先生的名字涂黑如何?”
“我不是还要签字吗?”
“的确。那么您也不必签字了,只留指印怎样?”她说,“出云介先生,请明白这是必要的留存材料。它不会被公开,但是我必须持有。如果您实在不愿如此的话,我只能很遗憾地声明交易取消,押金不退。”
“……好,这一点我可以答应。”
泷川出云介思考了许久,然后又将那张纸拿到面前,“是用印油?还是用血?”
“血。”
“合情合理。”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胁差,划破左手食指,而后右手拇指沾了一点血,按在纸上本该是签字落款之处,清晰可见指纹。
“太浅了,出云介先生,要多一点血。”
威斯克斯依然微笑,冈田片折依然面无表情。
“再多就看不清了。”
“无妨。”
于是泷川出云介又沾了更多的血,在方才的血纹上重重按下。这次留下的是一个椭圆形的印记,红红的一片,很难想象留这样的指印还有何用处?
按好,将纸张递还给冈田片折。
“请勿公开,船长。”
“放心吧,出云介先生。这份文件我自会妥善收好。”
冈田片折将纸收好的同时,威斯克斯说着,“同时,虽然文件上未书明若您违反保证会有何后果,但我要私下提醒您一句,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您可能会遭遇某些……事情。这种事情和我方或许不存在直接联系,或许有些……超自然。若是如此,请知晓我方对此不负任何责任。”
犹豫不是出自原话,而是出自翻译。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收好胁差,盯着西方商人,回答。
“哦,就像佛教徒会说的因果报应吧。”
她说,翻译也说,“或者用我方的信仰解释,独一至高存在的行事方式神秘莫测。”
“威斯克斯船长,我不会违反我的保证。”
出云介再次回答,再次重申,深沉的目光之中蕴含了许多思绪。
“那样最好,出云介先生。那样再好不过。”
——咚咚咚咚。
敲门声中断了屋内人的谈话。
泷川出云介警觉地站起身,望向门口。
——咚咚咚咚。
敲门声持续,急促且执着。
卡罗尔·威斯克斯向翻译指了指,示意去开门。出云介此时向那道通向船舱的暗门走去,隐藏到门后。手握着腰间的佩刀,手指的血沾到卷柄布上。
“Okada……Okada!”
他听见一个孩童的稚嫩嗓音,很耳熟。除了这叫唤的称呼,还说了很多,陌生的语言。
“诺玛?怎么了?”
冈田片折的声音,现在完全不同于方才的平直和冷漠了。非工作状态。
说的还是日语。
“曲秋茗?”
那孩童用不标准的汉语念的名字,很耳熟。
“曲……诺玛,秋茗姊妹现在不在,她……她外出了……呃……Enyesaa……”
“Ishalltakethcare,Okada.”
西方商人叹了口气,说到。
出云介藏于黑暗之中,此时轻轻推动暗门,观察室外。只见门前站立着一个黑皮肤的孩子,抱着一架看起来像是三弦或琵琶的乐器,望着那两人。
他的手松开刀柄。
那孩子看起来很眼熟。
商人走到门口,对小孩说了几句话。语气说不上亲切,用的语言则是从未听过的,同样陌生的语言,和那孩子用的或许是同一种。
提到某个名字。
“KoneXiaYuxuenkodiagoro.Ko!”
泷川出云介已经非常熟悉的名字。
抱着陌生乐器,说着陌生话语的陌生孩童,在商人的劝说或者命令下,不情愿地离开。临走时望了望室内。
出云介看见了她的眼神,感觉那大大的眼睛之中,有几分惊惧,有几分疲劳。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现在应该是小孩子睡觉的时候了。
刚才听到的琴声,是她弹的吗?
那个孩子看起来很无助,看起来很孤独。
为什么呢?
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想。
这叫做诺玛的孩子,朝屋里看了一眼,转身又走了。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看不看到或许都无所谓,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房门关上。
他重新走到室内。
商人和翻译也回来了,他们坐回原座,继续说着原来交易的一些细节话题。出云介暂时没再去想那孩子,毕竟,现在有责任要履行。
同为天涯友,望月难免忆故愁,抚琴解思秋
诺玛怀抱着她的班卓琴,离开帕拉斯号,沿着码头回到拉谢。短短的一段路,她走得很慢,不时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满月,望一眼又立刻低头。
“诺玛?”
拉谢船前,夏玉雪已经走下甲板迎来,“你怎么跑那么快呢?我都追不上你。”
身着白衣的女人,左臂吊在身前,朝着孩子走去,伸出另一只手给她。
诺玛来到夏玉雪的面前,看着对方略带忧伤的微笑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眼神中依然是满满的不安。
“都跟你说了,冈田小姐现在在工作。”她对孩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嗯,不过你也听不懂我的话。”
“曲秋茗?”
诺玛任由她牵着手,走上甲板,询问。
“她逛街去啦,今天她比较想一个人待着。今天是我们祭奠逝者的节日,她……她大概会想一个人去祭奠,虽说这里是异国他乡,但,或许还是会触景生情吧。”
夏玉雪依然半是对身边人说,半是自言自语那样念叨,“她恐怕有许多过去的回忆,和过去的人需要想念……”
身边人当然还是听不懂她的话。但有她在身边,那份不安似乎也消退了些许。然而也只是些许。
“你今晚又怎么了呢?弹琴也没精打采的。”
她回到原位,倚靠在栏杆边坐下,望着对面的孩子,试图用眼神来进行沟通,“是不是自己一个人比较无聊呀?真遗憾,我现在手有伤,不能为你弹唱,也没法陪你玩游戏。”
诺玛站在她的面前,手中的琴拄着地面。
目光依然有着淡淡的惶恐。
“你怎么了呢?”
夏玉雪勉强微笑着望向她。语言不通,终究没法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也没法理解对方的意思,“唉,要是我能像过去那样就好了。若是在过去,我就能说你的语言,听懂你的语言,和你交流,不知为何现在不行了。我猜那是因为我没血了吧。”
“嗯……对了,为什么秋茗可以呢?”
她又开始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沉思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哦……原来如此。看来我真得和她聊一聊这个话题,不是现在,也得以后聊聊……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异常,但……”
“曲秋茗?”
孩子听到熟悉的名字,望着她。
“抱歉,走神啦。”
夏玉雪反应过来,中断自己的思绪,再次看向她,“你到底是怎么了呢?诺玛,你今晚在想什么呢?唉,你要是现在能让你懂我的意思就好了。”
诺玛依然望着她。
然后伸手,指向天空中的满月。
圆圆的明月挂在空中,无星的夜晚。
“Okraman.”
回答。
好像还真明白自己的问题了?
“哦,狗啊。”
夏玉雪也抬头看了看满月,“对哦,那小孩和她的那只狗,过去,她们的确很偏爱在这个时候狩猎。”
诺玛又朝那不远处,漆黑的船看了一眼。
“嗯,估计她们在船上当监工的时候,也偏爱在这个时候游荡。”夏玉雪对她说,猜想,“你住在那时,一定曾经被吓到过吧?或许那小孩还警告过你不要在这时候外出?你在那船上都经历过什么呀?”
“Ehu……”
这可是个新词。
望着诺玛微微颤抖的样子,夏玉雪猜想它是害怕的意思。但也只能靠猜想。
“别怕,那只狗不在这。”
她微笑,也只能靠微笑,自己唯一能活动的右手轻轻拍拍女孩的肩膀,“我陪着你呢,你很安全的。”
诺玛低下头,不再言语。
可是恐惧看来依旧存在,依旧未消除。
这到底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呀。
夏玉雪环顾四周,心想。这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对自己来说陌生,对这孩子来说更加陌生。周遭的一切,都不了解,都无从了解。
陌生,并且无依无靠。
唯一的亲人,现在正关在牢中,和那怪童以及那只狗在一起。
唯一能对话的朋友,此时也不在身边。
唯有自己。
一个根本无法交流的人,不能弹琴的人。夏玉雪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很没用。
如果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就好了。可是能做什么呢?自己连对方的话语都无法理解,更遑论知晓对方的内心。自己不总是这样嘛。
总是,很难与身边人交流,很难知心,唯一清楚了解的只有自己的想法和动机。现在又遇上了这样的情况,即便此时想要去关注,想要去探求,想要去安慰,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关于诺玛的内心,都不了解,都无从了解。
可真没用。
连琴都弹不了。
“要是能像过去一样就好了,现在手臂上这种程度的伤,过去靠血很快就能康复。”
夏玉雪喃喃自语,低声念叨着。无神的目光远眺黑色的远方,“不过那样,或许更糟糕……我怎么会想回到过去呢?我已经决定不要再回到过去了。”
“Deaen?”
又是不懂的新词。
“没什么。”
她看着眼前的诺玛,轻声问,虽然问也白问,“你要是不想弹琴的话,为何不去睡觉?现在这个时辰,小孩子该睡觉了。睡觉……nna?”
“Enyesaa.”
诺玛摇摇头。
否,这个自己知道。
看来还是可以有点交流的。夏玉雪心想,微微笑了一下,至少还能有点交流吧。
也就这点交流了。
诺玛在她的面前后退几步,盘腿坐下,又开始拨弄起手中的班卓琴。清脆的弦音微弱。
这孩子不想睡觉,嗯,小孩子好像都这样。
熬夜对身体可不好。
自己都有点困了。
夏玉雪弯腰看着她,用右手托着腮。眼神困倦,但依然盯着对面的孩子,微笑着表现自己的兴趣。自己现在没法弹琴了,也没法和对方沟通,那么至少要当一个好观众。
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
看着诺玛,娴熟地拨动着琴弦。一开始只是零零几声散音,渐渐地变得连贯。但是那双眼中,依然是解不开的惶恐和不安。那小小的身躯,在黑夜穹顶,满月苍白光芒之下,依然显得孤独且脆弱。
她要弹什么呢?唱什么呢?
夏玉雪心想。
是又一首家乡的歌吗?篝火的夜晚?狂欢的夜晚?狩猎的夜晚?祖先灵魂归来的夜晚,正如此时这个节日一般?
抑或是又一首曲秋茗教的曲子?听异国的乐器弹奏出来,那些曾经熟悉的音乐也会变得另有趣味。
心想,全靠猜想。
对眼前的孩子,对那五弦的乐器,对音乐,自己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夏玉雪压抑住内心的叹息,静静听着歌,做好观众。
听着,那细细轻轻的声音。
她开始感到愈加困倦。
这一曲实在没精打采,实在什么也没有。只像是无聊的随意弹拨,像是敷衍的潦草产物。
对面的诺玛,其实也不想弹琴了吧。
可是也不想睡觉。
坐着,打发着时间。或许是在等待那唯一的亲人,或者唯一的朋友归来。
亲人怕是暂时还回不来。
朋友也一样。
现在,她只能和自己这个无用的观众在一起,被困在这个异国他乡,只能以散乱的杂音消解对寂静黑夜和满月的恐惧。
夏玉雪感觉很无助,脸庞渐渐埋到手掌之中,双眼渐渐合上。
什么都做不了是很糟糕的事情。自己很糟糕,连带着对面的孩子,也过得很糟糕了。
对面,音乐声戛然而止。
轻轻的,稚嫩的一声叹息传来。
她抬起头,看见诺玛又将琴放下,眼睛望着自己,无声的抱怨。眼神不像语言,自己能够感受并理解到。这情绪的展露只是暂时的,那双眼睛很快就低垂下去。
孩子坐在那,没有离开,但也没有继续弹琴。
夏玉雪好想做点什么,为诺玛。
但是,左臂还受着伤呢……
……借口。
这事自己曾经也不是没经历过。
过去呀。
过去可以,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了呢?难道就全靠那不可靠的血了?难道没有血自己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现在应该也是可以做的,只要想做。无论有没有血,自己还是自己。
夏玉雪望着眼前的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开口。
“诺玛,把琴给我。”轻轻地说,语气却很坚定,“我来为你弹一曲。”
右手伸出,向着诺玛,向着那架琴。
“……Deaen?”
诺玛再度抬起头,看着她。
“对,琴,给我。”
夏玉雪脸上带着轻轻的微笑,右手点着班卓琴,招了招。
语言或许不通,但手势意思很明显。
“Aeyaw?”
诺玛没有把琴递给她,而是伸手,指着她悬吊的左臂。
“哦,没事呀。”
夏玉雪笑着,左手手指摇了摇,手腕转了转,向对方展示。胳膊上次脱臼了,还在恢复中,但动动手指并无碍,也不是非常疼。
“Enyesaa.”
诺玛固执地摇头。对,这个词确实表示“否”的意思,又指着她的左臂。
“给我吧,听话。”
她亲昵地有点做作了,笑容也有点做作。右手几乎是半牵半拽地把那架琴从孩子的怀里抢过来。抢小孩东西,自己可真是罪孽深重。
“夏玉雪?”
“没事。”
被点名的她,右手潇洒地卖弄了一下,转动五弦琴,让琴身落在自己的腿上,夹在左臂和身体之间,右手按弦,左手手指轻轻拨弦,看起来确实并不妨碍,“我就用左手弹了。可能会有点不太协调,随便吧。”
诺玛没阻止她的动作,但是双眼中仍有担忧神情。只是现在不再是为月色担忧,而是在为自己担忧。
夏玉雪微笑着。右手在琴颈上来回动了动,左手相应拨弦。五弦琴再度发出清脆的声音。
“听,没事吧?音都还很准呢。”
她对孩子说,“左手虽然不能大幅运动,但拨弦是没问题了。动起来也不是非常疼,我就弹一曲,不会有什么事的。”
很庆幸现在双方语言不通,自己说的话对面的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轻松的微笑,和清脆的调音,足以遮掩左臂的异样触感。
足以让诺玛安心坐在那里,听自己弹琴。
那双大大的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眼中的忧虑和不安减少了,期待和好奇增加了。
真好。
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嘛。即便不如过去,我也还可以做点什么。
为你这位小观众。
夏玉雪心里想着,自信地开始拨弦。这乐器很陌生,不是七弦琴,当然了。但手臂受伤前自己也操练多时,记忆犹新,没事的。
虽说终究不是自己最拿手的七弦古琴。
将就着吧。
她轻轻撩拨琴弦。
“弹什么呢?”
夏玉雪回忆着过去,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对面的观众。但最后还是自己决定了曲目,“为你弹一首《流水》吧。我第一次见到秋茗,她就点我弹了一首《流水》。”
诺玛听到熟悉的名字,好像兴致更高了。
不过自己说的话,当然还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流水》。”
“流……水。”
“对。”
她微笑,点点头,“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第一次与秋茗相遇的时候,之前弹了一首《高山》,然后便是这首《流水》。”
诺玛安静地等待。
“……之后也弹过一次。”
喃喃自语,突然回想起的往昔,令夏玉雪本就伪装的笑容僵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心中的许多情绪,也暂时压抑下来,掩盖起来,就像掩盖左臂的异感一样,不容易但必须做。暂时将就着吧。
为你。
夏玉雪开始弹曲。
对面的人用心聆听。不会察觉她自己的疼痛,也不会理解她内心的伤怀,更不会知晓她曾经的那些让人不愉快的历史。无法理解也是件好事。
只要能听到音乐就行。
只要能凭音乐,进行联系,进行交流沟通就行。
弹着。
弹着。
应和着海潮,琴声飘扬向远方而去。
左臂的疼痛开始跳动,开始涌现,指尖也连带着开始颤抖。夏玉雪压抑着,努力不让其影响琴声。弹着弹着,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去,现在和过去太相似了。只是人已不同,听者不同,演奏者也不同。
《流水》这首曲子,她为曾经的知音弹了两次。
第一次或许不是最好的,但绝对是最难忘的。
第二次是最不好的。
但是第三次,这一次,必定要是最好的。
为现在的知音。
为你,诺玛。
初闻尚无奇,再闻始觉调凄戚,终识弦外意
又一次听见音乐声。
不过这一次,他感觉和上一次不同。风格很不一样,上一曲是很迅很急的旋律,变化很多,一首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琴曲,给人感觉较为热烈,和当下的环境很不相称。而这一曲是典型的古琴调,舒缓清冷,余韵悠长。弹琴的恐怕不是同一个人。
之前恐怕是那个孩子。
现在恐怕是她。
泷川出云介倚靠在船舷边,望着邻近的那一艘船,看着船上那黑夜中尤为显眼的白色背影。
两首曲子互不相同,两个演奏者也不一样。但琴曲都存在一点缺陷。第一曲,虽急促奔放,但很多不和谐的错音,弹琴人似乎并不非常用心。第二曲虽然调子很和谐,但有些音太弱了,弹琴人似乎没使足力气。
出云介回想起来,半个月前,同王红叶一起来这码头的时候,曾经见过那孩子。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并未放在心上。
当时也曾经见过她。
那么看来,现在她的左手还未康复,所以用不了力,琴音也因而衰弱吧。
这可有点麻烦。
他心想,难道要等她伤势痊愈了之后再相见吗?
要等多久呢?自己并不想在难波多做停留。原计划,解决了自己的私事,和必须的公事之后就离开的。这两件事都需要注意保密,在这留久了,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就太不好了。
今晚的公事,和西方商人的军火买卖已经了结,很顺利。
就像在飞龙国,私下会见使者,增加购船数目,额外购买船只一样顺利。
就像在平户,与谢和见面,让文龙上位,暗中招揽人手一样顺利。
现在,船只已经在路上了,会随其余一起伪装成土佐的商船。
人也已经在招募中了,会随其余一起留在平户。
等到威斯克斯的船抵达平户,文龙便会带人接收武器,同船只一起暗中藏匿,只待最后的行动命令。
什么行动呢?
出云介靠在船舷边,敲击这栏杆。耳中听着琴音,心中沉重。
接下来的行动,就是要发动这一支海盗队伍,向明国进军,掠夺财富以为己用。按照家老伊东晴仁的安排,用获取的钱财赃物来增添将军府的实力。
这都是已经说好的事了,都是已经决定好的计划。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最后的行动。
可是出云介现在又开始犹豫。
黑夜寂静,满月当空。
他抬头望着月亮,望着远方的黑色海洋,此时的天空中没有一点星光,海面上也不再有河灯光芒。
轻轻叹息一声,应和清清冷冷的琴声。
“真奇怪,离开已经三天了,竟然还没听到平冢左马助有何动静。”
像是为了排解犹豫一般,他开始思考其他事情,自言自语,“他不会根本没跟我来吧?还是说真跑去奈良了?还是说留在了京都?若那样的话,希望不会给那人造成什么麻烦。”
他回忆起一位特别的人。
终究还是无法不去想。
这特别的人,令他现在又开始重新思考这个计划,又开始犹豫不决。
这个计划,他一直对特别的人隐瞒,隐瞒了多久,犹豫和矛盾就有多久。
“真的要去做吗?”
他自言自语,独自一人在甲板上,低头沉思,“过去其实一直都在想。这行动,无论怎么说也不符合道义。过去还可以用借口来自我安慰,说此事是不得已而为之。过去我甚至还可以自相矛盾,一边劝着红叶向善,一边自己行恶。可现在什么借口都似乎很苍白,什么矛盾都无法忽视。这事一做就无法回头了,我和她也无法再像过去,像现在这样了。”
出云介回想起在平户,在亲人的坟前的那段祷愿。
有朝一日注定要互为仇敌。
到时候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当时没有答案。现在也没有,以后也必定不会有。
特别的人,到了以后,到了那个时候,会在何处呢?
会回去明国吗?
还是会继续在自己眼前?
无论在哪都一样。
自己会对她如实相告吗?
还是继续隐瞒?
无论会不会都一样。
出云介的内心受着煎熬。眉头紧皱,双眼目光凝重,望着对面的白衣背影。
耳中听着不绝的琴声。
特别的人,这次我欠了。
往后还要再欠一次吗?债上加债,这些债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红叶很讨厌欠债。
自己不也是吗?
都不想对特别的那一人有所亏欠。
“我该怎么办呢?”泷川出云介暗暗地问自己一声,想象着那特别的人,现在会在何处?今天晚上是节日,红叶说过她想看看日本的节日。那么现在,她是不是正在过节?暂时摆脱繁重的剑术学习,暂时放轻松?
或许还与红叶一起?她现在是不是很快乐的?
“她总是一个很快乐的人。”
泷川俊秀如此评价,沉重地笑了一下,“她快乐,所以我也会快乐。”
然而未来的某一天,当自己参与的这行动开展之时,一切无法挽回之时,一切的快乐也就被自己亲手剥夺了。
俊秀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不想与那特别的人如此结局。
该怎么办呢,你?
出云介想不到任何解决办法。
矛盾是不可回避的。拖延,或许,但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今天晚上,在来这里之前,他先去见了伊东晴仁一面,和伊东先生商讨了计划的后续开展。
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矛盾。当然,没说和那特别的人有关的事情。
伊东先生当然也还是以表示理解的姿态,又一次对自己说起了如此计划的缘由。
如今这个国家已是战火四起。
九州大友。
中国毛利。
甲斐武田和越后长尾。
关东松平。
东北伊达。
畿内三好。
他曾经为那特别的人画过地图,介绍过情况。那些话语,那张沙上四分五裂的地图自己还记忆犹新。
征夷将军的地位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义辉将军本人,不也自幼便一直随家流落在外,受三好氏的迫害和控制,直到如今,虽然回归京城,重开幕府,励精图治,不也依然未能摆脱困局吗?
光复大业,需要充足的实力。
需要军队。
需要威望。
需要人心。
也需要物资和金钱。
为了主上,武士和家臣是不是该有所牺牲呢?
牺牲生命,牺牲钱财?
甚至,牺牲名誉和道义?
为尽忠诚,去行掠夺和杀戮,去从邻国那里获取财富,以此令幕府实力增添。这做法当然是不合名誉的,当然是不合道义的,但牺牲也是必要的,必须要做的。为了主上,必须要有人来做出这样的牺牲,背负这样的重任。不是吗?
伊东家老愿意背负,自己也愿意。
“那么,友谊呢?这特别的人,她对我的友谊是不是也可牺牲?”泷川俊秀自问,“相比较将军的大业,我的忠诚。她是不是也无足轻重了?我已决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光明和未来,那再多牺牲一份友谊,是不是也无足轻重?我可以牺牲她吗?”
这个问题,自己也得不到答案。
“我该怎么办呢,青鸾?”
他重重地叹息,“特别的人,我该怎么做才能对你毫无亏欠呢?”
夜晚的月光依旧明亮。
海潮依然涌动。
琴声也依然不绝。
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他只能继续矛盾,继续拖延。
身旁,传来脚步声。泷川出云介抬起头,暂时不再去想自己的心事,看见来人是冈田片折。
暂时脸上又挂起伪装的微笑。
“冈田小姐,您还有什么事吗?”
他问。
“没有,出云介先生。”
冈田片折回答,语气不似工作时的平直,也不似非工作时的和蔼,微笑平淡又足够坦率,“卡罗尔正在做清点,我趁便来和您聊两句而已。今晚的交易,不知您还满意吗?”
“我很满意。”
他说,“在这件事上,暂时没有更多要对贵方交代的了。若以后有的话,我会再联系。”
“您暂时还会留在难波?”
“对,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出云介朝对面看了一眼,“不过我可能不会常来打扰。冈田小姐,今天晚上我和贵方的见面是保密的,这里是三好家的势力,我不想他们有所怀疑。”
“当然。”
“如果你们遇到什么疑问的话,也请和我联系。即便有什么需要麻烦伊东先生的,也必须通过我来转达,不能直接去找他。”
“当然。”
她重复回答。
泷川出云介觉得对面的人似乎也有心事,有其他的,交易之外的话要说。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和自己好像差不多凝重,她好像和自己一样有某种矛盾和担忧。
冈田片折沉默了一会,果然再次开口。
“出云介先生,有个问题,还请您坦率回答。”
“请说。”
“我知道,您的身份是足利将军的近侍,伊东晴仁先生也曾是将军府的家老。”
她的眼睛盯着出云介,目光沉重,“但是,我想你们和我们之间的交易,以及你们打算开展的对明国战争,义辉公本人并不知情吧?”
“对。”
“他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将军不知道。”
出云介犹豫片刻,决定将实情坦率说明,低着头避开对面审视的眼神,“以将军的身份和地位,必定不会允许这样的行动,这对其名声是有害的。所以我才会向贵方提出可说苛刻的保密要求。若我和伊东先生的行为被旁人察觉,势必会牵连至将军府。那样的话,舆论会很不利,某些怀有野心的大名可能会借此生事,更不必说明国的反应了。”
“的确。”
“冈田小姐,我对您做这些解释,是希望您和威斯克斯船长能够认识到我提出的那些保密要求的必要性。”
“我可以理解。”冈田片折回答,继续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出云介先生,按理来说我本不该询问您这个问题,毕竟您是卡罗尔承认的客户。但是我还是需要再问一句,您对于即将开展的战争行动,心中是否会有矛盾和不安?您会不会觉得,这样做是不合道义的?您会不会因此对某些相识……怀有亏欠之情?”
“哦?”
出云介瞥了她一眼。从她的语气和眼神里,听出某些和自己相同的疑虑,于是反问,“您会有吗,冈田小姐?这件事您也参与其中,您也协助售卖了杀人的兵器。”
“是的,我会有。”
冈田片折坦率地回答,目光不动不摇。
“我没有。”
泷川出云介的目光也不动不摇,谎言,“既然已经决心要做,就不能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谢谢您的答案。”
她没有继续追问。
出云介偏转目光,望向对面的白色身影。
“令尊近来如何?”
他开口询问身边的人,转移话题。
“家父与我已很久没有联系了。”冈田片折的语气有些变化,“这次回来难波,我也至今还未去见他。您知道,一些信仰问题。家事不必对您多言。”
“可以理解。”
他听着对面传来的琴声,微微弱弱,但持续不断,“冈田小姐,我刚才在船舱见到的外国孩子,是不是上次和红叶一起来时见到的那位?”
“对。”
“她的一位亲人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来着?当时我没听仔细。”
“那孩子有个姐姐生病了,精神不太好,上次跑到外面去惹了些麻烦,结果现在被奉行所羁押。”冈田片折的语气又有了更多的变化,谈及那孩童,“当时她姐姐和三好大人家的门卫起了冲突,后来不知怎么又在当地教堂造成了一些风波。”
“哦,略有耳闻。”
出云介手指点了点下巴,望着对面,“三好大人……是三好长庆的那个子侄吧?他在当地名声可不怎么样。如果是惹了他,怕会有点麻烦。”
“……或许吧。”
冈田片折也望向对面,“那孩子现在也暂时受我们照顾,她叫诺玛,挺喜欢弹琴唱歌的。”
“现在是诺玛在弹琴吗?”
出云介明知不是,但还故问。
“……不,那似乎是夏女士……她伤还没好,不该弹琴的。”她轻轻嘀咕了一句,随后接着说,“您上次来时也见过,她也是我们的客户之一。她和诺玛相处很好。”
“啊,对,对。”
他微微笑着,“当时还有一位,是叫……曲秋茗,曲小姐?”
“……对。”
“嗯……冈田小姐,不知您可方便向我介绍一下这两位?还有诺玛?也许现在她姐姐遇上的麻烦,我可以帮上一些忙?或许……”
聊以慰伤悲,常念往昔逝如水,盼得故人归
流水不停息。
向着远方而去。
汇入江河,汇入大海,向着未知的彼岸……
夏玉雪感觉左臂越来越疼,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所幸黑夜中不易被察觉。她忍耐着疼痛,继续弹着琴,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小观众。
要弹好呀,这次一定要。
她在对面的脸上也看见了微笑。虽然诺玛刚开始还很担心的样子,现在好像又沉浸到曲中了。刚开始还闷闷不乐,现在好像又为音乐着迷了。静静地,用那双纯真的眼睛望着她。
至少这次不用担心失控吧,已经没有血了……
夏玉雪心里想着,随即便将这想法丢到一边。过往,她现在实在不想回想。
一切过往都不想回想,只愿关注现在。
回忆呀回忆,回忆起好久以前,在水边……
别回忆。
她的耳中听着自己弹的琴音,细细弱弱,但持续不绝。持续不绝,如同四周的潮声。
回忆呀回忆,回忆起好久好久以前,在海边……
别回忆。
弹琴。
回忆呀回忆,回忆起不久之前,在码头上……
别回忆。
继续弹琴吧。疼痛不需再忍耐太久,这一曲很快就要结束了。
善始善终。
她的左手更加卖力地拨着弦,右手配合着按弦取音。
看着眼前的孩子,听着自己的琴声。
最后了。
她撩拨几下散音,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久。余音慢慢散去。
很好。
不是最好,但也很好。
“完啦。”
夏玉雪说着,右手将琴拿开。她的左臂还在跳动地发疼,额头上已经有汗水流淌。脸上疲倦的微笑,希望能够掩饰,“怎样,诺玛?”
孩子看着她,怔了一会,而后笑了起来,拍了拍双手。往昔在船上水手们会为她的琴曲鼓掌,如今在船上她也会为眼前人的琴曲鼓掌。
“谢谢。”
她微笑着,将琴递还回去,“抱歉啦,我想我就弹这一曲了。”
诺玛接过琴,站起来。
“我的手可真疼……等完全好了以后再给你弹更多的曲子吧。”自言自语,幸好语言不通,对面的人不能理解。
“你再弹怕是要永久残废,什么都弹不了。”
耳旁响起另一个声音回答她,冷冷的揶揄语气。夏玉雪抬头,看到是曲秋茗回来了。
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
夏玉雪脸上的微笑也随之消失。
“曲秋茗!”
诺玛却很高兴,拿着琴就跑到熟悉的朋友身前,呼唤朋友的名字,离她而去。
“哎,诺玛。”
曲秋茗回答,微笑地低头看着孩童,“你怎么还没睡呀?缠着夏玉雪弹琴?去睡觉啦。”
她说的话夏玉雪听来是汉语,但诺玛一定能够理解。
诺玛摇摇头,说了什么。
“去睡觉啦,这么晚了。小孩子要好好休息才能长身体。”曲秋茗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命令,“睡觉去,我还有话要和夏玉雪讲呢。”
诺玛点点头,乖乖听话,抱着琴离开了,回去她在拉谢号上的房间。
夏玉雪望着那远去的小小背影。
诺玛走到一半,想起什么,转身看向她。
“Yaedankyaen,夏玉雪。”
孩子笑着,挥挥手,朝她打招呼。
“Yaedankyaen.”
夏玉雪也再次笑着,抬起右手挥一挥,重复外语。猜想这是“再见”的意思。
诺玛走了。
夏玉雪脸上的微笑又消失了,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
“《流水》呀。”
曲秋茗靠在船舷边,看着她,对她说,“你也给我弹过,弹过两次。这次可比那两次要好上很多呢。”
“……对不起。”
她转身望着少女,回答。
“是该道歉。”
少女脸上的微笑冷冷的,过往的记忆从未忘却。夏玉雪注意到她背上背了一个包袱,长方形的,样子很眼熟,暂时无暇理会,“胳膊伤怎样?”
“不怎样,很疼。”
夏玉雪回答,望着自己的左臂。
“是嘛,现在可没血了。”曲秋茗轻笑,“现在可不能像上次那样治疗了,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失控了。”
“……对不起。”
“唉。”少女看着眼前人低头失落的样子,叹了口气,取下背上的包袱,“算了,总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变态,看你内疚可不会给我带来乐趣。”
夏玉雪无言以对。
“我今晚去城里逛了逛。”
曲秋茗继续说,“今晚挺热闹的,盂兰盆节嘛。虽说是为死人过的节日,但人们也都很欢乐。庆典很有趣,夜市也很有趣。我本想喊冈田小姐陪我一起的,但她有工作。想喊诺玛,诺玛又不愿去。这么个满月的夜晚,她还是挺害怕的。”
“……”
“不过看来和你在一起,她也不那么害怕了。”轻轻笑着,望着沉默的人,“我一个人逛也不错,一个人,想了蛮多过去的事情的。”
“什么呢?”
“没什么,就一些过去的人呀事呀。”
曲秋茗依然微笑,解开包袱,“我还在一家古玩铺子看到了这个呢。挺有意思的,对不对?没想到能在这见到,我还价买下来的。”
“对了,秋茗。说到这,我得——”
夏玉雪是想问秋茗,怎么能够和诺玛,以及和那些外国人,日本人,西方人交流的?自己明知,但也要故问。也要做出些提醒。虽然提醒可能也会被对方忽视。
但这些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因为她看见了曲秋茗买回的东西。
乌木造的琴身,丝线缠的琴弦。
异常熟悉的。
七弦古琴。
“——这也有呀?”
她望着熟悉的乐器,内心沉重,百感交集,许多过往回忆终于涌上心头。
“对呀,以前还挺流行,不过现在没人弹了。”
曲秋茗笑着,伸手拂去琴上的灰尘,“那老板说这一架有一百多年历史,能留到现在可不容易……也可能他骗我呢。反正没什么问题,琴身做过保养,没裂缝也没蛀虫。弦我找了乐坊换新的,试了试,弹起来感觉挺好。”
夏玉雪依然望着琴。
少女拨了拨弦,琴发出悠悠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许久未曾再闻的声音,如今,在这异国他乡终于再听到。
“你……买它做什么呢?”
内心激动着,手臂又开始作痛。夏玉雪的话语声带着颤音。
“当然是弹了。”
曲秋茗将琴抱在手中,回望,微微笑着,“总是听诺玛弹她的班卓琴,要么就是敲船上的手鼓,有点没意思。我买了琴,以后就可以弹给她听了,还是七弦琴弹起来顺手,毕竟以前就弹过嘛。也许我还可以教她弹呢。”
“那……真好。”
夏玉雪怔怔地说。
“哦,你不准碰啊。”
微笑带着揶揄,眼神带着刻薄,曲秋茗宣称对琴的所有权,“这是我给我自己,给诺玛买的琴。我可不准你碰。就是你手好了也不准碰,就是诺玛要你碰你也不准碰。”
“……”
“九姐,你已经没有琴喽。”
“……那……那也好吧。”
夏玉雪目光别开,压抑住叹息,语气难掩失落,内心又开始回想过去,很多很多的往事,“无论如何,至少诺玛可以认识到七弦琴了。为诺玛,怎样都是很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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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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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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