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铁匠铺子,都很忌讳炉中炭火熄灭,据说这是祖师爷燧人氏从上古传下来的规矩,即便要搬迁新址另起炉灶,也要从旧炉子中引一块火炭放置于新炉,生生不息,烈焰无使覆灭。
可井水城西这家被巨大无声悲恸所环围的铁匠铺里,几口炉火俱灭,只余袅袅缕缕的青烟。
就在一刻钟之前。
那颗拖曳着长长光焰从北方天际缓缓划过的彗星,让素来处变不惊的西河派掌教徐守一瞬间大惊失色,短短两息之内,嘴唇上的红润血色几乎完全褪尽,双手颤抖身形摇晃,几欲栽倒在地,一种莫名的惶恐立时占据了老道士心头,甚至比西河派断绝传承还让他心里不安。
心有所感的陈无双豁然起身,仰头讶然面向北方夜空,可惜彗星早已一闪而逝,不见踪影。
呼吸为之一顿的贺安澜隐约记得,好像是在孤舟岛哪本束之高阁的古籍上看到过类似景象,面色凝重到无以复加,转头以征询的眼神看向肩头趴着一只黑猫的老道士,试探着问道:“徐掌教,那是将星?”
徐守一的喉结接连滚动两下,满脸悲戚收回目光,艰难开口道:“左辅右弼,那是···弼星,是···是陈家老公爷陨落北境之象···”
年轻观星楼主猛然一震,浑身气机顷刻翻涌成浪,眨眼间如巨石入水般砸起圈圈涟漪,逼退周身一丈灰尘杂物,脚下趔趄两步,抬手拍去沈辞云见势不妙要来搀扶他的手臂,语气森然道:“你说什么?”
徐守一颓然低下头,道袍宽大袖管里的右手颤抖得使不上一分力气,像是一个徒步在大漠中穿行很多天却无枝可依的绝望行人,嗓音干涩而沙哑,“是陈家老公爷···陨落北境之象···”
陈无双脸上的血色迅速层层淡去,呼吸停滞了十息之久,哇地吐出一大口猩红鲜血,往日器宇轩昂的少年像是受了十二品修士重重一剑穿心,双腿瘫软,甚至连带身侧的沈辞云都一并拽倒,凄然惨笑道:“陨落北境···师伯···”
老道士这句话,压得整个铁匠铺后院数名修为精深的四境剑修不敢出声。
马三爷勉强抑制住心头震惊,抢先一步将双手同时贴上陈无双后心,源源不断渡入精纯真气,及时替心神失守的观星楼主护住心脉,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下,稍有不慎,陈无双体内失去控制而纷乱游走的真气极有可能冲毁心脉,到那时即便能保住性命,来之不易的一身修为恐怕也会土崩瓦解。
自身真气刚刚渡入陈无双体内,马三爷就心下一沉。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此时陈无双体内的真气已经有了倒行逆施的苗头,丹田之中荡然无存,无数缕细微真气彼此纠缠凌乱如麻,周身几处要紧经脉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这让不通半点医术的马三爷甚是棘手,有心以自身真气替陈无双冲开经脉,又怕掌握不住分寸,从而导致更为不可收拾的严重后果,可放任不管的话,今日兴许就是新任观星楼主的生死大劫,委实是骑虎难下。
看出马三爷力有不及,贺安澜纵身上前抓住陈无双一条手臂,瞬间就明白了他体内真气群龙无首的情况,事急从权,容不得多做思量,以冷冽眼神示意马三爷停手,朗声喝道:“无双,听好!丹田如海心似舟,浩瀚无垠不需愁。风起诸穴江生浪,紫府不波百川收。”
马三爷心思全在陈无双的安危上,一时之间连摔倒在地的沈辞云都顾不上伸手去扶,却听站起身来紧盯着陈无双脸色变化的青衫少年轻声道:“这是我东海孤舟岛的不传功法,蹈海诀。无双此时的状况,正好是对症下药。”
老道士长长呼出一口气,那颗彗星陨落,必然是陈伯庸于北境辞世无疑,如果同一天内陈无双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闪失,司天监恐怕就要先大周朝廷一步,面临大厦倾塌的局面了。
马三爷沉着脸走到这位手段了得的西河派掌教身前,一把死死拽住他衣袖,几乎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他不是信不过陈无双所认可的人,也知道江湖从来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但仍是对陈伯庸这等人物的死难以置信,“所言当真?”
徐守一无奈闭上眼,重重叹息。
趴在他肩头的黑猫纵身跃上房顶,冷冷盯着铁匠铺子之外的街道,老道士这才低低出声,“有人来了。”
不用马三爷吩咐,在院子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慕容百胜轻挪脚步离开院落,铺子门口果然站着一个修士,脸上一道骇人疤痕让他平添出几分凶悍气势,一身甲胄,身后背着五柄寒光熠熠的短枪。
清凉山上,法华寺门前,慕容百胜见过这个人,拨云营营官杨长生。
杨长生清晰感觉到,与铁匠铺子相连的院落里有数道强横修士气息若隐若现,皱了皱眉,不管里面约他见面的人到底是不是陈无双,料想司天监没有任何理由在井水城中对他设伏,只是他有些疑惑不解,他同样认出了慕容百胜的相貌,知道这位四境修士是大漠里横行无忌的马贼,想不通司天监怎么会跟这些马贼搅和到一起。
慕容百胜暗自思忖片刻,就伸手将门外的杨长生请进铁匠铺子里,本身院子里的修士气息在井水城中就已然有些扎眼,如果再被人发觉有位满身甲胄的将军站在门外,说不定很快就有麻烦找上门来,眼下这种情形,对谁都不是好事。
杨长生稍作迟疑,昂首跨进大门,随即就见默默坐在角落里的铁匠上前熄了炉火,一块一块合上门板,屋子里没了光亮,深不见底的黑暗反而莫名让他觉得踏实了不少。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慕容百胜站在远处一动未动,刻意收敛起自身气息,轻声道:“杨将军来得不巧,无双公子今日也许无暇跟你见面,还请将军体谅。”
杨长生点头嗯了一声,不出所料,要见他的人果然是如今声威与日俱增的陈无双。
这是人之常情,家中有至亲长辈突然辞世,对那位年轻观星楼主而言,必然是莫大的沉痛打击,但他不准备先行离去再等机会,瘸腿术士已然将谢萧萧遇险被擒的消息传回了官衙,虎毒尚且不食子,谢逸尘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多耽误一刻,事情就要多被动一分。
“无妨,杨某既然来了,索性就等等。烦劳兄台知会一声,若是无双公子今日确实不能见我,就尽快在明日约个时间,杨某不在官衙门外就是擅离职守,军中纪律森严,并不是随时都能出来。”
慕容百胜微微沉吟,这件事他根本不敢擅自做主,正为难时,忽然察觉院子里的修士气息陆续收敛起来,于是点头拱手道:“那就请将军稍后,容在下先去通禀。”
杨长生道了声谢,站在已经熄灭的炉火旁默然不动。
江湖上已经有好些年没听闻五境高人离世的消息了,那颗陨落于北方天际的彗星,不光能让天下间所有修士动容,也彻底让杨长生打消了心头一切顾虑,最终下定决心冒险在井水城谢逸尘眼皮子底下,来见陈无双一面。
他有种难以启齿的羞愧感,拨云营辜负了死战不退这四个字,反倒是论及身份、地位完全可以在京都城高枕无忧的陈家老公爷,至死不肯在雍州北境退却半步,这样的人物如果还不值得杨长生发自肺腑的敬重,那天底下还有哪个人,配的上他高看一眼?
司天监,无愧世间千年的盛赞。
陈伯庸,无愧蟒袍加身的殊荣。
落针可闻的院子里,尚存一丝理智的陈无双总算将经脉内肆意游走的真气一一收拢回丹田,只是心神动荡下吐出的那口鲜血让他伤了元气,好在他储物玉佩里还有固本培元的丹药可用。
良久,陈无双才呼吸平稳,抹去脸上泪痕,喃喃苦笑道:“观星楼主,观星楼主···师伯啊,可惜无双看不见天生异象,看不见您老化作彗星陨落···”
老道士徐守一缓步靠近,拍了拍伤心欲绝的陈无双肩头,“节哀。”
年轻观星楼主摇摇头,轻声道:“我师伯他早就知道自己命数将尽,早就打算死在北境那道城墙上的。大丈夫不节哀,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谢逸尘跟黑铁山崖都有份,公子爷打不过那狗日的绿袍阎罗君,新仇旧恨,就先杀了姓谢的,告慰我师伯在天之灵。”
老道士抬头看向夜空,宽慰道:“老公爷英灵不远,必有所感。”
陈无双用力点头,脱去外衫,换上一套小满洗得干干净净的团龙蟒袍,又从储物玉佩中取出一件自谷雨死后再也没有穿过的白衣,在衣襟下摆撕下一缕长长布条,扎在额前,系在脑后。
头扎白巾,服丧戴孝。
“百胜,让杨长生进来见我。”
进院子之后始终没敢插嘴提及杨长生就在此处的慕容百胜肃然点头,转身走到铺子里,统领拨云营多年的那位边军悍将很快走进院子,生平第一次见着高高在上的观星楼主。
当看见身穿黑色团龙蟒袍却头扎白巾戴孝的年轻修士时,杨长生毫不犹豫单膝跪地,低头拱手:“末将拨云营正五品营官杨长生,拜见镇国公爷。”
陈无双没有让他起身免礼,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枚早就准备好的半圆形黝黑铁片在手里把玩,声音中无悲无喜,语气平静得让杨长生有些无所适从的紧张感,“杨将军,我只问你一句,想好了再答。今日之拨云营,是久负盛名的大周第一营,还是为虎作伥的谢家第一营?”
杨长生抬头目视着他俊朗的面孔,也注意到了他手里那枚从边军锁子甲上拆下来的铁片,微微眯起双眼,如果没有认错的话,那枚铁片上应该有四个字,逢凶化吉。
深呼吸。
“拨云营,自末将而下一万将士,愿做誓死拦在漠北妖族面前的第一营!”
陈无双屈指一弹,手里那枚铁片轻声嗡鸣翻飞,划出一道曲线,落在杨长生身前。
朝上的一面上,四个小字笔画拙劣,果然就是逢凶化吉。
“我请旨来凉州,就为做成一件事,虽死不怨。”
杨长生低头凝视着那枚铁片,一言不发,等着年轻观星楼主的下文。
陈无双转过身,背对着单膝跪地的正五品官衔武将,“这枚铁片还给你,杨将军不必为玉龙卫副统领单正康与令尊的交情所牵累,你若是不愿意相助,就此离去便是,院子里没有人会出手将你拦下,以后再见面,你我是敌是友全凭造化。”
杨长生的呼吸声极为匀称,保持着跪姿,不动如山。
陈无双等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缓缓道:“我要斩杀谢逸尘。”
倘若杨长生对谢逸尘忠心不二,转身离去之后,最多两炷香时间,就能号令一万拨云营将士围住这间不起眼的铁匠铺子,以井水城的兵力,完全可以将贺安澜、马三爷等人一并围杀。
边军之中将领的升迁,从来都是以军功逐渐积累,无一例外。んΤτΡS://Wωω.sndswx.com/
立下这等功劳,杨长生足以一跃成为与柳同昌平起平坐的显赫人物,等野心勃勃的谢逸尘定鼎天下,少说也能像康乐侯许家先祖一样,得个世袭罔替的侯爵,令后世子孙代代蒙荫。
“镇国公爷明鉴,大都督···与末将有知遇之恩。”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的陈无双肩头似乎晃了晃,“我不是镇国公爷,谢逸尘也早就不是大周的雍州都督。”
杨长生咬咬牙,头低得更甚几分,“楼主大人能否允末将,两不相帮?”
年轻观星楼主终于转回身,声音中也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多谢,我承杨将军的情。可你想没想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果最后死的是我,你以后如何面对谢逸尘的盛怒?”
杨长生捡起那枚铁片,拿在手里吹去上面的尘土,忽然展颜一笑:“末将这个五品官衔,受封于大周兵部,拨云营的死战不退,也向来是为了护卫雍州城百姓不受漠北妖族侵袭。本来就已经犹豫了很久,想着在大都督跟郭奉平短兵相接时两不相帮,楼主大人不需要承我的情,大不了杨某辞官挂印,脱了这一身甲胄,以江湖修士的身份回返雍州再杀妖族就是。”
这番话,院子里人人动容。
杨长生起身告辞,握着那枚铁片,一步一步走出铁匠铺,他知道,今夜的官衙会很热闹,很快,井水城也会很热闹。
陈无双纵身跃上房顶,面朝北方,喃喃念叨:“师伯,我替雍州物色了下一任的大都督,您老···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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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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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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