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双进门的时候,赶了一天路只觉浑身乏累的账房先生已经吃饱,跟东家念叨着上了岁数饭量小,一桌子菜还剩十之七八不说,那两壶酒根本就原封未动,不知是怕少年脸上的狰狞恶鬼面具还是怕他手里的大刀,总之这位有些迂腐的老先生似乎既看不上陈无双又心里发怵,自去隔壁屋里洗漱歇息,把一间空荡屋子留给东家。
老先生吃得再少,那一桌子也已然成了剩菜,整个庄子上唯一知道少年贵重身份的刘小哥心里很是忐忑,陈无双倒并不介意,等刘小哥心存谨慎关上房门,才摘了面具拿起筷子,每一道菜都饶有兴致地尝了几口,笑吟吟端起酒壶道:“京都城酒肆的厨子做菜,多喜欢用酱汁佐味,你们楚州就偏爱以酒、糖提鲜,凉州饭菜口味则稍重,各有千秋,尝尝。”
受宠若惊的刘小哥连道不敢,就是他这两年生意上极有起色的岳父大人,也不敢跟司天监观星楼主同桌吃饭,何况是他。
陈无双只好站起身强行拽着他坐下,“你站在这瞪眼瞅着,我还能吃的进去?”
刘小哥推辞不过,只好坐下给陈无双斟了杯酒,抽了抽鼻子道:“我一闻就知道,这是凉州有名的铁榔头,酒劲比咱们楚州的烧刀子还大,入口像是吞下去一团火苗,公子不妨试试。”
果然,酒一倒进杯子里,陈无双就闻到一阵能顶鼻子的辛辣酒气,光是低头深深一嗅就觉得呛地眼睛发酸,诧异道:“这酒叫铁榔头?怎么取了个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老刘掌柜从上次被陈无双点拨,商号所经营的生意就从原先的胭脂水粉逐渐慢慢扩展成现在的包罗万象,其中往雍州北境送酒就是进项不容小觑的买卖,刘小哥这半年多来对天下各州酒水几乎都能叫得上名号来,当下解释道:“就是说这酒劲儿大,外乡人不防备的话猛喝一口,就像是脑袋被铁榔头重重砸了一砸,能当时就晕过去。”
论起喝酒,陈无双纵然比不上嗜酒如命的邋遢老头和陈仲平,可也是多年来在流香江上拿着玉庭春当水喝的主儿,经刘小哥这一解释铁榔头的名称由来,心里就有了防备,浅浅尝了一口,顿时感觉一道炙热顺着咽喉而下。
火辣之后是让人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舒坦,仅这一口,额头就隐隐见了汗珠。
“好酒!酒就是得烈得咽不下喉才对,寡淡发甜的留给娘们儿喝去,以往就听说天下骑兵最甲是凉州,今日才知道,酒水最烈也是在凉州,痛快!”话音刚落,陈无双猛然一仰头,能盛二两酒的杯子滴酒不剩。
刘小哥紧忙再给他斟满,笑道:“公子爷说的实际上是一码事。我来之前就听岳丈大人说过,凉州这个地方自古民风彪悍,大漠里的额前白是最好的马,武威城的铁榔头是最烈的酒,风俗和讲究还不都是人定下的?”
没想到在洞庭湖官卖上愣是被花船姑娘折腾瘦了好几斤的老刘掌柜,还能说出这种颇有江湖气概的话来,陈无双一挑眉,坏笑着揶揄道:“你那老丈人就是个娘们儿堆里打滚的老不修,你真要是跟他学,肯定攒不下银子,以后少听他胡说八道,哪来的这么多道理。”hτTΡδ://WωW.sndswx.com/
刘小哥可不敢对岳丈大人口出不敬,干笑两声,夹了口菜。
陈无双心里记挂着庄子上那四百二十七幅剑法图画,菜没吃多少倒喝光了一壶铁榔头,抬手拿面具遮住脸上醉意,站起身来道:“刘小哥,我去庄子上转转,你吃饱了就早些歇着,不用等我。”
刘小哥下意识要去端桌上的油灯给他,手刚碰到油灯就猛然想起这位公子爷自幼双目皆盲,好在身后的陈无双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才没让这位年轻的商号东家更尴尬,抹了把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嘟囔道:“等回了朔阳城跟婆娘说,我跟司天监无双公子一起喝过酒,啧啧,岳丈大人还不得再高看我一眼?就是公子坐在这里,我实在吃不饱···”
散出神识的陈无双当然听见了他低声念叨,会意一笑,缓缓踱步朝远处走去。
骤雨庄不是院子套着院子的镇国公府,高墙内几百间屋舍的排列布局倒很像是京都城,最中间是一座屋顶明显高出不少的正厅,围着正厅四周呈“回”字形分成里外四层,杨伯把他们安置在整座庄子的西北位置,所以不用神识故意探听的话,只能隐约听见正厅所在有人高声谈笑,内容却听不真切。
不学无术的陈无双跟邋遢老头常半仙混在一起许久,多少也算沾染上一点仙气,知道西北位置在后天八卦中属于坤卦,被读书人誉为群经之首的《易》上有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由此可见商队护卫里那姓秦的汉子,确实跟骤雨庄的主人交情不浅。
走出屋子不远,陈无双漫无目的随便找了一幅图画驻足,习惯性背负着双手站在墙下,微微仰着头像是在借着星月光亮仔细观看,实际上两眼不能视物的少年是散出神识附着在图画上,试图先找出作画之人当时在画这一招剑法时,第一笔落在何处。
在剑意曾得过驻仙山掌门白行朴赞誉的现任观星楼主看来,这四百二十七幅剑法图画应该不是出自姓秦汉子口中那位骤雨庄主人之手,四境七品的散修剑客,对剑道的理解不可能有如此之深。
稍加思索,陈无双就差不多能揣摩出这些图画作者的用意,作画那人多半是意识到自己练来练去始终没抓住这套剑法的神韵精髓,所以才尝试着用把每一招剑法变化都画出来的方式,企图一窥此中奥秘,不得不承认,能想到这么一条新颖路子来,那人足可以算是天资绝顶了。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陈无双第一次出京时在河阳城无心插柳,从圣贤五千字《春秋》中读出来不破不立的剑意,那么世上自然就有人能以笔墨丹青另辟蹊径,剑道之所以称为剑道,就是有堂皇道理隐含其中,否则数千上万年来,后浪推前浪的江湖只需要有剑术传承就够了。
不知不觉一炷香时间,一年来在江湖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陈无双却越来越惊讶。
作为司天监一千三百六十余年来第一个修成抱朴诀的弟子,原以为即便不懂水墨丹青之术,想要在这一幅简单图画上找出其作者第一笔落在哪里绝对不是难事,但整整一炷香时间,修成三境以后向来为之自傲的神识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这幅画如同天生地长,似乎与世间万物融会得无比和谐,独自站得久了难免出神,陈无双感觉被人画在墙上的所有线条轰一声涌进了识海里,先是毫无规律地扭曲变形,最后变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巨大圆形,缓缓旋转。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那个圆形似乎是这世上一切的起源,又似乎是这世上一切的结束。
极阴生阳,极阳声音,物极必反,生生不息。
当陈无双脑子里下意识想到这十六个字,识海中的圆圈瞬间消失不见,而后又能听见耳边风声,又能听见远处庄子正厅里传来的行酒令和畅快大笑。
少年有些没来由地恼怒,本来他意外得来的体悟已经超脱出剑的本身,甚至感觉自己在那短暂一刻与这个世上任何东西都没有关联,那是一种极为玄妙且轻松空明的状态,以前尝试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白马禅寺后山的青砖瓦房里,另一次是在河阳城穷酸书生堆满古籍的寒舍里。
是灵光一闪,是福至心灵,是顿悟。
深呼吸几口气,陈无双很快就又把心里烦躁恼怒的杂念祛除干净,这才发现,神识竟然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消耗了两成还多,确实耸人听闻,一幅画没弄明白就消耗如此多神识,那要是想把这四百二十七幅剑法图画都揣摩一遍,最少需要三四个月之久。
可惜,朝堂和江湖都不会给他这么多时间,北境城墙上的陈伯庸和南疆剑山里的陈仲平,也都撑不住这么长时间。
陈无双叹了口气,只觉醉意开始上涌,心绪反倒愈发清明。
商队没有理由在骤雨庄上停留太久,这样的机会委实可遇而不可求,刘小哥眼里可以仗着司天监的家世背影为所欲为的陈无双,此时却开始羡慕姓秦汉子嘴里那位四境七品的剑修,暗暗骂了一声身居宝山而不自知的王八蛋。
然后振作起精神,再次将神识附着上图画,一寸一寸顺着笔迹仔细查探。
这幅图画所描绘的一招剑法并无花哨出奇之处,是剑法里的一式撩字诀,画中手执长剑的浓眉修士左手两指紧并,手斜剑斜,身子略微侧身后仰,长剑反手上撩。
即便不去看相邻的下一幅图画,陈无双短时间也能想到这招剑法后续的五六种变化招式,比如听风四十三式里反撩之后顺势踏步挺剑前点,比如龙王庙前应对南疆玄蟒时沈辞云一撩沉香剑而后拧身蓄力挥剑劈落。
剑法招式的连贯就在于力道如何就势运转,故而任何一套剑法的任何一招,修剑略有小成的修士施展起来都会留有三分撤力余地,当然,苏慕仙的剑十七不在此列,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再一炷香时间,正在陈无双徒劳无功而心生烦躁的同时,突然觉得胸中至今温热的酒气与剑意混杂交融成一股锐不可当的巨力,迅如飞鹰击殿般直扑识海,又是双风灌耳一声轰然巨响,墙上的图画笔迹乘人之危第二次涌进识海。
只是这一次,陈无双在识海里没有见着先前那个巨大且缓缓旋转的圆圈。
而是看见日升月落星河旋转,冬去春来万物生灭,少年恍然明白,这才是顿悟。
骤雨庄前厅里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都是凉州少见的海味,左右两端尖锐如剑的红壳螃蟹,巴掌大小洁白如玉的扇贝,桌边只围坐着四五个修士,脚下却已经歪倒了十数个酒坛。
姓秦的商队护卫头领陪着笑忝居末座,鸠占鹊巢大咧咧坐在主位上的并不是这座庄子的主人,而是一个身长八尺、浓密络腮短须的四十余岁汉子,似乎天生说话不会轻声,一笑起来很有地动山摇的气势,语气里能听出几分醉意,眼神倒很是清醒。
姓秦的汉子本来也算是身形魁梧,可与那性情豪迈的粗犷大汉一比,立刻相形见绌,在他看来骤雨庄的四境七品修为的主人在凉州已然算的上是雄踞一方的人物,可从庄主对那大汉的恭敬态度和称呼上,护卫头领不难猜出对方身份,心里更是惊喜无比。
没想到这一趟竟然有缘在此处见着大漠马帮的帮主,就算一个铜板也不争,都不虚此行啊。
马三爷跟他两个心腹手下比商队早到庄子上,此时几人相谈甚欢正喝到兴头上,江湖草莽之辈最是不拘小节,人逢喜事定然要大醉一场,只是马帮的人个个都是海量,想要一醉方休很不容易,骤雨庄的庄主刚刚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忽然听见马三爷惊咦出声,“嘶,好雄浑的剑意!”
刚过而立之年的庄主登时一愣,旋即也感觉到自家庄子上一道强盛剑意凝而不散,惊讶地站起身来朝外看了一眼,惊疑不定道:“我庄子上除了秦兄带来的商队,再没有旁人,看这剑意···莫非是商队中有五境高人剑修?”
姓秦的汉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古怪修士,可很快就摇摇头,那修士虽然刻意掩藏气息,但从身形和头发等细节来看,其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江湖上千百年来还没听说过有二十来岁的五境高人,而且,那人随身带着的兵刃是一柄大刀,哪里能修出来剑意?
见他摇头,庄主立时眉头一挑,搁下手里的酒碗道:“我出去看看。”
刚要迈步出门,肩头却被马三爷一把按住。
这位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的大漠马帮当家人沉吟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真要是五境高人现身,多半是冲我来的,可这剑意之中既无杀气也无恶意,倒···我去看看,除非听见我跟那人打起来的动静,否则你们谁都不许出这间屋子半步。”
马三爷匆匆两步就跨出正厅,身形一晃就没了踪影。
他从那道剑意里,感受到几分若有若无的熟悉,三千里长空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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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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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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