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榆礼一字不落地看完,完完整整翻过一遍,仿佛看到一颗心的初生和寂灭,起初,每一个文字都鲜活灵巧,直到某一天,所有假象在一瞬间被烈焰燃尽,凌空的灰烬终于冷却,缓缓沉底,碎得体无完肤。
本子被她用掉三分之二。留下字迹的纸张有陈旧的岁月印痕,叠在一起,饱满得如同少女丰富的情愫。
她幻想的、杜撰的那个少年,膨胀起来、又瞬间被戳破的欲望,塞满字里行间的酸甜苦辣的碎片,拼凑起这段盛大又微茫,刻骨铭心又讳莫如深的暗恋。
她写下每一次微小的努力,努力学习,让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一张荣誉榜上,尽管年级与年级相隔甚远,那繁繁复复夹在他们之间的几十个名字,就像她到他的距离,千岩万壑,重峦叠嶂。
即便她拼尽全力,甚至也挤不进他的余光。她也为之全力以赴。
【这样的话,你总有一天可以眼熟到我吧?应该……可以吧?】
她在小市场买劣质的直板夹,为了不让妈妈发现,偷偷起早折腾她的头发,希望她的自然卷可以消失,好让今天遇见他时,那蓬蓬的刘海不会再起飞,而蓬蓬的刘海没有变温顺,她却笨拙地烫到手。最终他对她近乎无视的匆匆一瞥,就让这所有的一切付诸东流。
她呆滞地在人群中揉搓着指尖的水泡,若无其事地走回教室。
【突然觉得很无力,高三的学姐都好漂亮好成熟,她们的头发怎么可以那么漂亮呢?可能全世界只有我傻到每天跟几根刘海作斗争。哎,到底谁会在意我的头发啊?!程榆礼,我真是个傻子。】
她失落,遗憾,甚至掉眼泪,再重新鼓起勇气,他们的每一次眼神交汇是用她无数次的试探、退缩、游移和计算换来的。
【都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那我尽量多和你擦几次肩,这样下下下辈子我应该就能和你说上话了……算了!听起来还是做梦比较快。】
她受了伤。在那个夏天。
【我今天在器材室里,经历最绝望的一刻,我承认我叛变了,我迁怒到了你,如果不是你,我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可是我也想不到你有什么错,只能怪我不自量力。】
这里,她的字变得深刻,像在纸张上发泄着什么,最终又将这份怨气无力地化为一滴泪,晕开最后一个“力”字的墨。
最后一页,六月二号,终于风平浪静了,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写下:【程榆礼,你是光,也是深渊。】
……
程榆礼乏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翻完这129页的日记,软弱从四肢蔓延到全身骨骼。他似乎使不上一丁点地力气来做任何动作,只有在页数之间挑来挑去的指,变得机械,漫无目的,一页又一页,重新翻看一遍。
——你是光,也是深渊。
谜底在此刻几乎昭然若揭,程榆礼不用去细想,那个视频里的声音清晰浮现。字字泣血的控诉荡在耳畔,抹不净,忘不掉。
他紧紧地按揉着太阳穴,想止住这一刻青筋的跳动和冰凉砭骨的疼痛。
被攥了有一小时之久的日记本终于从他手心滑落,程榆礼拨了一通电话出去:“见一面,在哪?”
那头的钟杨语塞半天,语气些微不耐:“我怎么记得我们前不久才见过,这都几点了?”
程榆礼确实没太注意时间,这才抬头看去,窗外夜色如水,青山静谧,孤月高悬。
钟杨不解道,“想找第二春也别打我主意好吧,老子铁直。”
“在哪儿?”他罔顾揶揄,又问一遍。
“准备睡了。别来。”
程榆礼不以为意,不由分说道:“我去你家,接应一下。”
“……”
深秋的夜凄寒冷寂,璀璨的霓虹也毫无温度。开车在无人大街上,程榆礼出一手冷汗,他觉得眼花,经沿密密匝匝的树木模糊一团,变成细密的文字。
想要消除这剧烈的痛苦,程榆礼猛踩油门,把车子开得飞快,还超了几回车。二十分钟,赶到钟杨的住处。
男人从里面把门推开,不打算把他迎进家里的意思:“什么事?”
“进去说。”
钟杨拿他没辙,于是松开门把,程榆礼自如地进入。
在这大得能养马的大平层里找了一处最狭窄的单人沙发坐下,头上一盏冷色的灯悬着,他的姿态看起来仍旧散漫,但灯光下虚浮的神情让人看出凝重紧绷的状态。程榆礼闭着眼,长指轻轻握拳搁在膝上,声音沉冷到了极点:“高中的时候见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钟杨无奈:“我说了我不能说,你怎么就那么执着呢,干嘛不亲自去问你们家宝贝月月?”
“大概猜到了,八九不离十。”程榆礼答非所问这样说着,又轻轻掀起眼皮,淡瞥他一眼,“你补充一下全貌就行。”
“你想知道哪些?”
“她和夏霁的过节。”
钟杨站旁边墙边,看着程榆礼,拗不过程榆礼这副理直气壮的姿态:“你知道了?”
他说:“我看了她的日记。”
这么说,钟杨像是松气也像是泄气,他稍稍一揣度,叹道:“行吧,你等下,我想起一个东西还落我这儿,给你找找。”
说完,他往卧室里走,过了很久,钟杨回来,手里掰弄着一个老式的诺基亚手机,底下垫着一个充电宝,他蹙着眉研究半天,总算是把手机开了机,眉心松开,露出“还行,还能用”的如释重负神色,很快,一阵响亮的开机铃声响起,伴随着程榆礼心底的鼓鸣嗡嗡。
“这是什么?”
钟杨站他跟前,递过去手机,程榆礼却没伸手接。他懒散倚在沙发上,稍稍睨过来,谨慎地瞧着这个粉色外壳的老式手机。
“不是想知道?你自己看,”手机终于还是被丢在程榆礼的腿上,钟杨说,“这可是我答应了替人保密的,没品一回,你赶紧看,别拍别录,看完我销毁。”
他说罢,去旁边悠闲地接水喝,室内剩下水流淅沥的声音,还有程榆礼手机上这个手机里发出的一些尖锐的喊叫声。
被丢在腿上的手机倒扣着,视频已经开启了播放状态。男人悬着的指变软弱,甚至不敢将其握住。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激烈的求饶。
他听出了见月的声音。
她说:“夏霁,你真是个疯子。”
是在一个巷子里。
镜头记录下少女永恒的十六岁容颜,但不是美好的。她去夺手机,被两个男人粗暴地扯开胳膊,画面里那个纤瘦柔弱,被死死擒住,泪如雨下的女孩,是他的见月。
被侮辱,被扯开校服,被人摔在墙上,头破血流的,是他的见月。
被剪碎衣服,尊严尽失,无论怎么反抗都会被一次一次按回去的,是他的见月。
镜头外面的夏霁笑着,她尖酸又凌厉,说着:“录你们做.爱,回头放给程榆礼看看。好不好?”
时隔多年,他看到她的恐惧。
程榆礼无法忍心再去看一眼她心底那道凄楚和绝望,但他逼迫自己看下去,穿过漫长的时间,他和女孩万念俱灰的眼对视。
他的腕不受控在发抖。
秦沣说她因为他被欺负,他疑心过一瞬,但又觉得,这个“欺负”的主角是指他的家人。
她曾经说过“你生活在天上的人”,她写下的是“你是深渊”。
她在最痛苦无助、走不出的挣扎之中,心灰意冷地想要离开。
而他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见月,再勇敢一点”。
视频播完,又自动从头开始播放,画面里的图像一帧一帧变得模糊失焦。
钟杨端着水杯看他一会儿,又自觉避开眼去,到落地窗前看那寂寥秋色。郁郁蒸蒸的叶在一夜之间凋敝,风卷残云收走地表的温度。路面的行人行色匆匆奔赴回家的路,万家灯火里也有争不完的纠葛,消不完的愁。
程榆礼将手机轻轻反扣,尔后抬手捂住眼,指缝之间无声地溢出滚烫液体。
从鼻梁滚落的眼泪,砸在手腕上,灼痛纤薄的筋脉,一滴一滴,坠落进暗无天日的苦海,一片一片,凝聚成追悔莫及的悲痛。
-
秦见月最近过得前所未有的快意。
平城是一座水乡城市,湖光山色,碧波潺潺。秦见月住在一处水弄堂旁边的客栈,她进修的戏校在偏远郊区,这一片景点未经开发,没有那么多古镇游客,有种世外桃源的优美清净。
她参与的这次学习活动相当于一个集训项目,由平城戏校和市剧团联合培养一批学生,授课地点临近戏曲传承中心。在充实的上课时间之外,她忙碌于小朋友的教学。
至于为什么她住在客栈,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秦见月带的学生是一个十岁小女孩,名叫严晓蝶,她的父亲叫严苏遇,是一名单亲爸爸。单亲的缘由,秦见月没立场过问。她也没那么好奇,不过觉得严苏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暗暗揣测严晓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后来相处融洽自如下来,严苏遇自然而然向见月坦白,晓蝶其实是他领养的。
这个严苏遇是个手艺人,制作一些陶陶罐罐,颇有韬光养晦的隐士风范。在平城,这类手艺很吃香,吃香到让他成功地经营起了一家客栈。
秦见月在郊区租房不便,严苏遇便大方地邀请她来客栈里住。他给她留出一间舒适的单间,也能保证安全,秦见月起初认为不合适,但严苏遇从容地笑说:“没事,我们可以在小孩的学费上讲讲价。”
他春风化雨的柔和,让她有了很合理的下榻的理由。
客栈叫做“观风园”,打造精美,格局像是正统的皇家园林。
她说:“观风园?风要怎么观?”
“风也有形态。”严苏遇一边说道,一边抛出一张纸巾,被一阵不轻不重的西风扫过,一瞬间纤柔叠起,又飘然落地,他说,“看见了吗?现在是这样的。”
秦见月那时看着他扔纸,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程榆礼。
秦见月不喜欢单眼皮的男人,所以在她的审美里,严苏遇不算帅哥。
他们的长相千差万别,但骨子里有那样一点东西是共通的。
只不过严苏遇有游刃有余的经商经验,生意人,他的潇洒气性能把笑脸逢迎演变得不那么讨人厌。他的轻柔是对任何人。
程榆礼在第一眼看上去,只有如孤鹤般的高雅,加上他本性里的淡漠随性,即便在笑,也常常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果说严苏遇是莺歌燕舞花园里的春风,程榆礼就是天寒地冻薄冰上的日光。
都是暖,又不尽相同。
观风园人流量不大不小,常来常往都是些清新脱俗的雅客,走过通往卧室的亭台楼阁,能够看到底下水流汨汨,和漂浮在水面表层的藻荇。
秋季微凉,秦见月收紧了大衣,心情颇好地哼起了曲子。
她选择在平城戏校进修的原因还有一个,在招生广告上看到了她很向往的师资团队,虽然是昆曲和黄梅戏的老师,但总体来说戏曲都是一脉相承。京剧有京剧的磅礴,昆曲有昆曲的柔婉细腻。不喜欢昆曲的人总说,看惯了将相王侯、男欢女爱,觉得这些调调没意思。然而能世世代代这样唱下来,一定是上乘佳作,是耐听的。戏曲也是靠这样的内在形式支撑着,才多给它添一份人文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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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乱想着,就迈进客栈的大厅。
秦见月见四下没人,她去身高体重计上称了一下。
“秦老师回来啦!”嚷嚷的人是在等着她讲课的严晓蝶,她正趴在客栈大厅的前台做功课,探出一只脑袋来看秦见月。
没有想到,这机器会自动出声,机械的女声传出来:
身高162.5cm
体重47.5kg
“好瘦。”严苏遇捧着一杯茶,倚在柜前看着她笑。
秦见月羞耻地捂住显示屏:“不要看啦。”
他很抱歉说:“不好意思,听到了声音。”
“我已经长胖很多了,真的瘦吗?”
“我说真的,很匀称。你离婚前应该没有现在漂亮。”礼尚往来,见月和他提过自己的一些事,严苏遇还真是一个坦率的人。说得秦见月神色变得几许微妙。
她转移话题说:“对了严老师,我忘记跟你说了,我那个房间的灯坏掉了,你要不要请人来修一下?”
“灯?”严苏遇略一挑眉,说,“你带我去看一下吧。”
“好。”
年久失修的是一盏吊灯,复古的灰白色灯罩,被严苏遇抬手轻松卸下。看来也是个修理能手,秦见月不由唇角轻勾,看着男人宽阔的肩与平直的背,笑意又在看似静止的时间里慢慢变酸。
“你坐一下吧,站在这里看着我有压力。”
秦见月失笑,而后听话地坐到一旁去,百无聊赖地玩了会儿手机。
很快,新的灯泡被拧上,还没有亮起,室内一片漆黑,严苏遇忽的笑了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秦见月愣了愣,也跟着笑了:“说到点子上了。”
这通电的活儿确实是得用上数理化。
说是坐在一边,为了不给他压力,秦见月还是忍不住悄悄抬眼望去。看得片刻失神。
明明不像,可就这样看着看着,变得挪不开眼。她现在不再去思念他,但一碰上有关他的细枝末节,又会引发一阵漫长的惆怅。
“在想什么人?”严苏遇走到一旁桌前去取安装工具时,他点醒了在发愣的秦见月。
“没……”她喃喃地说,低下头。
同一时间,手机进来了一条电话。
她忽然觉得,删掉备注这个操作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因为她早能将他的电话倒背如流。
是在那天夜里,那个十月末的夜晚。南方大面积降温,秦见月坐在单薄衣衫遮挡不住的入骨寒意里,她接到了程榆礼的来电。
这个在她的生活里变得遥远生疏的名字,只要这样轻描淡写的在眼前一出现,就会撞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为了拔除,伤筋动骨。
好久不联系了,既然来电,势必有事。
秦见月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尽力克制着心绪,轻声道:“喂?”
电话那头的男人却没有了往日从容与淡然,他的声音是碎的,低沉破碎得不像程榆礼永远那轻飘飘的声线,如同从泥泞里爬出一样潮湿沉重:“秦见月,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离婚?”
新的灯泡在那一瞬间被旋好,啪嗒一声开关重启,秦见月下意识去看那夺目灯光,但被眩得眼球发胀,她紧急避开。这尖锐的光源照射让她眼中慢慢爬起几道红血丝。
她似乎听见程榆礼的哽咽。饶是不敢置信,但他的声音,分明就有那么一道流过泪的厚与稠。他说:“我宁愿你只是不喜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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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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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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