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边回忆边讲,专心致志,回过神来才发现听的人并没耽误吃饭。眼看席上就剩了半碗烧肉,要不是听到最后对方心神激荡,忘了动筷,恐怕这半碗也留不下来。
见谢真打量那只碗,翟歆似乎终于想起来应该谦让一下了,便不甚有诚意地道:“你也吃点?”
谢真颇为无奈:“不必,方才用过了。”
翟歆:“哦对,你的手被绑住了是吧?哈哈哈哈!”
谢真:“……”
面对他谴责的眼神,翟歆笑了两声就停了下来,大约是也不想叫对方一怒之下用椅子抡他。炉火毕剥声中,他从桌上拎过还没动的酒壶,也不像星仪那样用杯子,直接就着壶嘴喝尽,然后道:“该我讲了?我得想想从哪里说起。”
谢真见他神色郁郁,并不催促,只耐心等他开口。翟歆将空酒壶随手一推,张开五指,在时明时暗的火光中端详自己枯干的手掌。
片刻后,他说:“你叫我将军,那你知道我领的是什么兵么?”
谢真:“禁军。”
“不错。”翟歆沉声道,“但,我徒有统领之名,禁军却不归于我;部属中一兵一卒,乃至我自己,都是星仪一手打造,任他摆布。”
临琅禁军,大名应当称作“朱翎禁军卫”,原是驻守王城,拱卫宫廷的宿卫。彼时,贵胄之家中那些既不承嗣,读书也拿不出手的子弟,练上三拳两腿,被家中长辈安排进禁军谋上一官半职,也是一条出路。
翟歆自小习武,家人为他延请名师,功法药食上无不精心。半是天资不错,半是舍得花钱,这一路培养下来,莫说与同辈相较,就是放他自己去江湖闯荡,也可称得上本事不差。
然而,他初入禁军时,面对的就是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摊子。同侪不是胸无大志地混日子,就是徒有模样的绣花枕头,民间出身的军士若非特例,升迁都是难事,可又哪来那么多事情叫他们建功?
临琅数十年不启战端,并非高枕无忧,邻国间时有争端,也免不得受上几回威迫。翟歆自恃勇武,少年人心高气傲,铆足劲想做出一番事业,结果进了禁军,正像一头撞进泥沼,筋骨没伤,却束手束脚,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候,星仪来到了临琅。
“太子殿下引荐他,不,应该说是将我引荐给他。”翟歆自嘲一笑,“第一次见到时,只觉这人普普通通,倒也不像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修士,因而就不怎么讨人厌。”
谢真在千愁灯中见过那时的星仪,抛开成见,看着确是一副沉稳端正的人品。翟歆又道:“举荐他为星仪,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总归他不曾辜负重任,之后殿下继位,使我领禁军卫中王城骑五百,这便是后日禁军的前身。”
关于太子一事,他轻描淡写带过,没有多说。谢真却知道,那位太子殿下不良于行,连几个纨绔子弟议论起来,言语中也颇为恶劣,想必处境不算十分得意。听这番话,他与先王之间也不见得和睦,最后得承大统,中间不知经历了几多波折。hΤTpS://WWω.sndswx.com/
“那时,我听从星仪安排,研习一种法门。”翟歆道,“在此之前,他与我说清,这法门若是成功,非但不用惧怕凡世间精兵强将,哪怕面对妖魔,也有一战之力。若是不成,反正先死我这么一个就是了。我不是不怕死,想了又想,拿定主意要赌一把试试,结果……”
他顿了片刻,才道:“我是不懂神仙的术法,可也知道他做的那些,别说什么仙门正派,就连邪魔外道也不会比他更邪魔歪道了。”
谢真不忍地微微皱眉。翟歆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这就同情上我了?不如先担心自己吧,你落到他手里,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
谢真客气道:“正是要请你分享一下被害经验,我好有个准备。”
“……”翟歆差点被他噎死,没好气道:“你怕是还不知道星仪的手段吧?就你这没几斤肉的小身板,都不够他切的。”
谢真目光不由得向他露在衣袖外的双手看去,除了有些干枯外,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同。翟歆道:“你看我如今是没缺胳膊少腿,也是托他的福,把我拼来拼去,还真是花了他不少功夫!”
他骂了一句,谢真硬是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想来是临琅那边的方言,不过光看表情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只是这样也算了,在他的密室中,最昂贵的不是那些灵药。”翟歆说到这里,冷笑起来,“他有一口血池——看着是没多大,要拿血给它填满,少说得死上几十个人差不多。”
谢真心中一紧,想起曾见到的密室中那一幕,青石台下浓稠的池水从他身上滚落,就好像蠕动的活物。他沉声道:“是活人的血?”
“不错,我当时就像你这么问他。”翟歆道,“他说,不是人血。当然也不是牲畜的血,甚至不是兽血……你猜是什么?”
他恶劣地笑了笑,虽然这答案呼之欲出,却故意卖了个关子。
然而这时,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神,那目光中有几分了然,更多的则是平静如海的悲哀。
“妖血。”谢真低声说。
“对,就是妖血。”翟歆板着脸,忽然失去了戏弄眼前这妖族的兴致,“我一个凡人,除妖降魔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若是有那能耐,生死相搏,还不是能砍多少个就砍多少个?但是,抓了不杀,留一口气放血放到干,这种事就……就很他妈的不对劲!”
他恨恨地一拍桌子,酒壶被他砸得一跳,翻倒下去。
盯着那酒壶看了两眼,他缓缓靠回到椅中,索然道:“说是星仪手上的性命,最后东西还是用在我身上,愿打愿挨,谁也不清白。第一眼见到那池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将来绝无善终,不是死无全尸,就是背上万世骂名,又或许兼而有之,谁知道呢。”
“星仪给你用了妖血,”谢真沉吟片刻,问道,“之后,你能用得了妖族的术法么?又或是修习了仙门典籍?”
翟歆颓然的目光重又移回来,有些惊讶地望着对方。他早发觉这妖族颇不像妖族,言谈举止自有一股清正之气,听了这些,他不论是切齿痛恨,勃然大怒,还是怜悯伤怀,都不奇怪;然而他此时追问下去,镇定得几近冷酷,倒出乎意料之外。
他也不禁严肃起来,摇头道:“都不是。倘若禁军用的是仙术妖法,世人焉能容忍我们这样的异类?届时除了凡人,只怕仙门与妖族,都要联手把我们先摁死再说。”
谢真心下苦笑,虽然翟歆并不知道,可后来霜天之乱时天魔降世,这些禁军化为魔兵,当真是令仙妖两道难得地放下纠葛,不得不联手对敌了。
他已经认定天魔绝对和星仪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只听翟歆继续道:“我们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征战,至少旁人看来是这样。旗下兵卒个个骁勇善战,生死置之度外,列阵合击时配合妙到毫巅,即使不免战损,递补进来的也绝不拖后腿。只要我亲自掌军,不需号令,事事皆如臂使指,不需言语,人人自然知我心意。我与将士浑然一体,不分彼此,百人如一人,千人也如一人——这支禁军,如星仪许诺的那样,所向披靡。”
谢真:“就像是傀儡一般。”
“是的,你听懂了。”翟歆答道,“我乃是禁军之首,是这悬丝的中心。”
讲起这段按理说煊赫风光的过往,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追怀,只是冷冰冰地平铺直叙。
谢真蹙眉沉思,片刻后才问:“是只有上阵时如此,还是一直都这样?”
翟歆奇怪道:“当然只有打仗是这样,不然大家平时日子不过了?”
“那除你以外,禁军中其他兵士,也被星仪动过手脚?”谢真追问。
“说话注意点,什么叫动手动脚啊!”翟歆怒道。
谢真:“等等,我说的不是……”
翟歆充耳不闻,没好气道:“被他切来切去的就只有我一个,其他人嘛,在祭祀上拜了拜,喝了些星仪给的酒,没别的了。星仪与我保证,他们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不知道该叫什么玩意的东西,我是不知道他守没守信,至少在我死之前,我的部属们看着都还正常。”
这话里提到的东西,让谢真很难不多想:“酒里有什么东西?”
“你真的要问?”翟歆斜眼看他。
谢真叹了口气:“是你的血吧。”
“哟,猜得挺准。”翟歆啧了一声,“看来你也不怎么正常啊,不如你抱一下星仪的大腿,求他收你当个徒弟什么的,说不定他还能放你一马。”
“说着说着怎么还骂上人了……”谢真无奈道,“这不是乱猜,血这种东西,本就是这类邪术惯用的引子与媒介。”
“嗯?”翟歆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这术法的底细了?”
谢真摇头:“无论是修士中恶名昭彰的傀儡术,还是妖族的幻惑之道,都与你说的情形不同。要说有些相像的,就只有……”
他心中一震,恍然间想起了许多事情。雀蛇一族那被诅咒的天赋,近能将修行有成的金翅鸟族人纳入掌控,连朝夕相处的旁人都看不出破绽;远能从无到有拉起一支妖军,虽说牧若虚功亏一篑,败亡时妖军也即溃散,但其间的手法,无不有种令人心惊的影子。
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星仪的踪迹就是在牧若虚的记忆中,或许他还不会立刻想到此节。现在看来,星仪不费吹灰之力就借翟歆的躯壳行动,这与牧若虚把别人的肉身当做屋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行迹,何其相似?
谢真一时间思绪纷乱,星仪与雀蛇一族必有渊源,可其中纠葛并非一目了然。倘若雀蛇不是一支妖族,而是一个门派,那他就会猜想是星仪从牧氏那里学到了术法。然而这不是术法,而是雀蛇的血脉天赋,甚至还依赖于他们阴阳双魂而生,学是没法学的,从中模仿倒是勉强有戏。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星仪其实就是有雀蛇血脉的妖族,但他总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正自思索,翟歆已经冷笑道:“谁也不像,那才对了!星仪这人,你要是只与他喝一盏茶,谈谈天,你准会觉得他为人特别和善。跟他在城中走一走,你就见他对贩夫走卒,或者皇亲贵胄,全都一视同仁,客客气气。我这样看不惯高来高去的仙人,起初都觉得他不错,就是因为他不像那些满心都是仙凡有别的修士那样,不拿正眼看人,可你猜怎么着?”
谢真没明白他怎么忽然扯开了话头,但也顺着他的意思,跟了一句:“怎么?”
翟歆道:“他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我说任何人,就是不管凡人,还是仙人,还是妖族,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哼,他掩饰得是不差,但我好歹也是被他折腾了这么久,我还能看不出来?这家伙傲慢到没边儿了!你要是问他,你的术法是学自谁家?他就会说——”
只见他神情一正,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用与星仪十分相似的语调说道:“我要走的,自然是前人未行之路。”
见他忽然模仿星仪变了个脸,谢真只觉毛骨悚然。
翟歆扭了扭脖子,重又恢复了那颇有些玩世不恭的神态,继续道:“那术法说白了,就像是把所有人的心魂全都倒在一起搅一搅。有人是水,有人是酒,有人是粥,混到一起就是一锅泥汤,这些心魂合一时,我是其中主导。一个动念,众人便都能领会,我就好像化身无数,同时在每一个人心中指挥他们,实话说那感觉挺好的……下了战场,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谢真听得十分仔细,翟歆瞥了他一眼,又道:“这么听起来,是不是不大像邪术了?当然,一直照这么下去的话,我最后可能就不会进棺材了。”
“这样多人的神魂在你身上集聚,最后一定使你难以支撑。”谢真道。
翟歆大为扫兴:“你什么都知道,还问我作甚!”
谢真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星仪在禁军上搞了什么名堂。正如他所说,这既不是仙门术法,也不是妖族手段,而是“凡人也能使出的神通”。
哪怕从未踏上修行之路,人人也一样都有心魂,只是有的强韧,有的脆弱一些。星仪在禁军中作的这番尝试,将凡人的心魂交错相融,稍有差错,这几千上万的无辜军士就要沦为行尸走肉。
翟歆并不明白此间凶险,只以为被切来切去的是自己,牺牲起来就他一个。殊不知这术法一成,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星仪手中摆弄的不止整支禁军,甚至也有临琅的国运。用在刀尖跳舞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所作所为,这简直就是在刀尖上一边转圈一边翻跟头。
谢真隐隐感到他窥见了超乎他想象的往事一角,正想追问,却见翟歆轻声道:“看来二位聊得很有兴致?”
这句话出口之后,才有一道金色流光从窗外飞入,向他额头落了进去。
翟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登时变化起来,重又显出生机。但在谢真看来,他倒宁可对着那张枯干憔悴的面容。
星仪接管了这躯壳后,伸手在颈侧抚下去,似在确认它是否恢复如常。谢真嘲道:“怎么,没被冷风吹到脱皮?”
“今日山上的风不算大。”星仪从容道,“也好,等下你也能少吃点苦头。”
谢真:“死都要死了,吃不吃苦头的,倒也无关紧要。”
星仪微微一笑,刚要说话,脸色却有点异样。他在原地顿了片刻,忽然推开遮着窗洞的毯子,直接就从窗户飘然飞身出去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跳窗户,谢真一时愕然,随即就听到了远处什么东西被吐到地上的声音。
谢真:“……”
好一会后,星仪在窗外道:“劳驾,递杯茶来。”
谢真:“您是不是忘了我手还被捆在椅子上来着?”
星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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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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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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